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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晨光刺破帐篷顶的缝隙时,段肆尘醒了。
头有点沉,是青稞酒残留的轻微眩晕。他坐起身,发现对面的铺位已经空了,毡毯叠得整整齐齐。炉子里新添了牛粪,正噼啪作响地烧着,帐篷里弥漫着暖意和淡淡的烟味。
掀开帘子走出去,冷空气瞬间扑面而来。段肆尘裹紧外套,看见多吉正站在湖边。
他背对着帐篷,面对湖水,一动不动。晨光从东边的山脊后漫过来,先染红雪山顶,再一寸寸向下流淌,给湖水、草原、多吉的背影都镀上一层稀薄的金色。风很小,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渐变的色彩——从深紫到橙红再到浅金。
段肆尘没有走近,只是远远看着。多吉站立的姿态里有种肃穆,像是正在进行某种仪式。
大约过了十分钟,多吉转身回来。看到段肆尘,他点点头:“早。”
“早。”段肆尘顿了顿,“你刚才在...祈祷?”
多吉掸了掸袍子下摆沾的草屑:“看山。”
“只是看?”
“嗯。”多吉走到帐篷边的简易灶台旁,开始生火烧水,“山不需要你说话,它只需要你看。”
段肆尘不太理解,但没追问。高原的早晨有种不容置疑的安静,连鸟鸣都显得克制。卓玛从另一顶帐篷出来,笑着朝他们说了句什么,然后开始挤羊奶。
“今天做什么?”段肆尘问。
“教你骑马。”多吉往壶里掰茶砖,“还有做酥油茶。”
“我以为你会带我去转湖。”
“先学会必要的。”多吉抬眼看他,“在草原上,不会骑马的人像折了翅膀的鸟。”
早饭后,多吉把岗巴牵过来。白天光线下,这匹马显得更高大,肌肉线条在黑色的皮毛下起伏,像流动的墨。
“它很温顺,”多吉拍拍马脖子,“但你要先和它说话。”
“说什么?”
“随便。”多吉把缰绳递给段肆尘,“让它认识你的声音。”
段肆尘接过缰绳,看着岗巴硕大的眼睛。马也在看他,眼神平静,带着某种古老的智慧。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尴尬:“呃...你好?”
岗巴甩了甩头。
“它听得懂汉语吗?”
“听得懂心意。”多吉说,“声音里的紧张或放松,它都能感觉到。”
段肆尘深吸一口气,试着放松肩膀。他想起昨天多吉握着他手腕教他打水漂时的温度,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岗巴,”他低声说,“我是段肆尘。请多关照。”
马打了个响鼻,用鼻子碰了碰他的手。手掌触感温热,粗糙。
“好了,”多吉说,“它接受你了。”
上马的过程比昨天顺利些。多吉托着他的腰助力,段肆尘翻身上鞍,调整坐姿。马鞍依然坚硬,但这次他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皮革磨损的边缘,铜扣上的暗纹,还有多吉常坐的位置留下的微微凹陷。
“抓紧。”多吉牵着缰绳,让岗巴开始慢慢走。
起初的几步让段肆尘身体僵硬,但随着马匹平稳的节奏,他逐渐找到了平衡。多吉走在一旁,不时提醒:“背挺直...眼睛看前方...别夹太紧...”
他们绕着湖边慢慢走。晨雾正在散去,露出湖对岸山坡上的经幡,五彩布条在微风中轻扬。远处传来牧羊人的吆喝声,悠长而空旷。
“你小时候就这么学骑马的?”段肆尘问。
“更小。”多吉抬头看他,“四岁,阿爸把我抱上马背,说‘抓住鬃毛,别掉下来’。”
“摔过吗?”
“当然。”多吉笑了,“摔得鼻青脸肿。但阿妈说,摔过才知道土地的坚硬,下次才会更小心。”
走了两圈,多吉把缰绳递给段肆尘:“自己试试。”
“什么?”
“慢慢走,你可以的。”多吉松开手,退后两步,“岗巴认得路,不会乱跑。”
段肆尘握紧缰绳,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他轻轻夹了夹马腹,岗巴顺从地继续前进。多吉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一种奇异的自由感忽然涌上来。马背上的视野比车里开阔,风直接吹在脸上,带着湖水的气息和草地的清香。他微微俯身,岗巴仿佛感知到他的意图,加快了步伐,从小走变成了轻快的快步。
段肆尘忍不住笑起来。那是他进藏以来第一次真正地笑,没有疲惫,没有疏离,纯粹因为这一刻的速度与风。
绕湖半圈后,他回到多吉身边。多吉脸上带着赞许:“学得很快。”
“是岗巴教得好。”段肆尘下马,拍拍马脖子。岗巴温顺地低下头。
多吉看着他发亮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来,教你做酥油茶。”
他们回到帐篷边。卓玛已经挤完羊奶,正在一个大木桶里捣什么东西,看见他们,笑着招手。
多吉搬出两个小凳,让段肆尘坐下。他从帐篷里拿出一个细长的木筒——段肆尘后来知道这叫“酥油茶筒”——以及茶砖、酥油、盐和刚才卓玛挤的新鲜羊奶。
“第一步,煮茶。”多吉掰下一块茶砖,放进壶里,加水,架在火上,“要煮得浓,颜色像秋天的土地。”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多吉开始处理酥油。那是一大块浅黄色的固体,散发着浓郁的奶香。他用刀切下一小块,放进一个碗里。
“这是牦牛奶打的酥油,”他说,“比普通黄油更香,也更营养。”
水开了,茶汤变成深褐色。多吉把茶水滤进酥油茶筒,加入酥油、一小撮盐,再倒入适量的羊奶。
“现在是最关键的。”他握紧茶筒中间的木柄,开始上下抽打。动作有力而有节奏,筒里的液体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段肆尘看着他手臂肌肉的起伏,看着那张专注的侧脸。多吉做这件事时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仿佛不是在打茶,而是在进行某种传承。
打了大概三分钟,多吉停下来,打开筒盖。一股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茶香、奶香、酥油香完美融合,还带着一丝咸味。
他倒出一碗,递给段肆尘:“尝尝。”
段肆尘接过,小心地喝了一口。和昨天喝的不同,这一碗更醇厚,更滑润,三种味道平衡得恰到好处。
“好喝。”他说,又喝了一大口。
“你自己试试。”多吉把茶筒推给他。
段肆尘学着多吉的样子握住木柄,开始抽打。但动作笨拙,力度不均,茶筒在他手里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多吉走到他身后,像昨天教打水漂那样,握住他的手:“节奏要稳,上下的幅度要一致。”
段肆尘再次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僵硬。多吉的胸膛几乎贴着他的背,呼吸就在耳畔。他能闻到多吉身上混合了酥油和青草的气息,能感觉到那双大手传来的温度。
“放松。”多吉低声说,引导着他的动作,“一、二、一、二...”
渐渐地,段肆尘找到了节奏。茶筒的声响变得均匀,手臂也不再那么酸痛。他专注于手中的动作,甚至没注意到多吉是什么时候松的手。
“可以了。”多吉说。
段肆尘停下,倒出一碗。颜色和香气都很接近多吉做的,只是稍微淡一些。
“不错。”多吉喝了一口,点头,“第一次做成这样,很好。”
段肆尘忽然有点得意,像小学生得了表扬。他坐下来,捧着碗慢慢喝自己打的酥油茶,觉得比任何奶茶店买的都要好喝。
卓玛走过来,尝了一口,朝段肆尘竖起大拇指,说了句藏语。
多吉翻译:“她说你有天赋,打得比罗布第一次好多了。”
罗布正好扛着一捆草料回来,听到这话,憨厚地挠头笑。
下午,多吉带段肆尘去附近的山坡。路不难走,但海拔越来越高,段肆尘的呼吸又开始急促。
“慢点,”多吉走在他身后半步,“跟着我的节奏。”
他们爬到一个小垭口,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山谷尽收眼底——湖泊像一块掉落的蓝宝石,黑色的帐篷像几粒棋子,羊群缓缓移动,远处的雪山连绵不绝。
多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段肆尘坐下,还在喘气。
“这里,”多吉指着山谷,“是我阿爸的牧场,我阿妈的故乡,我的第一个记忆。”
段肆尘看着他:“你很喜欢这里。”
“不是喜欢,”多吉纠正,“是归属。像树根扎进土里,像河流最终要入海。”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远方的雪山:“阿哥,我信山,不信佛的。”
段肆尘一愣:“什么意思?”
“寺庙里的佛像是人刻的,经书是人写的,仪式是人定的。”多吉的声音很平静,“但山不是。山在那里,在你出生之前,在你死去之后。它不说话,不承诺,不审判。你敬畏它,或者不敬畏,它都在那里。”
风从垭口吹过,经幡猎猎作响。段肆尘看着多吉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他早晨站在湖边时的肃穆——那不是向神祈祷,而是与山对话。
“那你为什么转湖?为什么刻玛尼石?”
“为了记忆。”多吉说,“转一圈湖,记住一个人的脸;刻一块石头,记住一句话。山太大了,人太小了,我们需要一些东西来标记自己的存在。”
段肆尘沉默了很久。他想起自己拍过的那些照片——无数张风景,无数张面孔,他以为自己在记录世界,却可能只是在逃避自己的不存在。
“多吉,”他忽然问,“你相信命运吗?”
多吉转过头看他。阳光从侧面照过来,他的眼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我相信相遇。”他说,“有些人你注定要遇见,像两条河汇流,像两座山对峙。为什么遇见,遇见后去哪里,那是人的选择。”
“那你觉得我们...”段肆尘说到一半,停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多吉没有追问,只是静静看着他。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几缕散下来,拂过颧骨上的高原红。
“段肆尘,”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郑重,“你是山神给我的恩赐。”
段肆尘的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该不该回来。”多吉的视线重新投向远方,“西安的生意很好,生活方便,但我每天晚上都梦见雪山。我想,也许我只是眷恋童年,也许我只是不适应城市。”
他顿了顿:“然后我遇见了你。一个迷路的汉人,不会骑马,不会打茶,连呼吸都要重新学。但你站在这里,看着我,问我信什么。”
多吉转回头,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整个山谷:“你让我看见这片土地的新眼睛。你让我想起我第一次看到高楼时的惊奇,第一次吃到冰淇淋时的甜蜜。你让我重新发现,我所拥有的一切,不是理所当然的。”
段肆尘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的话哽在喉咙里,被风吹散了。
“所以你是恩赐。”多吉总结,语气轻松下来,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不是佛给的,是山给的。让我在迷茫的时候,看见来路和去路。”
他们又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开始西斜,山谷里的影子拉长。下山时,段肆尘走在前面,多吉跟在后面。
快到帐篷时,段肆尘忽然停下,转身:“多吉。”
“嗯?”
“你昨天教我的那句藏语...再说一遍好不好?我怕我记错了。”
多吉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他很快笑了:“哪句?”
“最后那句。夸我好看的。”
多吉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段肆尘面前。他们离得很近,段肆尘能看清他瞳孔里的自己。
“阿恰拉嘎。”多吉说,每个音节都清晰而缓慢。
段肆尘重复:“阿恰拉嘎。是这么念吗?”
“嗯。”
“那...”段肆尘鼓起勇气,“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多吉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段肆尘很久,久到段肆尘以为他又要说是“夸你好看”。
然后他说:“你猜。”
说完,他转身走向帐篷,袍角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弧线。
段肆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句藏语在唇齿间反复——阿恰拉嘎,阿恰拉嘎。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想起昨晚星空下的那个眼神,想起多吉说“夸你好看”时的认真。一个荒谬的猜想在心底升起,随即被他压下。
不可能。他们才认识两天。
可是...
他抬头看向远方的雪山,山巅的积雪在夕阳下燃烧成金色。山不说话,不承诺,不审判。
但它在那里。
段肆尘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跟着多吉的脚步走向帐篷。炉火的温暖和酥油茶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混合着卓玛哼唱的藏语歌谣。
那一刻他忽然想:也许可以多呆几天。
也许,山真的给了他什么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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