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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
回到那间十平米的出租屋,像钻回一个潮湿、散发着霉味的贝壳。门外是城中村永不停歇的嘈杂:小贩的叫卖、孩子的哭闹、麻将牌的碰撞声、夫妻的争吵……各种声音混杂成一股污浊的声浪,拍打着薄薄的、仿佛一推就倒的房门。但这喧嚣反而成为一种掩护,将我与外面那个“正常”的世界隔离开来。
屋内更是惨不忍睹。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面斑驳的墙壁,光线吝啬地挤进来,让一切都蒙上一层灰败的调子。墙壁上,因为连日阴雨,渗出的水渍晕染出诡异的地图形案,像某种不祥的预言。一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堆满了杂物的破桌子,还有角落里堆放着的我的“宝贝”——几个塞满了胶卷和旧照片的纸箱,以及几台早已淘汰、但被我像守财奴一样珍藏的老相机。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一个失败者堡垒的所有库存。
葬礼上那种冰冷的、被精心包装过的悲伤,在这里被稀释成了更具体、更磨人的焦虑——房东的催债,空瘪的钱包,以及胃里那种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而产生的、熟悉的灼烧感。我把自己摔进那张唯一的、弹簧已经失去弹性的旧椅子里,连开灯的欲望都没有。黑暗很适合我,像一件裹在身上的、熟悉的破旧外衣。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纸箱上。那是顾远的东西。
大概半个月前,他提过来的。当时他脸色有些疲惫,但眼神里还带着惯有的、那种看透世事的调侃。他说他老婆——那个我从未见过面,只在他偶尔的抱怨中知道是个极其注重“生活品质”的女人——正在疯狂地给家里做“断舍离”,清理一切“无用”的旧物。他这个箱子里的,都是些大学时代的“破烂回忆”,舍不得扔,又不敢带回家,只好暂时寄存在我这个“垃圾回收站”。
他当时拍着箱子,笑着说:“默哥,替我保管好。这里面可都是我的黑历史,万一哪天我挂了,你得负责把它们销毁,别让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当时我只当是个玩笑。我们之间经常开这种没轻没重的玩笑。死亡、破产、戴绿帽……都是我们互相攻击的常规弹药。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现在,这个纸箱就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像一个沉默的、等待着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警察来过。在顾远死后,他们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他的办公桌和家里的物品。据说,他们也粗略地翻看过这个箱子,得出的结论是“一些私人杂物和旧电子设备,无调查价值”。是啊,在那些穿着制服的、看惯了生死和罪恶的人眼里,一个“自杀者”留下的、与工作无关的私人回忆,能有什么价值呢?
但我了解顾远。他不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生命的人。哪怕压力再大,他骨子里也有一种属于小市民的、顽强的韧性,像石缝里的杂草,可以弯腰,但很难折断。更重要的是,他把这个箱子交给我时,那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底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托付?或者说,是一种未雨绸缪的谨慎?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站起身,走到墙角,拖出了那个纸箱。不重。打开,上面是一些零散的东西:几本卷了边的旧小说,一个早已停产的MP3播放器,几盒落满了灰的磁带,几本写满了潦草字迹的课堂笔记。底下,是一些旧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和时光的味道。
我一件件地翻看着,指尖触碰到的,是顾远已经凝固的青春。真他妈讽刺居然还有一本《百年孤独》,书页泛黄,里面夹着一张我们俩在大学篮球场上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阳光刺眼。那时我们相信未来有无限可能,相信正义和友情是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我继续往下翻,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方形的物体。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旧毛衣,一部手机静静地躺在箱底。
那不是顾远平时用的最新款智能手机。这是一部老式的、带物理键盘的功能机,诺基亚某个早已停产的型号,黑色的外壳上布满了划痕,边角甚至有些掉漆。像上个时代的遗物,沉默而固执。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警察说检查过他的物品,包括电子设备。但他们大概率只会关注他正在使用的主力手机。谁会特意去注意一部早已被淘汰、看起来毫无价值的旧手机呢?甚至可能,它当时就没放在显眼的位置,是被顾远刻意藏在衣服下面的。
我拿起这部手机。很轻,塑料外壳冰凉。我尝试着按下开机键。屏幕亮了一下,显示出电量不足的图标,然后迅速暗了下去。没电了。
我在箱子里翻找,果然找到一个与之配套的老式充电器,接口都已经有些氧化发黑。接上电源,插在墙角的插座上。充电指示灯亮起了微弱的红光,像垂死之人最后的脉搏。
等待充电的时间变得异常漫长。窗外的喧嚣似乎也安静了下来,只有墙壁上那个老旧的时钟,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每一秒都敲打在我的神经上。屋内的黑暗变得浓稠,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注视着这部正在缓慢恢复生机的旧手机。
我点起一支烟,烟雾在黑暗中缭绕,像不安的幽灵。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顾远为什么特意留下这部手机?里面有什么?是他不愿被妻子看到的私人秘密?比如,某个旧情人?还是……与他的死有关的东西?
“高空坠落……工作压力……”官方结论像冰冷的铅块,压在我的心头。但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顾远最后那次喝酒时,提到“账本”、“良心”时,那混合着疲惫和某种决绝的眼神。
大约半小时后,指示灯变成了绿色。我拔下充电器,深吸一口气,再次按下了开机键。
熟悉的诺基亚开机画面和音乐响起,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仿佛一个早已被宣告死亡的人,突然又睁开了眼睛。
手机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最基本的图标:电话、短信、通讯录、文件管理……像一部刚刚恢复出厂设置的手机。
我点开通讯录,空的。短信收件箱和发件箱,也是空的。通话记录,同样空空如也。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一部被使用过的手机,更像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舞台。难道真的只是一部备用的、早已不用的旧手机?是我多心了?失望像细小的冰针,刺穿着我那点可笑的、自以为是的期待。
我不甘心。手指在粗糙的物理键盘上无意识地滑动,点开了“文件管理”。里面同样看似空无一物。但就在我准备退出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极其隐蔽的选项—隐藏文件夹。
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需要密码。我尝试输入顾远的生日,他妻子的生日,他常用的几个密码组合……错误。全部错误。屏幕上冰冷的“密码错误”提示,象是一种嘲弄。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顾远会把密码设成什么?一个只有他知道,或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东西?
大学宿舍号?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四年。那是我们友谊开始的地方,也是我们最肆无忌惮、最接近理想的年代。那串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7栋,314室。
我坐直身体,手指因为一种混合了紧张和莫名兴奋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我缓缓地在密码输入框里,键入了:7314。
按下确认键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屏幕闪烁了一下,没有出现“密码错误”的提示。隐藏文件夹的图标,像幽灵般缓缓浮现了出来。
破解了!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点开那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两个文件:一段音频文件,没有命名,格式是古老的AMR;还有一张图片文件,同样是默认名称。没有遗书,没有长篇大论的控诉,只有这两个沉默的数字碎片。
我先点开了那张图片。图片像素不高,带着老照片特有的模糊和噪点。色彩有些失真,但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画面中的两个人。
背景是一栋废弃的、尚未完工的楼房,水泥框架裸露着,像一具被剥去皮肉的巨大骨架。楼体上挂着破烂的防护网,在风中飘荡。地面上堆满了建筑垃圾和杂草。典型的,二十年前遍布这座城市周边、后来又在各种“旧城改造”和“地产开发”浪潮中被迅速推平的那种烂尾楼。我甚至隐约觉得这地方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画面中央,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那个年代流行的、略显土气的西装,梳着油光锃亮的分头。但他的眼神,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野心。那张脸,虽然青涩,但我绝不会认错——赵承德。如今叱咤风云、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封面和慈善晚宴上的远大集团董事长,赵承德。
而依偎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我瞳孔骤然收缩。是苏晚。
照片里的她,更加年轻,几乎还是个少女的模样,穿着朴素的连衣裙,梳着麻花辫,脸上带着一种怯生生的、我见犹怜的柔弱。但她的眼睛,那双即使在低像素的照片里也依然清澈动人的眼睛深处,却藏着一丝与她的年龄和装扮极不相符的、早熟的风情,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象是依赖,又象是隐藏得很深的畏惧与疏离。
她怎么会和赵承德在一起?在二十年前?在一栋烂尾楼前?看两人的姿态,绝非普通关系。赵承德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苏晚的腰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这张照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我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苏晚,那个我在顾远口中偶尔听闻、据说是在某个高级会所工作的、神秘而美丽的女人,竟然和赵承德有着如此深远、如此隐秘的关联?顾远保存着这张照片,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苏晚和赵承德的关系?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我强压下心头的震惊,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个音频文件。
先是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然后是沉重的呼吸声,显然是录音设备被匆忙开启,藏在某个地方。
接着,一个压抑着愤怒的、我无比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顾远。
“……你不能这么做!那是会死人的!那些‘地下的东西’,一旦曝光,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带着嘶哑。
然后,是一个低沉而冰冷的男声。这个声音我不熟悉,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残忍。
“顾远,注意你的身份。你只是个审计,做好你分内的事。不该你碰的,别碰。不该你问的,别问。”
“分内的事?我的分内事就是确保账目清晰,合规合法!而不是帮你们掩盖那些用……用血肉堆出来的利润!” 顾远的声音在颤抖,但依旧坚持着,“那个‘账本’,我看到了!上面每一个数字,都沾着血!那是不能动的底线!你们这是在玩火!”
“玩火?” 那个男声冷笑起来,笑声像毒蛇滑过冰面,“顾远,你太天真了。这座城市,就是在火上建立起来的。我们不是玩火的人,我们就是火本身。要么被我们温暖,要么被我们烧成灰烬。没有第三条路。”
短暂的沉默,只有顾远粗重的喘息声。
“那份账本……”顾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绝望的挣扎,“……在哪里?”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男声变得极其危险,“忘掉你看到的一切,继续做你那个前途无量的审计师。否则……”
“否则怎么样?杀了我?”顾远似乎豁出去了,语气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嘲弄。
“杀你?”男声轻蔑地哼了一声,“那太便宜你了,也太麻烦。我们可以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的家人永无宁日。想想你那个刚上小学的儿子,想想你费尽心思维持的、体面的家。顾远,你不是一个人。你扛不起的。”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沙沙的电流噪音,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
我僵在椅子上,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地下的东西”……“不能动的账本”……“沾着血的利润”……“杀你?那太便宜你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地凿击着我的理智和认知。顾远不是自杀。他是被逼死的。因为他发现了不该发现的秘密,触碰了不能触碰的底线。那个冰冷的男声,那个代表着“火”的势力,用他最在乎的家人,用他好不容易维系的一切,将他逼上了绝路。
而这张照片……苏晚和赵承德……二十年前的烂尾楼……这背后又隐藏着怎样一段肮脏的、不为人知的历史?顾远保存它,是为了什么?是作为某种证据?还是因为它本身就与那个“不能动的账本”有关?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紧我的心脏,我的喉咙。我大口喘息,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
我下意识地环顾这间黑暗、破败的出租屋。窗外是城中村永恒的、代表着“生”的喧嚣。但此刻,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屏障。我所在的这个小小的空间,已经被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阴影所笼罩。
我窥探到了深渊的一角。而那深渊,似乎也同时……凝视着我。顾远的死,不是结束。仅仅是一个开始。一个将我,这个原本只想苟活在腐烂边缘的烂人,强行拖入更黑暗漩涡的开始。
我关掉了手机屏幕,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那里面,藏着足以将我,以及我所剩无几的一切,都烧成灰烬的……火焰的种子。
而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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