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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还未明,彩衣的声音就传来,“公主,您该起身梳洗了,再不起,上巳节该去晚了。”
一只玉手从帘帐中探出,绯红的绫罗衬得手腕愈发白皙。上下摸索一番后抓住侍女的衣袍起身。
上巳节作为南越的大典,不能有丝毫的纰漏,否则将是对君权、社稷的大不敬。除了早已远离俗世的容妃与五皇子,还没有谁有如此殊荣获免。
骄纵跋扈惯了的祝榆这时候也不敢不起身。
等候多时的侍女端着铜盆、素白绫巾、沉香胰子、玫瑰清露入内为她洗漱。祝榆如同呆滞的木偶般由着侍女在她头上、脸上、身上侍弄。两名执象牙梳梳理云鬓,两人捧着妆盒为祝榆上妆,两人手捧礼服侯在身后。
她生得一副猫相,眉眼自带三分慵懒娇俏,眼尾上挑,如猫瞳般狭长灵动,此时祝榆打着哈欠,眼睛将闭不闭。
侍女为她化的是南越最为流行的桃花妆,以铅粉敷面,双颊晕开大片胭脂,黛墨将本就细长的眉毛描得形如弯月,额间贴着红蕊花钿。
髻顶由金缕盘出缠枝牡丹,花蕊嵌着绿松石,花边缀金珠流苏,额前横簪一只累丝衔珠金篦,鬓间斜插两支凤鸟衔花步摇,点翠的凤鸟口中衔着的红玛瑙珠串直垂到下颌,行走时珠串摇曳,愈发衬得祝榆娇艳明媚,如摄人心魄的猫妖。
天色将晓,侍女已经为祝榆穿戴完毕,祝榆还是紧闭双眼,如同软泥般瘫彩衣云裳身上,由着她们拖着她往宫外的彩舆上走。
“公主,北靖质子可要去?”
“当然去,这种宴会,他若是不去,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说完又紧闭双眼。
三月三上巳节,都城曲江池畔桃红柳绿,桃花堆在枝头,轻风拂过,掉落的桃花飘在水面。岸边的柳树抽出嫩黄的新芽,垂在水面上,轻拂飘荡的桃花。人们围在曲江池边,驻足望向皇城方向。
浩浩荡荡的御驾仪仗向曲江池畔而来,皇帝乘玉辂居中,皇后凤辇紧随其后,往后便是各皇子的朱轮车、各宫妃子、公主的彩舆。沿途百姓跪伏道旁,齐呼万岁,一片盛世壮观景象。
皇帝眉宇间显出一丝欣慰,威仪赫赫接受百姓齐拜。其他人或端坐于车内保持仪态,或掀帘望向道旁轻轻颔首,只有祝榆自从上车后便一直眯着眼补觉。震耳欲聋的声音将她吵醒,她换个方向继续睡。
快要紫云楼前,云裳轻扣车壁,提醒祝榆快下车了。
文武大臣们按品阶依次列于两侧,羽林卫列队将人围观人潮与车架隔绝出丈许之地,随车的内侍、宫女躬身等在车侧。
皇帝的玉辂刚停稳,内侍便快步上前屈膝跪于车舆踏板两侧,充当人肉踏凳。皇帝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袞龙袍迈步而下。内侍屏息凝神,不敢向皇帝看一眼。
皇后身着绛红织金凤纹大袖衫,头戴衔珠凤冠,端庄雍容立于皇帝身侧。众人依次下车,围在帝后周围。
“恭迎圣驾!”百官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众卿平身,今日与民同乐,无须多礼。”
丞相上前一步:“陛下仁德,曲江已备好祓禊礼,请陛下登临水台,以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祓禊礼由太祝主持。他登坛展开蝌蚪文念祭文,苍劲悠远的声音传遍曲江两岸。随后又是一番繁琐冗长的礼节。祝榆如提线木偶般一丝不苟地完成一项又一项的礼仪。
曲江池畔百姓纷纷驻足仰望这一盛大礼仪,无不感叹皇家与百姓共沐春光,感叹盛世之繁华。
一位白发夫子教导旁边孩童,“你看这皇家衣着举止,尽显我南越的奢华与威仪,这便是皇家气度!”
值得一提的是,南越国三月三上巳节,柳树是祓禊之日的崇奉,视它为驱邪纳祥的灵物。在行祓禊礼时,人们会戴上柳圈,或戴在腕上,或挂于腰间,以示“柳枝驱邪”之意。就连明熙皇帝在沃面三次之后,也会将皇后递来的柳圈挂于腰间。
终于太祝宣布礼成。皇帝重新登玉辂,皇后也略感疲惫,登上风辇微微休憩,各妃子、大臣也随着御驾离开,只有年轻的郎君与女郎留下参与后续的宴席。
御驾刚离开,祝榆便活了过来,开始四处找寻渠娥姐姐,终于在紫云楼凭栏处找到一抹水绿色的身影。
“渠娥姐姐!”祝榆快步过去,上前一把抱住林渠娥。
林渠娥正眺望曲江池畔人们相互祝福的场景,不防被人一把搂住,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正是榆阳公主。
“榆妹妹,果然是你,还是这般顽劣捣蛋。”
“渠娥姐姐,自从你离开都城后就没人陪我玩了,你不知道皇宫有多无趣。”
“所以渠娥姐姐收到你的挂念,当即就赶回都城了。”林渠娥温婉说。
“才不是,你少哄我了,你回来都没写信告诉我,若不是皇兄托母后为你备制礼服,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呢,你刚刚在凭栏边找什么呢,是不是找我皇兄呀?”祝榆眼睛一眯,促狭看着林渠娥。
“没有……”林渠娥脸有点微红。
“行,不是你在找他,是我这个做妹妹的想见他了。刚刚我看见皇兄在下面的曲江池边正和徐逸说着话呢,渠娥姐姐,我带你去。”
徐翰林邀请太子赴府上设的续曲江宴,太子大喜,欣然同意。其余进士早已赶往徐老丞相府中,只等两人一到便开宴。
原来是今日漫步在曲江池畔,故地重游,不禁让新科进士们想起,去年这个时节,科举放榜后,新科进士齐聚曲江宴的热闹景象。于是留在都城的新科进士们商量,在徐老丞相,也是徐翰林府上办一场续曲江宴,追忆昔日风采。
太子见祝榆追来,驻足在曲江池边等她。看到林渠娥也在身后,手下意识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
林渠娥走进才发现太子穿的衣袍竟与她的罗裙相映成趣。裙身上的鹊鸟暗纹与太子衣袍上的银线流云纹遥相呼应,而太子腰间的玉带带钩上雕琢的雀鸟展翅欲飞,她罗带上的流云纹若即若离,暗合云鹊相依之意。
林渠娥当即羞成了一朵桃花。
徐逸不愧为去年的新科进士,脱口而出:“流云缠鹊鸟,月白映水绿。同心玉带系,春风羡罗裳。”
太子微微向前一步,为林渠娥遮挡此刻已经红透的脸颊,“徐翰林莫要再取笑我了。”
徐逸适时说到:“不知榆阳公主与林姑娘可曾得闲,赏脸移步入府中一聚?”说完看向祝榆,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曲江池畔又多了一朵桃花。
祝榆想起来母后让她不要再跟徐逸来往,犹豫后还是拒绝:“皇兄与渠娥姐姐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母后今日疲累,我得去侍奉母后。”
母后在去年突然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跟徐家人尤其是徐逸来往,却也不告诉她缘由。母后明明知道徐逸此人与她很是要好,是除渠娥姐姐外唯一与她玩乐的人,明明知道皇兄一直就与徐家人有来往……
林渠娥何其心细,当即便猜到了什么。况且祝榆不去,她一介女子赴这续曲江宴也有些唐突,“多谢徐翰林,只是今日有事不便赴宴,恐要辜负徐翰林的一番美意了。”
紫云楼上。七皇子祝钧看着曲江池畔其乐融融的一群人,神色扭曲,心里把每个人都腹诽了一遍。祝桓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祝榆这个嘴碎如筛子的蠢货,徐逸更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谄媚小人!
祝钧看向身后的内侍张踱,“都布置好了吗?”
“回殿下,都布置好了,保管那参凌瑞插翅难逃。”
祝钧看着下面几人,神色阴鸷,“那咱就去替她们助助兴。”说完转身带人往楼下走去。
看着说笑的两人,祝钧:“祝榆妹妹真是好兴致。”
祝榆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林渠娥便往回走。没想到这祝钧脸皮如此厚,又追上来继续说,“祝榆妹妹心性单纯,不知人心险恶,我这个做皇兄的难免要多操心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不明显吗?你身边有人包藏祸心,至于是谁,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吧。”祝钧说完,身后的张踱拎出一个穿粗布衣衫的男子。
那男子直接跪下,“七殿下,小人看见有人在柳树上刻字。”
“你可看清了是谁?”
“虽只看了一眼,但那人长相与我们南越人大相径庭,小人记得非常清楚,那人就是他。”说完伸手指向祝榆背后的参凌瑞。
祝钧演得十分投入,“空口白牙不算,你可有证据。”
“七殿下,小人记得是哪棵树。”
“哦,去瞧瞧。”
粗布衣衫的男子起身,走到曲江河畔的一株柳树旁,用手拂开垂下的柳条和百姓祈福系的红布条,露出一列小字。
祝钧走上前去一看,原本看好戏似的脸色忽然有些挂不住,转头横了一眼身侧的张踱。
祝榆看他脸色有古怪,扒开祝钧,“本公主瞧瞧到底是什么证据。”看完“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竟写的是明熙二十年三月三日,参凌瑞到此游。
祝榆:“陷害人手段也高明一点吧,谁会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还用南越字,生怕我们看不懂吗?”
祝钧装作没听到,直接命手下将参凌瑞抓起来,“参凌瑞包藏祸心,不敬春神,妄扰民心,肆意刻划损毁承载万民心愿的祈福圣柳,按本朝律令,当杖五十。”
参凌瑞没有为自己伸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祝榆没有插手,祝钧带这么多人手本就是有备而来,此刻她身边只有彩衣云裳,人数上不占优势。况且参凌瑞与她本来也无甚交情,认真算起来可能还有私怨。
祝榆本打定主意在旁边看戏的,可耳边一直传来粗木杖狠狠砸在肉上的闷响,一下更比一下重,看来祝钧是下了死手,要将参凌瑞当场杖杀。
参凌瑞起初因为剧痛,还会不由自主的弓起身体,喉咙里溢出压抑的闷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像是拼命维护所剩不多的自尊。
粗重的木杖高高举起,又狠狠落下,数下后,背部慢慢渗出血渍。木杖吸满鲜血,随着挥动甩得满地都是。
参凌瑞的身体慢慢不再弓起,粗重的木杖落下也毫无反应,压抑的喘息声也逐渐微弱。
“够了,住手!参凌瑞是我榆安宫的人,岂容你当场杖责,我榆阳公主的颜面何存?”祝榆冲上前去拦在参凌瑞面前,侍卫害怕伤到公主,不敢在动手。
参凌瑞浑身是血,眼睛也被口中溢出的鲜血糊住,视线里血红一片,但他听得出是祝榆救了他,他不明白,现在这样不是正如她所料吗?
祝钧神色阴冷,“祝榆妹妹说这话,皇兄可就听不懂了,我打的明明是参凌瑞的屁股,怎么就打了你的脸了?”
祝榆原本只是看不下去才伸手阻拦,一听祝钧竟敢说参凌瑞的屁股是她的脸,当即怒上心头,“你一向心胸狭隘、自私阴冷、挟私报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陷害参凌瑞,想挑起两国争端,为你舅父报仇!”
祝钧听她如此骂自己,原本阴冷的神色此刻似淬满了冰霜,“你一个只会骄横跋扈、狐假虎威的蠢货,有什么资格说我?”
“那你呢?你倒是聪明能干,可惜一把年纪了却迟迟没有封王,只能赖在宫里,哪位皇子如你这般?还不都是你性情扭曲,不受待见。”祝榆刚骂完这句话,心里便咯噔一下,但此时收回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还有脸说我赖在宫里,也不知是谁,早已及笄,却似还没断奶的孩童一般龟缩在娘亲怀里。我既没有封王,你的公主府又何在?”
祝榆自知这方面骂不过,转头又说,“你这个见不得光的阴沟鼠,惯爱偷鸡摸狗,小时候连渠娥姐姐给我叠的纸鹤你也偷,结果被我当场抓获,你还不承认?谁知道你还偷了多少东西,可惜渠娥姐姐是不会和你这样手脚不干净的臭老鼠来往的!”
祝钧听到这话,脸色涨红,双目圆睁,眼珠上布满血丝,也不顾对面的人是谁,冲过去便要撕碎她。
祝榆见他竟要动手,转身往留在原地的彩衣和云裳身边跑。
林渠娥见皇子和公主争吵起来,她身份低微插不上话,只能在旁焦急观望。此刻见她们竟要动手打起来,怕祝榆吃亏,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拦住祝钧。
林渠娥接住祝榆,将她往身后带,见七皇子怒气冲冲的过来,后背早已沁出冷汗,但脚步却丝毫不动,牢牢将祝榆护在身后。
祝钧本是冲这祝榆去的,却见林渠娥突然上前。及时收住了脚步,站在距离林渠娥一步的距离,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祝钧脸色更加涨红,耳尖似能滴出血来。原本布满血丝的眼珠此刻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前方。
太近了,他少有和她距离这么近过,鼻尖甚至能闻到江风送来的淡淡的熟悉的幽香,如兰草般,和当初在她怀里时闻到的一样。
脚尖下意识想往后半步,但又硬生生停住了这个动作,像是想躲却又舍不得。
“林,林姑娘,我……”
祝钧正找说辞,不防祝榆从侧面冲过来朝他猛地一推。
“不许欺负渠娥姐姐!”
一时不察,身形魁梧的祝钧竟被祝榆推入了曲江池中。
“扑通!”祝钧将曲江池砸得水花四起。
“殿下!快救殿下!”侍卫后知后觉赶过来。
祝钧推开侍卫,自己从曲江池中爬出来。
祝钧深思恍惚,完全没有注意到祝榆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若不是冰冷的曲江池水灌入口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竟被推入了水。
祝钧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盯着祝榆,刚想教训这蠢货,不想手上被递过来一张柔软的淡粉色帕子,是林渠娥见祝榆又闯了祸,过来赔礼道歉的。
“七殿下,实在是对不住,榆妹妹性格顽劣,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没有管住她。”
林渠娥语气温婉诚恳,似水般柔和的眼睛带着歉意看着自己。
祝钧僵硬地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但感觉怎么也擦不完,他仿佛沉溺在曲江池中,一直就没有上来过。
“无,无妨,我,我去换身衣服。”说完逃也似的离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怎么回事,今天怎么如此之怂。”祝榆不明所以,在旁边幸灾乐祸。
直到祝钧离开,曲江池畔祈福的百姓才敢抬头看过去。见七皇子不仅当场揪出毁坏圣柳的人,还即刻杖责五十,都拍手称快。可从榆阳公主上前阻止开始,两人的话却是越听越心惊,到后面两人竟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更是各自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离开,以免波及自己。
只有孩童不知事,还看得津津有味,童真的眼睛望着夫子:这便是皇家气度吗?
夫子老脸一红。
曲江桃花逐风开,人与桃花红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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