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决定脑袋

　　十月的北京，银杏叶开始泛黄。陆远在档案室已经工作了一个月。这三十天里，他整理了超过四千份文件，扫描了上万页资料，建立了完整的电子索引系统。王组长对他的工作赞不绝口，甚至向行政部申请给他发了五百元奖金。
　　但陆远知道，这改变不了什么。他依然在三十四层，依然远离核心业务，依然是个“隐形人”。
　　唯一的变化是，他开始学会观察。
　　每天早上八点半，他会准时出现在档案室。但在那之前，他会先去三十六层的茶水间，假装接水，实则观察战略投资部的同事们。谁来得早，谁来得晚；谁和谁一起走进办公室；谁在电梯里遇见领导时会主动让位置、按楼层；谁在开会时坐得离赵立新最近。
　　这些细节，他一一记在心里。他还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周三上午十点，集团公关部会派人来档案室调取历史资料，为媒体采访或企业宣传做准备。通常来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
　　但这个周三，来的不是那个女孩。
　　上午十点过五分，档案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米白色西装套裙的女人走进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
　　陆远抬起头，愣住了。
　　女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精致的发髻。她的五官很立体，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狐狸，但眼神却很清澈。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步履从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独特的自信和从容。
　　“您好，我来调取2015年到2018年集团在新媒体领域的投资资料。”她的声音很好听，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一点点南方口音的柔软。
　　陆远回过神来：“请稍等，我需要查一下索引。”
　　他打开电脑，进入档案管理系统：“能具体一点吗？是哪方面的资料？”
　　“主要是对外投资和并购的案例，涉及文化传媒、社交媒体、内容平台这些领域。”女人走到他的工位旁，微微俯身看屏幕，“公关部要做一个集团数字化转型的专题报道，需要一些历史数据支撑。”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不是那种浓烈的商业香，而是某种清冽的木质调，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柑橘气息。
　　陆远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然后快速输入关键词。系统显示出十七个相关文件夹。
　　“都在这里了。”他说，“您需要全部调阅，还是……”
　　“我先看看目录。”女人说。
　　陆远打印出目录清单递给她。她接过，仔细看了起来。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
　　“2016年投资‘字节跳动’的决策文件……这个很重要。”她用笔在清单上勾选，“还有2017年收购‘芒果视频’的尽职调查报告。对了，有没有当时媒体对这些投资的报道汇编？”
　　“有的，在‘媒体报道’子目录里。”陆远说。
　　“那麻烦都帮我调出来。”女人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谢谢您。”
　　那个笑容很特别。不是职场常见的礼貌性微笑，也不是刻意讨好的笑容，而是一种……真诚的、带着温度的、让人感觉被尊重的笑容。
　　陆远心里某个角落动了一下。
　　“不客气，这是我的工作。”他说。
　　调取文件花了二十分钟。这期间，女人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而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偶尔接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对，下午两点，国贸三期……资料我正在调取，放心，不会耽误。”
　　她说话的语气很专业，但又不失亲和力。
　　文件整理好后，陆远问：“需要帮忙送到三十六层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女人抱起那摞厚厚的文件，“再次感谢。”
　　她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对了，怎么称呼您？”
　　“陆远。大陆的陆，遥远的远。”
　　“陆远……”她重复了一遍，点点头，“我记住了。我是公关部的苏晚晴。晚霞的晚，晴天的晴。”
　　苏晚晴。这个名字和她的笑容一起，留在了陆远的记忆里。
　　那天下午，陆远在整理文件时有些心不在焉。他脑海里不时浮现出苏晚晴的样子：精致的发髻，上挑的眼尾，清冽的香水味，还有那个真诚的微笑。
　　在档案室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里，那个微笑像一束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灰暗的生活。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他现在最该关注的，是如何离开这里，如何重新回到核心业务部门。而不是去想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人。
　　然而命运似乎有意安排。
　　两天后的周五，集团在国贸大酒店举办“中国医疗健康产业高峰论坛”。这是天穹集团每年最重要的行业活动之一，邀请了政府官员、行业专家、投资机构、媒体记者等超过三百人参加。按照惯例，各部门都要派人参与会务工作。
　　陆远原本不在名单上。但行政部负责会务的小刘突然急性阑尾炎住院，人手不够，王组长就推荐了陆远：“小陆做事认真细心，让他去吧。”
　　于是，周五早上七点，陆远穿着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来到了国贸大酒店三层宴会厅。
　　会场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巨大的背景板上写着“科技赋能，健康中国——2023天穹医疗健康产业高峰论坛”，两侧是赞助商的Logo。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调试：检查音响、摆放座位牌、确认茶歇点心。
　　陆远被分配到签到组，负责引导媒体记者签到并发放资料袋。这是一个简单但繁琐的工作，需要一直站着，不断重复同样的问候和指引。
　　上午八点半，嘉宾开始陆续到场。
　　陆远很快进入状态：“您好，请在这里签到……这是您的资料袋，里面有会议议程和参会企业介绍……主会场在左边，茶歇区在右边……”
　　九点，论坛正式开始。主会场里传来主持人的开场白和阵阵掌声。签到台前的人流少了些，陆远终于可以喘口气。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苏晚晴。她今天穿的是深蓝色西装套裙，里面是白色真丝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淡紫色的丝巾。长发依然绾成发髻，但比那天在档案室时更精致一些，鬓边别了一枚珍珠发卡。她正陪着几位看起来像是领导模样的人往主会场走，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姿态从容优雅。
　　经过签到台时，她无意中往这边瞥了一眼，看到了陆远。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对他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依然是那个真诚的、带着温度的笑容。
　　陆远也点了点头，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论坛进行得很顺利。上午是主题演讲，下午是圆桌讨论。陆远的工作从签到转为巡场，负责处理各种突发状况：某位嘉宾的座位牌不见了，某家媒体的记者要求临时采访，茶歇区的咖啡不够了……
　　下午三点，圆桌讨论进行到一半，突然出了状况。一个穿着格子衬衫、背着双肩包的年轻男人冲进会场，手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天穹还我血汗钱”。他情绪激动，大声喊叫：“天穹集团投资的公司拖欠工资！我是‘康健科技’的前员工，公司倒闭了，我们三个月工资没发！天穹作为大股东，必须负责！”
　　会场一片哗然。保安迅速上前，试图把男子带离。但男子拼命挣扎，场面一度混乱。
　　主持人试图控场：“各位来宾请保持安静，我们会妥善处理……”但效果甚微。不少媒体记者已经举起手机开始拍摄。
　　就在这时，苏晚晴从侧台快步走了出来。她没有慌乱，甚至步伐都没有加快。她走到那个男子面前，保安想拦她，她摆了摆手。
　　“这位先生，您好。”苏晚晴的声音通过她随手拿起的无线麦克风传遍全场，清晰而平静，“我是天穹集团公关部经理苏晚晴。我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也感谢您愿意把问题反映给我们。”
　　男子愣住了，没想到会有人这样跟他说话。
　　“您提到的‘康健科技’，确实是天穹在三年前投资的一家公司。”苏晚晴继续说，“但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天穹只是财务投资者，持股比例18%，并不参与公司的日常经营管理。公司的经营决策和人事管理，由创始团队负责。”
　　她的语气很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在辩解。
　　“不过，”她话锋一转，“作为负责任的投资方，天穹一直关注被投企业的发展，也重视每一位员工的合法权益。这样好吗——您把具体情况和联系方式留给我们，我承诺，今天下班前，我会亲自把您的情况转交给集团法务部和投资管理部，并督促他们尽快与‘康健科技’的清算组沟通，推动问题的解决。”
　　男子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苏晚晴没给他机会。
　　“同时，为了表达我们对这个问题的重视，也为了让在座各位媒体朋友见证，”她转向会场，“我在这里代表天穹集团宣布：我们将成立一个临时工作小组，专门梳理和排查所有被投企业的劳资关系状况。如果发现类似问题，我们将积极协调解决。”
　　她顿了顿，又说：“医疗健康事业是造福人民的事业，天穹集团始终坚持‘以人为本’的经营理念。无论在哪个环节，我们都应该维护劳动者的合法权益。这是我的承诺，也是天穹的承诺。”
　　话音落下，会场安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了掌声。
　　那个男子也被苏晚晴的气场镇住了，声音小了很多：“那……那你们要说话算话。”
　　“一定。”苏晚晴从助理手中接过一张名片，双手递给男子，“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直线电话。您今天就可以联系我。”
　　男子接过名片，看了看，终于被保安带离了会场。
　　危机在五分钟内被化解。
　　陆远站在会场角落，全程目睹了这一切。他被深深震撼了。苏晚晴的表现堪称完美：既维护了公司形象，又安抚了当事人情绪，还借机做了一波正面宣传。更难得的是，整个过程她始终保持着那种从容和真诚，没有一丝慌乱或做作。
　　论坛结束后，陆远在收拾资料时，又遇到了苏晚晴。
　　她正在和几个媒体记者交谈，脸上带着职业但不过分热情的笑容：“李记者，今天那个小插曲，还请您在报道时客观呈现……对，我们确实有责任监督被投企业……谢谢理解。”
　　记者们离开后，她转身看到陆远，走了过来。
　　“陆远，对吧？”她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苏经理。”陆远有些局促。
　　“今天辛苦你们了。”苏晚晴说，“听说你是临时被抽调来帮忙的？”
　　“嗯，行政部有人生病了。”
　　苏晚晴点点头，看了看他手里抱着的资料：“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陆远连忙说。
　　苏晚晴笑了笑，没再坚持。她看了看手表：“我一会儿还要去见个媒体朋友。对了，今天谢谢你。”
　　“谢我？”陆远不解。
　　“刚才那个情况，如果处理不好，会很麻烦。”苏晚晴说，“你们会务组反应很快，第一时间通知了我。包括你，我注意到你当时马上联系了保安，还拦住了几个想冲上前拍的记者。做得很好。”
　　陆远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心里一暖：“应该的。”
　　“在职场上，很多时候，‘应该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会去做。”苏晚晴意味深长地说，“保持这种责任心，是好事。”
　　她说完，又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陆远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緒。欣赏，钦佩，还有一丝……心动。
　　那天晚上回到公寓，陆远失眠了。他脑海里反复回放苏晚晴处理危机时的场景。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那么恰到好处。她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在复杂局面中找到平衡点，如何在维护公司利益的同时，也照顾到各方的感受。
　　这和他在商学院学的危机公关理论不太一样。理论讲的是“5S原则”“危机应对流程”，但苏晚晴展现的是一种更柔性的、更基于对人性的理解的智慧。
　　陆远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赵立新说的“做事先做人”的高级版本。
　　接下来的几天，陆远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想起苏晚晴。那个微笑，那个眼神，那个从容的背影。他甚至在档案管理系统里，搜索了公关部的相关资料，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信息。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公司的内部系统对员工信息保护得很严格。
　　就在陆远以为他和苏晚晴的交集仅止于此时，机会又来了。一周后，集团要接待一个韩国医疗考察团。考察团由五家韩国顶级医疗机构的负责人组成，此行目的是寻找在中国的合作机会。接待工作由战略投资部和公关部共同负责。
　　因为需要准备大量的中韩双语资料，档案室又被征调了。这次王组长直接点名让陆远参与：“小陆细心，英语也好，韩语资料他也能帮着核对一下。”
　　于是，陆远第一次走进了三十六层的会议室——不是作为汇报者，而是作为会务支持人员。
　　会议定在下午两点。陆远提前一个小时到，检查资料、调试设备、确认座位牌。一点半，参会人员陆续到场。
　　赵立新先到，他看到陆远，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接着是公关部的人。陆远心跳加速，期待着看到苏晚晴。但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和两个年轻员工，苏晚晴不在其中。
　　陆远有些失望。
　　一点五十分，韩国考察团到了。赵立新和公关部的负责人上前迎接，寒暄，交换名片。陆远在旁边负责引导入座。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苏晚晴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的是浅灰色西装，里面是黑色高领针织衫，长发散了下来，披在肩上。她看起来有些匆忙，但依然保持着从容：“抱歉，刚才在楼下接了个国际长途，来晚了。”
　　她向韩国客人致意，用流利的韩语说：您好，我是天穹集团公关部的苏晚晴，很高兴见到您。
　　韩国客人们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笑着回应。
　　会议开始了。赵立新先介绍天穹集团的整体情况，然后重点介绍了在医疗健康领域的布局。苏晚晴负责翻译和补充说明。
　　陆远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负责记录和随时提供需要的资料。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苏晚晴。
　　她真的太出色了。不仅是语言能力，更是在不同文化间架桥沟通的智慧。当赵立新讲到某个专业术语时，她会用韩国人更容易理解的例子来解释；当韩国客人提出比较尖锐的问题时，她会巧妙地转化语气，让问题听起来不那么具有攻击性；当双方在某些细节上有分歧时，她会提出折中方案，让两边都能接受。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原定两小时的会议，延长到了三个小时。结束时，韩国考察团的团长握着赵立新的手说：“赵总，你们团队非常专业，尤其是苏小姐，让我们对天穹留下了深刻印象。我们很期待接下来的合作。”
　　送走客人后，会议室里只剩下天穹的人。
　　赵立新显然很满意：“晚晴，今天表现很棒。那几个韩国人很难搞，去年我跟他们谈过一次，差点谈崩。”
　　苏晚晴笑了笑：“他们只是比较谨慎。韩国医疗市场很封闭，他们对外合作一直有顾虑。今天我们展示的专业和诚意，应该能打消他们一部分顾虑。”
　　“希望如此。”赵立新看了看手表，“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今天大家都辛苦了。”
　　他离开后，公关部的其他人也陆续走了。最后只剩下苏晚晴和陆远。
　　陆远在整理会议记录，苏晚晴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陆远，”她突然叫他，“今天谢谢你。那些双语资料准备得很充分，帮了大忙。”
　　“应该的。”陆远说，然后鼓起勇气问，“苏经理的韩语说得真好，是在韩国留过学吗？”
　　“嗯，在首尔大学交换过一年。”苏晚晴把笔记本电脑装进包里，“后来工作后，因为经常对接韩国业务，就继续学了。”
　　“很厉害。”陆远由衷地说。
　　苏晚晴笑了笑，没接话。她拉上包的拉链，看向陆远：“听说你是清华经管毕业的？”
　　陆远点点头。
　　“那怎么会……”苏晚晴欲言又止。
　　“怎么会去档案室？”陆远替她说完了，“犯了错误，被调过去的。”
　　苏晚晴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探究：“能问问是什么错误吗？”
　　陆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做了个医疗健康平台的分析报告，在闻总面前汇报，被否了。赵总说我太想表现自己，不懂团队协作。”
　　苏晚晴听完，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情况。闻总他……有他自己的一套用人哲学。”
　　她的语气很微妙，既不是批评，也不是赞同，而是一种中立的陈述。
　　“你觉得他的哲学对吗？”陆远忍不住问。
　　苏晚晴笑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你想在天穹得到什么。如果你只是想找份工作，那对错不重要，适应就好。如果你想做一番事业，那就要学会在规则内找到自己的空间。”
　　这话和赵立新说的有些像，但又不太一样。赵立新更强调“适应”，而苏晚晴说的是“在规则内找到空间”。
　　“怎么找？”陆远问。
　　苏晚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大学学的是新闻，理想是当调查记者，揭露社会黑暗。但毕业那年，我父亲生病，需要一大笔医药费。我进了公关公司，因为那里工资高。一开始我也很痛苦，觉得每天都在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她顿了顿，继续说：“但后来我慢慢想通了。如果我不能改变这个行业，至少可以在我的位置上，做一些相对正确的事。比如今天，我可以在处理危机时，多考虑一点当事人的感受；在对外宣传时，多强调一点企业的社会责任；在内部沟通时，多传递一些正向的价值观。这些很小，但至少是往好的方向努力。”
　　陆远听得很认真。
　　“所以，”苏晚晴看着他，“如果你觉得你的方案是对的，那就用对的方式，在对的时机，重新提出来。而不是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式，去撞南墙。”这话像一束光，照进了陆远心里这些日子的迷茫。
　　“我明白了。”他说，“谢谢苏经理。”
　　“叫我晚晴就好。”苏晚晴微笑，“私下不用那么正式。”
　　“晚晴。”陆远念出这个名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苏晚晴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晚上还有个饭局。”
　　“又是应酬？”陆远脱口而出。
　　苏晚晴笑了笑：“工作的一部分。不过今天这个比较特别，是闻总的儿子闻人杰请客，听说他刚从美国回来，想认识一下集团里的‘青年才俊’。”
　　闻人杰。陆远听过这个名字，闻天的独子，三十岁，常春藤名校毕业，据说很早就参与集团管理，是公认的接班人。
　　“那你快去吧，别迟到了。”陆远说。
　　苏晚晴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对了，下周公关部有个内部培训，关于媒体关系管理的。如果你感兴趣，可以来听听。我跟培训主管打个招呼。”
　　“真的吗？谢谢！”陆远眼睛一亮。
　　“不客气。”苏晚晴挥挥手，离开了。
　　陆远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心里久违地涌起了一股希望。也许，他还没有被彻底抛弃。也许，他还有机会。
　　然而，命运很快又给了他一个打击。
　　三天后的晚上，陆远加班到八点才离开公司。走出大楼时，他无意中看到马路对面的一家高级日料店门口，停着一辆红色的法拉利。
　　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男人从店里走出来，旁边跟着的，正是苏晚晴。
　　男人很英俊，身材高大，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块理查德米勒手表。他正笑着对苏晚晴说着什么，苏晚晴也笑着回应。
　　陆远认出那个男人——闻人杰。他在公司的内部刊物上见过他的照片。
　　两人站在车边又聊了几句，然后闻人杰很绅士地为苏晚晴拉开副驾驶的门。苏晚晴坐进去，法拉利轰鸣着驶离。
　　陆远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苏晚晴说的“饭局”，是和闻人杰单独吃饭。原来她那么从容地应对各种场合，不仅是因为专业能力，还因为她处在那个圈子中心。
　　那个真诚的微笑，那些温暖的话语，那些看似推心置腹的建议……是真的吗？还是她在这个复杂的职场里，戴上的另一张面具？
　　陆远不知道。但他发现，自己更加关注苏晚晴了。他开始在各种场合留意她的身影：在电梯里，在食堂，在会议室。他注意到，她身边确实总是围绕着各种有权势的男人。不只是闻人杰，还有地火科技的业务总监霍燃——陆远在一次行业展会上，看到苏晚晴和霍燃站在一起交谈，两人看起来很熟络。
　　每次看到这些，陆远心里都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嫉妒，有不解，还有一丝……痛苦。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对苏晚晴产生了好感。这种好感在绝望的职场生活中悄然滋生，像黑暗中生长出的藤蔓。
　　但同时他也清醒地知道，他和苏晚晴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她处在集团的核心圈层，而他还在边缘挣扎。她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各种权势人物之间，而他连基本的职场规则都还在学习。
　　更让他困惑的是，苏晚晴对他表现出的善意，到底有几分真诚？
　　一天下午，陆远在茶水间遇到苏晚晴。她正在泡茶，看到他，笑了笑：“陆远，正好，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这是上次说的媒体关系管理培训的资料。我拷了一份，你有空可以看看。”
　　陆远接过：“谢谢。”
　　“不客气。”苏晚晴泡好茶，端着杯子，似乎不急着走，“最近怎么样？还在档案室？”
　　“嗯。”陆远点头，“不过王组长说，下个月可能要调我去做数字化转型项目的数据支持。”
　　“数字化转型项目？”苏晚晴挑眉，“是闻人杰负责的那个？”
　　“好像是。”陆远说，“听说集团要投入重金，把所有业务系统都升级一遍。”
　　“那是个好机会。”苏晚晴说，“闻人杰很重视这个项目，做得好，容易出成绩。”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也要小心。这个项目牵扯到很多部门的利益，技术部、财务部、各事业部……水很深。”
　　这话像是关心，又像是提醒。
　　陆远看着她，突然问：“晚晴，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苏晚晴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陆远斟酌着措辞，“在这个公司里，很少有人会主动帮助一个在档案室的人。”
　　苏晚晴沉默了几秒，茶水的热气在她面前袅袅升起。
　　“我帮你的原因很简单。”她缓缓说，“第一，我觉得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不应该被埋没。第二，我欣赏你在论坛那天表现出的责任心。第三……”
　　她看着陆远，眼神很复杂：“第三，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刚进入职场，满怀理想，却在现实中碰壁的自己。”
　　她喝了口茶，继续说：“我知道那种感觉。孤立无援，迷茫，不知道路在哪里。如果有人在那时拉我一把，也许我会少走很多弯路。所以现在，当我看到类似的人，我愿意伸一下手。仅此而已。”
　　她说得很真诚，陆远几乎要相信了。
　　“那闻人杰呢？”他忍不住问，“霍燃呢？你帮助他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太越界了。
　　苏晚晴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着陆远，眼神变得有些冷：“陆远，有些问题，不该问。”
　　“对不起。”陆远连忙说。
　　苏晚晴没再说什么，端着茶杯离开了。陆远站在原地，心里乱成一团。他知道自己搞砸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联系，可能就因为这一句话，毁掉了。但另一方面，苏晚晴的反应，恰恰证实了他的猜测——她和那些男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那天晚上，陆远又一次失眠。他打开电脑，插入苏晚晴给他的U盘。里面确实是培训资料，很全面，从媒体分类到沟通技巧，从危机处理到品牌建设。每一份PPT都做得很精致，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在文件夹的最深处，陆远发现了一个隐藏文件。是一个视频，标题是“2019年天穹集团社会责任报告发布会”。
　　他点开。视频里，苏晚晴作为主持人，站在台上。那时的她看起来更年轻一些，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笑容灿烂。她正在介绍天穹在贫困地区建设的医疗站项目，语言流畅，情感真挚。
　　视频的最后一幕，是发布会结束后，闻天走上台，拍了拍苏晚晴的肩膀，笑着说了句什么。苏晚晴微微躬身，笑容得体。
　　然后镜头一转，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闻天的手，在苏晚晴的肩膀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正常的领导鼓励要长那么一两秒。
　　虽然很快他就收回了手，但陆远还是注意到了。
　　他关掉视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原来，苏晚晴的从容和成功，背后可能是他无法想象的付出和妥协。她在这个男性主导的商业世界里，用自己的方式生存和发展。而那方式，可能包括与权势人物的暧昧，包括在灰色地带游走，包括戴上不同的面具应对不同的人。
　　那个真诚的微笑，可能只是她众多面具中的一张。
　　但即便如此，陆远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停止对她的关注，甚至好感。
　　也许是因为，在那个微笑里，在那个关切的提醒里，在那个伸出的援手里，他确实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温暖。哪怕那温暖可能转瞬即逝，哪怕它可能只是苏晚晴复杂人际策略中的一环。
　　但对他而言，在这片职场的荒漠里，那一丝温暖，已经足够珍贵。
　　陆远关掉电脑，走到窗边。夜色深沉，城市依然灯火通明。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边缘。对苏晚晴的好感，可能会让他失去理性判断，可能会让他陷入更复杂的局面。
　　但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就像飞蛾扑火，明知可能被灼伤，还是忍不住靠近那一点光。
　　也许，这就是人性中可笑又可悲的部分。陆远叹了口气，拉上窗帘。
　　明天，还要继续工作。还要在档案室整理文件，还要学习那些复杂的职场规则，还要想办法在这个体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而苏晚晴，就像远处的一盏灯，明亮，温暖，但可能永远无法触及。他只能看着，想着，困惑着，痛苦着。然后继续往前走。在这条漫长而曲折的职场之路上，孤独地，艰难地，往前走。
　　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新的一天，很快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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