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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陨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有多少个同学面色灰败地进进出出,每一个走出来的人都脚步虚浮,脸色白得像纸。宋语就那么静静站在治疗室门口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皮,眼神空茫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连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都没察觉。
正发着呆,铁门“哐当”一声再次被推开,江何煦的身影踉跄着晃了出来。
宋语的目光倏地凝住。
他扶着门框,指节绷得泛出青白,身形晃了晃才勉强站稳。那张素来冷白的脸,此刻竟惨白得近乎透明,尤其是嘴唇,褪尽了所有血色,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白。别的同学出来,不过是脸色差些,透着病态的虚弱,可他,却像是被抽走了半条命,连呼吸都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滞涩,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
宋语的心脏猛地一缩,后知后觉地惊觉——原来这所谓的抽血检查,根本没有统一的标准。有人只是走个过场,有人却要被生生抽走大半的力气,像被钝刀割走一块血肉。
宋语的脚步不受控地往前迈了几步,鞋尖碾过一片蜷缩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可刚走出阴影,她又猛地顿住,目光落在自己微微发颤的腿上。
去吗?
她攥紧了衣角,指尖冰凉。他们不过是同处囚笼的陌生人,连彼此的名字都没说清,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吝啬。她凭什么上前?是递上一句苍白的关心,还是笨拙地扶他一把?
风卷着寒意扑在脸上,宋语看着江何煦扶着门框缓缓站直的身影,看着他怀里那本被攥得变了形的数学竞赛题集,看着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唇瓣,心底那点犹豫,像被风吹起的尘埃,落了又起。
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宋语正僵在原地天人交战,眼角的余光里,江何煦的身体突然又晃了晃,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朝着地面栽去。
“小心!”
她几乎是本能地冲了上去,伸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可他的身体太重,带着一股下坠的惯性,宋语根本拽不住,只能跟着踉跄两步,眼睁睁看着他顺势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怀里的数学竞赛题集“啪”地掉在地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夹在里面的泛黄便签飘了出来,落在宋语的脚边。
江何煦撑着地面咳了两声,喉间溢出的气音都带着虚弱,他抬起眼看向宋语,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了往日的冷冽,只剩下浓重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宋语连忙蹲下身,将散落的书页拢在一起,又捡起那张轻飘飘的便签。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上面只写着一行简单的日期,没有任何多余的标注。
她没多想,将便签夹回题集的扉页,抚平被风吹皱的纸角,然后把书递到江何煦的手里。
江何煦垂着眼,指尖接过书,轻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两人就这么一蹲一站,沉默地对峙着。风卷着落叶从他们脚边滚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治疗室门口偶尔传来护士催促的声音,却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进不了这方狭小的、浸满了寒意的天地。
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有彼此间浅浅的呼吸声,在深秋的冷风里,交织成一片无声的沉郁。
就在这时,一阵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响由远及近,巡视的老师踱着步子走过来,手里捏着个扩音喇叭,声音尖锐又刺耳:“弄好的同学都散了!别在这儿扎堆!”
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又开始重复那些翻来覆去的洗脑话术,喇叭里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在冷风中荡开:“人生只有一次,活着才有希望!好好配合治疗,早日回归正途!珍惜生命,莫负韶华!”
这些话像裹着糖衣的针,轻飘飘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宋语听得心底发寒,那些所谓的“希望”和“正途”,不过是困住他们的另一重囚笼。
江何煦垂着的眼睫颤了颤,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弧度,却没说一个字。
江何煦撑着地面,试图借力站起身。宋语察觉到他的动作,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带着一丝微弱的颤抖。
搀扶的力道传来时,宋语的思绪却飘远了——活着才是最磨人的酷刑吧?逼着一群连死都不怕的人苟延残喘,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那些冠冕堂皇的标语,在她听来,字字句句都透着荒谬的讽刺。
江何煦借着她的力道站稳,垂眸时恰好撞见她怔忪的神情。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的淡漠褪去几分,漫上一层无声的共鸣。
他大概是懂的,懂她此刻翻涌的绝望,就像懂自己怀里那本停滞在高二的题集,藏着怎样的破碎与不甘。
两人就着搀扶的力道,沉默地往操场的方向走。风卷着槐树叶簌簌落下,铺了一地碎金似的枯黄,放眼望去,校园里的老槐树一棵挨着一棵,枝桠交错着伸向灰蒙的天空,像一张织得密不透风的网。
宋语的目光掠过那些虬结的树干,脚步慢了半分,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点茫然的自问:“这个学校的槐树挺多的,槐树的寓意是什么来着呢……”
她好像在哪听过,槐树的“槐”字拆开来是“木”和“鬼”,自古就和阴冥、离愁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那些模糊的记忆,都被药物和绝望搅得支离破碎,怎么也想不真切。
江何煦垂着眼,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胳膊上,她的指尖带着一点微弱的暖意,堪堪抵着他冰凉的皮肤。他没说话,只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老槐树,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眼底的沉郁又浓了几分。
风掠过枝桠的呜咽声里,宋语的指尖还停留在粗糙的树皮上,触感干裂得硌手。
其实老槐树还有别的寓意,庇佑、守望、阖家团圆,那些被世人称颂的美好,只是谁都不想提起罢了。也许老槐树它本身就是死呢。
明明枝桠还在伸展,明明落叶还在飘摇,可在这座囚笼般的校园里,连树都像是没了生气,陪着他们一起,在死寂里熬着日子。风卷起地上的碎叶,打着旋儿飘远,像是替这群被困住的人,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江何煦顺着她的动作望去,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枯枝上,喉结轻轻滚了滚,没出声。他的身体还在发虚,被宋语扶着的胳膊微微发沉,却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两人的重量,一起靠着这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
静坐了不知多久,风渐渐小了些,宋语扶着树干的指尖先动了动。
她垂着眼,看着脚下被踩碎的槐树叶,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耳畔:“以前外婆家门前也有一棵老槐树,夏天的时候,会开一串一串的白花,香得很。”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外婆说,槐花香飘得远,能把在外的人,都引回家。”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尾音被风揉碎,消散在空气里。
江何煦的目光落在她攥得发白的指尖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刚抽过血的沙哑:“嗯。”
一个字,轻得像羽毛,却在两人之间的沉默里,漾开了一圈极淡的涟漪。
宋语像是被这声轻嗯撬开了尘封的话匣子,她抬起手,缓缓挽起校服的衣袖,露出手腕上那道狰狞未愈的疤痕,皮肉外翻的痕迹还泛着刺目的红。
“其实我没有病。”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委屈,尾音里裹着化不开的寒意。风卷着槐树叶落在她的手腕上,她抬手拂开,指尖的动作带着几分神经质的急促。
“他们真的很装。”
这几个字咬得极重,指的是将她送进这里的父母,语气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却又在话音落下时,迅速被浓重的疲惫淹没。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声音轻得像哀求:
“你说,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何煦的目光落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喉结轻轻滚了滚,没说话。
他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挽起袖子——手腕内侧,一道浅淡却同样清晰的旧疤,静静卧在苍白的皮肤下。
风又起了,卷着槐树叶落在两人交叠的视线里。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刚抽过血的沙哑,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也没有。”
江何煦的目光飘向远处铁丝网外的田野,那里的土地光秃秃的,连一点生机都没有。他忽然主动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高一的时候,我妈死了。那是一个冬天,晚上我和她走在斑马线,有一辆车子疾驶而来,把她撞倒在地。”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数学题集的书脊,指节泛白:“我亲眼看到的,我看到一个人从我眼前飞过,重重摔在地上,像一片被风撕碎的落叶。”
风卷着槐树叶打在两人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的声音更低了,掺着几分淬了冰的嘲讽:“事后,那个肇事的司机,被鉴定出有精神障碍。”
“就因为这四个字,他几乎没负什么责。”
宋语垂着的眼睫猛地一颤,握着衣袖的指尖瞬间收紧,指节泛出青白。她怔怔地看着江何煦的侧脸,眼底的自嘲与茫然尽数褪去,漫上一层细碎的、压抑的疼。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跟着放轻了,像是怕惊扰了眼前这个强撑着平静的人。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更没想到他能这么平静地说出来。那些翻涌的痛苦明明快要溢出来了,他却用一层冰裹得严严实实。宋语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她缓了缓,心底掠过一声短促的叹息:平静是假的,疤是真的。
宋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毕竟这两个人,都是沉在泥沼里的人。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湿棉花,那些苍白的“别难过”“会好的”,在他剖开的伤疤面前,显得格外可笑又无力。她只能轻轻挪了挪身子,和他并肩靠着那棵半死的老槐树,任由风卷着槐叶,落在两人之间,无声地陪着他,捱过这段浸着寒意的时光。
江何煦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浸了冰的破碎感:“后来我就跟疯了似的,每天闭上眼睛都是那个场景。每次都在想,一个活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蹭过手腕上的旧疤,语气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从那以后,我对死有了一种渴望。”
宋语听到这话,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腹深深嵌进掌心。她沉默了几秒,缓缓站起身,背对着江何煦,声音里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凉意:“嗯,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他们都是装的。”
“陆湘漫和宋松庭,”她念出这两个名字时,牙齿咬得发紧,“在我没有变成这样之前,我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伤。”
“是他们亲手打的,用皮带,用衣架,用那些冰冷的东西。也是他们,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我身上,考不好就是骂,就是打,说我丢他们的脸。”
她转过身,眼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恨意与悲凉:“等我彻底垮了,不再是那个能给他们挣面子的女儿,他们反而变了嘴脸。每天假惺惺地来探望,嘘寒问暖,对外人说有多心疼我,好像之前那些打骂和逼迫,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江何煦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风卷着槐叶落在他脚边,像无声的附和。
宋语也没再开口,两人之间是冗长的沉默,只有风声在枯枝间穿梭。
过了不知多久,她率先动了动,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该回宿舍了。”
江何煦闻声,缓缓站起身,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两人并肩往宿舍的方向走,影子被拉得很长,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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