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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人造晨光准时在上午八点整,透过舱室观察窗上方的模拟天窗,以精确的亮度和色温洒满整个D-7-3号舱室。卡莱尔·索恩几乎在光线变化的第一秒就睁开了眼睛。他保持着仰卧的姿势,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先让感官完全展开,捕捉经过一夜循环后舱室内空气成分、背景噪音的细微变化,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侵入或监控强度增加的迹象。
六小时的深度战术休息,加上之前充足的营养和医疗处理,让他身体的状态恢复到了最佳水平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肋侧的伤口只剩下一条几乎可以忽略的浅粉色新痕,轻微活动时已无痛感。大脑清晰冷静,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刀锋。
八点零五分,舱门传来轻微的提示音,随后滑开。向导——那个戴着蓝色细纹面具、代号“向导”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他今天换了一套同样式但似乎更挺括的制服,手中依旧拿着那个数据板。
“早上好,索恩先生。昨晚休息得如何?”向导的电子音依旧温和平稳。
“可以。”卡莱尔从床上起身,他已经换上了空间站提供的深色便服,衣物柔软合身,但无法提供任何安全感。他看向向导,“今天是什么安排?”
“首先是早餐,在餐饮区。之后,我们将前往‘环境适应性观察室’,进行第一阶段的初步观察。”向导侧身让出通道,“请跟我来。”
卡莱尔没有多问,跟上他的脚步。走廊里比昨天稍显“忙碌”,遇到了更多的面具人,他们或独行,或三两成群,步履匆匆,方向明确,彼此间依然缺乏交流。整个空间站如同一个精密而沉默的蜂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餐饮区里已经有十几个人在用餐,同样安静,只有餐具与合成餐盘接触的轻微声响。食物是标准的营养配餐,味道平淡但足以提供能量。卡莱尔快速吃完,期间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的人。他们进食的动作标准高效,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面具后的目光大多低垂,专注于自己的餐盘或面前悬浮的小型信息窗口。一种被高度规训过的、缺乏个人特质的集体氛围。
向导几乎没有动自己面前的食物,只是象征性地喝了点水。等卡莱尔吃完,他便立刻起身:“我们可以出发了。”
他们离开餐饮区,再次乘坐内部轨道车。这一次,轨道车行驶的时间更长,穿过了数道需要高级权限验证的气密闸门,窗外的景象也从居住区的规整明亮,逐渐过渡到更具工业感和研究设施特征的区域:粗大的彩色管道沿着通道顶部延伸,墙壁上布满复杂的仪表盘和指示灯,偶尔能看到透过透明观察窗显现的、内部运行着不明液体或气体的庞大设备。
空气中的味道也在变化,消毒水的气味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了金属、臭氧、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干燥植物根茎或陈旧皮革的气息所取代。温度似乎也略微降低了一两度。
轨道车最终停在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边缘。大厅中央是一个下陷的、直径约二十米的圆形区域,周围环绕着阶梯式的、配备有各种观测设备和数据终端的座位,看起来像一个中小型的观测厅或模拟剧场。此刻,除了他们两人,大厅内空无一人,灯光调至适合观测的柔和亮度。
大厅的穹顶是透明的,但不是观察外太空,而是连接着上方另一个更大的空间。透过穹顶,能隐约看到上方空间里错综复杂的金属框架、管道,以及一些缓慢移动的、形状不规则的阴影,具体细节因为光线和角度问题看不真切。
“这里是初级环境适应性观察室。”向导示意卡莱尔走向中央下陷区域边缘的台阶,“今天的第一项观察,是‘静态环境压力耐受’。”
“具体做什么?”卡莱尔问,脚步停在台阶边缘,没有立刻下去。
“很简单。”向导走到旁边一个控制台前,操作了几下。中央下陷区域的地板亮起一圈淡蓝色的指示光,“你只需要进入观察区中心,保持站立或静坐,适应环境参数的自然变化即可。我们会监测你的生理和心理反应。没有主动测试项目,没有危险。这主要是为了建立你的基础适应数据,并为后续可能更复杂的动态环境接触做准备。”
听起来无害。但在这里,“无害”往往是最危险的标签。
卡莱尔看向那片被淡蓝色光圈标注的区域。地面是某种深灰色的、略带弹性的复合材料,看起来干净普通。空气似乎与大厅其他地方并无二致。
“时间?”他问。
“视你的适应情况而定。通常首次观察在一到两小时之间。”向导回答,“如果你感到任何强烈不适,可以随时示意,观察会中止。但建议尽量坚持,这有助于获得更准确的数据。”
卡莱尔沉默了几秒,然后迈步走下台阶,踏入中央区域。淡蓝色的光圈在他脚下微微闪烁,随即稳定下来。他走到区域的中心点站定,转身面对向导所在的控制台方向,身体放松但并非松懈,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平衡姿态。
“很好。请尽量放松,保持自然呼吸。观察即将开始。”向导的声音通过不知隐藏在哪里的扬声器传来,在大厅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话音刚落,卡莱尔立刻感觉到了变化。
首先是重力。标准的人工重力开始产生极其细微的、不规律的波动。时而感觉身体微微变沉,仿佛套上了一件无形的负重衣;时而又感觉轻飘了一些,如同身处低重力环境。波动的幅度很小,频率却很快,让人难以适应,产生一种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失重与超重交替的眩晕感。
紧接着是温度。周围的空气开始缓慢但持续地降温。不是骤降,而是一种坚定不移的、每过几分钟就降低半度到一度的趋势。寒冷如同无形的潮水,逐渐渗透衣物,侵蚀皮肤。同时,空气湿度也在同步下降,变得干燥,吸入鼻腔时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气压似乎也在微妙地调整,耳膜传来轻微的压迫感,类似于乘坐高速电梯或飞行器起降时的感觉,但更加持续和变幻不定。
光线也开始变化。大厅的整体照明并未改变,但照射在他所在区域的特定光谱波段被增强了。一种偏向紫外和紫外的不可见光被混入,虽然肉眼无法直接分辨,但皮肤能感觉到微微的、类似于微弱日晒的刺痒感,视网膜也接收到了一些异常的视觉信号,让周围物体的边缘显得有些模糊和重影。
最后是声音。背景中那些几乎被忽略的、空间站固有的低沉嗡鸣和管道流体声,被某种技术手段选择性放大、扭曲,并加入了频率极低或极高的声波。这些声音不刺耳,却直接作用于内耳平衡系统和深层神经,加剧了重力波动带来的眩晕感,并开始引发一种隐隐的焦虑和烦躁。
所有这些变化并非同时达到峰值,而是如同几股不同节奏的潮汐,彼此叠加、干扰,营造出一种整体上令人极不舒适、难以找到稳定基准点的“异常环境”。没有直接的伤害性,却持续不断地考验着身体的自我调节能力和精神的耐受极限。
卡莱尔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排除视觉上因光线异常带来的干扰。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刻意放缓、加深,对抗因重力和声音扰动带来的眩晕与烦躁。同时,他开始主动调节肌肉的紧张度,以微小的、难以察觉的动作去抵消和适应重力的不规则波动。对于温度和气压的变化,他暂时无法主动干预,只能依靠身体的基础代谢和适应性去承受。
他明白这种“观察”的目的。不是为了测试他的极限(至少这次不是),而是为了建立“基线”。观察他在面对持续、复合、低强度环境压力时,生理指标(心率、血压、皮温、激素水平等)和心理状态(通过细微动作、面部表情、可能存在的脑波监测)会产生怎样的规律性变化。这些数据将成为未来更极端测试的对比参照,也可能用于评估他所谓的“潜质”或“适应性”。
他不能表现得过于轻松,那会引起不必要的警惕和更严苛的后续测试;也不能表现得过于不堪,那会降低他的“价值”,可能导致更糟糕的对待。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反应区间:显示出一定的耐受力和调节能力,但同时保留足够的、符合“优秀人类个体”范畴的应激反应。
时间在缓慢流逝。每一分钟都像被拉长了。寒冷渗透骨髓,干燥的空气让喉咙开始发痒,重力波动带来的细微恶心感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续存在,异常光线和声音的干扰无孔不入。卡莱尔如同暴风雨中钉在甲板上的桅杆,看似静止,实则内部每一根“纤维”都在进行着精密的调节与对抗。
他偶尔会轻微地变换一下重心,或者抬起手揉一下太阳穴,表现出些许不适,但立刻又恢复控制。他的呼吸始终保持着一种努力的平稳。额头上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一部分是因为身体对抗压力产生的代谢热,另一部分则可能是低温环境下反常的应激出汗。
控制台后,向导安静地站立着,面具后的眼睛(如果存在)紧盯着面前数块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心率变异分析、皮电反应、核心体温趋势、微表情捕捉分析、姿态稳定度评估……大量指标被实时采集、处理、与预设的模型进行比对。
“目标生理调控能力显著优于标准模型,波动幅度抑制在预期下限的百分之六十左右。”向导通过加密频道低声汇报,数据同步传输到某个更深层的终端,“心理应激指标存在,但上升曲线平缓,显示出较高的情绪抑制和情境适应策略。对复合环境干扰的主动调节行为明显,模式具有经验特征,非单纯耐受。”
短暂的沉默,似乎终端那头在评估。
“继续。将‘嗅觉因子’浓度提升至第一阶段阈值,引入‘非视觉空间感知干扰场’,强度百分之十。”一个经过多层失真处理、但依稀能听出属于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特有冰冷质感的声音在频道中响起。
“明白。”
观察区内,卡莱尔忽然闻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气味。像是某种混合了麝香、陈旧金属和……冰冷腥甜的气息。非常淡,淡到几乎以为是错觉,但它确实存在,并且开始以一种难以捉摸的规律忽强忽弱,如同有生命的触须,试图撩拨他的嗅觉神经,触发更深层的、可能属于本能或记忆的反应。
几乎同时,他感觉到周围的空间感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扭曲。并非视觉上的,而是一种更玄妙的、关于距离和方向的感知出现了误差。明明感觉自己正对控制台,但余光似乎“感觉”到控制台在左侧;脚下的地面明明平整,却隐约有种微微倾斜的错觉。这种干扰非常轻微,却足以破坏在异常环境中努力维持的空间定位感,加重了失衡与不安。
卡莱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展开。他意识到测试升级了。对方开始加入更针对性的、可能触及神经感知和潜意识的干扰因素。那气味……让他瞬间联想到了阿莱斯特本人,以及那晚在卧室水池边嗅到的气息。是巧合?还是故意的?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气味带来的联想,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维持身体平衡和对抗已知的物理环境干扰上。对于空间感知的错乱,他更加依赖视觉(尽管视觉信号也被干扰)和脚底对地面的触感来重新校准。
时间继续推移。寒冷让他的指尖开始发麻,嘴唇有些干燥。重力波动似乎变得更加没有规律。那若有若无的冰冷腥甜气息,如同鬼魅般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甚至开始与他记忆中的画面产生危险的勾连——昏暗水池,幽蓝光线,银色长发,金色的竖瞳……
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轻微的刺痛和血腥味驱散了瞬间的恍惚。保持专注。
一个半小时。向导宣布:“第一阶段静态环境压力耐受观察结束。请原地停留,等待环境参数恢复。”
重力、温度、湿度、气压、光线、声音……所有异常参数开始平稳地回落到正常标准。那诡异的香气和空间扭曲感也悄然消失。卡莱尔感到身上一轻,虽然寒冷和些许眩晕的残留感仍在,但相比刚才,已然如同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他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做了几次深呼吸,让有些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
“请到这边来,索恩先生。”向导示意他离开观察区,走到控制台旁的一个简易体检设备前,“我们需要采集观察后的即时生理数据。”
卡莱尔照做。设备自动测量了他的心率、血压、血氧、体温和表皮湿度。数据被记录。
“观察完成。你的适应性表现符合预期。”向导看着数据板,“接下来你有两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可以在指定区域内休息、进餐或进行轻度活动。下午两点,我们将进行第二项观察:‘基础神经反射与模式识别测试’。地点仍在附近。现在,我送你回居住区附近。”
回程的轨道车上,卡莱尔靠在座椅里,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在脑海中反复复盘刚才观察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后来加入的嗅觉和空间感知干扰。那绝非标准环境耐受测试的一部分。是针对他的?还是对所有“观察对象”都如此?
如果是针对他的,那气味显然是关键。阿莱斯特在试探什么?他对这种气味的反应?还是试图唤醒或激发某种东西?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这个地方,关于这些测试,关于“蜕皮”,关于他自己。
自由活动时间,他再次前往公共信息阅览区,尝试用更隐蔽的方式检索,但依然一无所获。他注意到,今天阅览区里似乎多了一两个看似也在查阅、但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的面具人。
被更密切地关注了。
下午两点,向导准时出现,将他带到了另一个相邻的测试室。这个房间更像一个标准的神经心理学实验室,里面有多种用于测试反应速度、注意力分配、记忆力和模式识别能力的设备。
测试过程漫长而枯燥。从简单的光点追踪、颜色形状匹配,到复杂的动态图案预测、多任务并行处理、以及一些需要逻辑推理和空间想象力的谜题。设备先进,界面友好,但测试的节奏被控制在一种令人不快的、时快时慢的状态,并且偶尔会插入一些毫无规律、强度不一的干扰刺激(突然的闪光、尖锐的短音、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意义不明的血腥或诡异图像),用以测试他在压力下的认知稳定性和抗干扰能力。
卡莱尔集中精神,尽可能准确地完成每一项测试。他故意在某些不那么关键的环节,表现出符合“优秀但并非超常”水平的反应,偶尔犯一两个无伤大雅的小错误。而在需要高度集中和策略思维的项目上,他则展现出不容置疑的强悍能力。他需要让对方看到他的价值,但又不至于暴露全部的底牌,或者引起对“非人”能力的怀疑。
测试持续了将近三小时。结束时,向导看他的眼神(透过面具)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数据板上记录的结果显然不差。
“今天的观察项目全部完成。你可以返回舱室休息。明天的安排将在明早通知。”向导将他送回了D-7-3附近。
接下来的两天,模式类似。每天上午是不同侧重点的“环境适应性观察”,参数组合不断变化,干扰因素逐渐增加强度和复杂度。下午则是各种认知、心理、甚至包括一些基础的体能和协调性测试(在专门的训练区域进行)。所有测试都被冠以“观察”、“评估”、“数据采集”等中性名称,过程专业、冷静,不带任何明显的恶意或折磨意图,但那种被当作实验样本、全方位剖析的感觉,以及测试中无处不在的、精心设计的压力,依然令人神经紧绷。
卡莱尔像一个最顶级的演员,在“观察者”面前,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的表现。他示弱,他抵抗,他适应,他偶尔流露出细微的挫败或烦躁,但总能很快恢复“专业”的镇定。他通过这些测试,也在反向观察这个系统:他们的测试逻辑、关注重点、设备灵敏度、人员的反应模式。
他逐渐摸清了一些规律:测试似乎围绕着“稳定性”、“适应性”、“抗压性”和“潜在特异性反应”这几个核心维度。他们似乎对他在压力下的生理调控极限、面对特定类型刺激(尤其是那些带着冰冷、滑腻、束缚、幽闭、以及那种独特腥甜气味的暗示)时的心理波动特别感兴趣。
第三天下午,一项新的测试让他提高了警惕。
那是在一个模拟了多种地形(沙地、碎石、湿滑表面、不平衡网格)的小型障碍场地进行的移动与平衡测试。测试本身并不出奇,但在测试过程中,场地边缘的扬声器里,开始播放一种低沉、重复、带有奇异韵律的声波。那不是语言,也不是音乐,更像是一种……蛇类爬行、摩擦、吐信时可能产生的、被放大和复杂化后的声音模拟。
这种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能直接钻进颅骨,与重力波动、视觉干扰等其他因素结合,让保持平衡和精确移动变得异常困难。更让卡莱尔心中警铃大作的是,当这种声音响起时,他手腕内侧那个一直规律脉动的冰冷徽记,似乎……跳动得稍微快了一点点,并且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温热感。
他强行压下查看手腕的冲动,集中全部意志力完成测试。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僵硬和迟滞,数据上应该会有所体现。测试结束后,那声音停止,徽记的脉动也恢复了正常。
这绝不是巧合。
当晚,在舱室内,卡莱尔第一次主动调出了通讯终端里的联络界面。那里只有一个可呼叫的编码:向导的临时服务线路。
他按下了呼叫。
几秒钟后,向导的面孔(准确说是面具)出现在小型屏幕上。“索恩先生,有什么需要?”
“我需要了解我的测试进度和后续安排。”卡莱尔的声音平静,“作为‘合作观察对象’,我认为我有权知道大致的计划和预期目标,以便更好地配合,避免因信息不足而产生不必要的应激或无效数据。”
短暂的沉默。向导似乎在评估这个请求,或者向更高层级请示。
“你的观察目前处于第一阶段:基础数据建立与适应性评估。”向导回答,依旧是标准化的措辞,“后续安排取决于第一阶段的评估结果。目标是为‘潜在的、更深入的研究参与’提供安全性和可行性的依据。具体项目内容,在获得授权前无法透露。”
“那么,我的评估结果大致如何?是否存在不符合要求、可能导致观察终止的指标?”卡莱尔追问。
“截至目前,你的各项观察数据均处于可接受范围,部分指标表现优异。”向导回答得滴水不漏,“观察按计划进行。请耐心等待后续通知。”
通讯结束。
卡莱尔知道问不出更多。但他这个举动本身,也是一个信号——他并非完全被动,他在关注,在试图理解,在有限的范围内争取一些“知情权”。
第四天,变化来了。
上午的“环境适应性观察”被取消了。向导直接将他带到了轨道车站,这次的目的地不是任何测试区,而是一个他之前从未被允许进入的“黄色区域”(权限高于绿色,低于红色)。
轨道车穿过更长的密封管道,最终停靠在一个巨大的、拱形的枢纽大厅。这里的人流明显增多,面具人的制服样式和颜色也更加多样,显然涉及不同的部门和职能。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研究设施”气息:各种化学试剂、培养液、高温灭菌设备以及高强度能量场运行产生的独特臭氧味混合在一起。
向导领着他穿过大厅,进入一条宽阔的主走廊。走廊两侧不再是简单的门,而是一个个巨大的、由高强度透明材料隔开的观察窗。窗后是各种各样的实验室场景:有的摆放着复杂的基因测序和编辑设备,有的进行着活体组织培养或器官模拟实验,有的则在观测着封闭环境中奇形怪状的生物或改造体行为。
卡莱尔目不斜视地走着,但眼角的余光将看到的一切迅速摄入脑海。这里的科技水平和研究尺度,远超普通民用甚至大多数军用标准。帕拉赛尔苏斯家族在生物和基因领域的积累,深不可测。
他们最终在一扇没有任何窗户、看起来异常厚重的银白色金属大门前停下。门边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复杂的生物识别面板和瞳孔扫描器。
向导上前,进行了掌纹、虹膜双重验证,并输入了一长串动态密码。沉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条短而明亮的通道,通道尽头是另一扇门。
“请进。里面会有人接待你。”向导侧身,没有跟进去的意思,“我在此等候。”
卡莱尔看了他一眼,迈步走入。身后的门立刻关闭。通道里光线柔和,墙壁是温润的乳白色,地面光洁,空气清新,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花草香气,与外面实验室区域的冰冷感截然不同。
他走到通道尽头的门前。门自动向两侧滑开。
门后是一个宽敞、布置得近乎奢华、却又透着强烈个人风格和“非人”气息的房间。
房间挑高很高,整体色调是深沉的墨绿、暗金和大量的象牙白。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图案繁复的深色地毯。墙壁一面是巨大的、展示着缓慢变幻星空或深海景象的屏幕,另一面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古老的纸质书、皮质卷宗和晶体存储器。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由整块黑色晶石打磨而成的办公桌,桌后是一张高背座椅。
而房间的右侧,整个区域被改造成了一个微型的、精致的室内生态景观。有潺潺的人造溪流,茂盛的热带植物,错落的岩石,甚至还有一小片沙地。光线模拟着林间疏落的效果,温暖湿润。
此刻,阿莱斯特·冯·帕拉赛尔苏斯就斜倚在景观区一块光滑的黑色岩石上。
他没有穿制服或正装,只套着一件宽松的深绿色丝质长袍,衣襟随意敞开,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和紧实的腹肌。银灰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几缕垂落胸前。他的一条腿曲起,脚踝搭在岩石边缘,另一条腿……或者说,那粗壮有力的、布满暗金色与墨绿色交织鳞片的蛇尾,大部分浸在旁边的浅水池中,尾尖在水中缓缓摆动,搅起细小的涟漪。
他手中拿着一本厚重的、封面古旧的书籍,似乎正在阅读。听到门开的动静,他抬起头,浅金色的竖瞳在室内温暖的光线下,不再显得那么冰冷刺骨,反而流转着一种慵懒而深邃的光泽。
他合上书,随手放在一边,目光落在站在门口的卡莱尔身上,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啊,你来了。”阿莱斯特的声音比通讯频道中少了许多失真,那独特的、冰冷沙哑的质感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带着水汽与鳞片摩擦的细微回响,“四天的基础观察……希望我的‘观测站’没有让你感到过于乏味,卡莱尔·索恩。”
卡莱尔站在门口,身体微微绷紧。尽管早有预料可能会再次面对这个非人的存在,但在这样一个私密的、充满对方气息和掌控感的空间里近距离接触,压迫感远比在测试室或通过屏幕强烈得多。他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那股独特的、冰冷的腥甜气息,比测试中闻到的任何模拟气味都要浓郁、真实,带着活体的温度与威胁。
他强迫自己放松肩膀,迈步走进房间,在距离办公桌还有数米远的地方停下。“乏味不至于。倒是很长见识。”
阿莱斯特似乎低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坐。”他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对面一张造型简洁但看起来同样舒适的扶手椅。
卡莱尔走过去,坐下。椅子很舒服,但他只坐了前半部分,脊背挺直。
阿莱斯特从岩石上滑下(或者说,游下),蛇尾在地毯上拖行,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的摩擦声。他移动到办公桌后,在高背椅上坐下,蛇尾盘踞在座椅旁的地面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正在处理事务的“人”,尽管那非人的下半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本质的不同。
“第一阶段的基础数据采集基本完成。”阿莱斯特开门见山,双手交叠放在光滑的桌面上,指尖修剪得整齐干净,指甲是健康的淡粉色,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你的表现……符合甚至在某些方面超出了数据模型的预期。优秀的生理调控能力,坚韧的神经,高效的信息处理模式,以及,”他顿了顿,竖瞳微微眯起,“……对特定类型环境压力,展现出一种有趣的、并非单纯耐受,而是趋向于‘解析’与‘反向适应’的倾向。”
卡莱尔沉默地听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这很好。”阿莱斯特继续,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仪器的参数,“这证明‘掘墓人’的选择并非完全盲目。你的确具备成为‘变量’的潜质。”
“变量。”卡莱尔重复这个词,声音平稳,“具体指什么?在你的‘蜕皮’计划里。”
阿莱斯特的竖瞳似乎亮了一下,像是被这个直接的问题取悦了。“‘蜕皮’……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涉及到基因序列的深度重组,生命形态的阶段性跃迁,以及意识与□□在新的平衡点上的重新锚定。”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这个过程需要稳定性,但也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扰动’,来打破旧有的惯性壁垒,激发更深层的可能性。一个过于顺从或过于脆弱的个体,无法提供这种扰动;一个过于强大或无法控制的个体,则会带来毁灭性的风险。”
他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落在卡莱尔身上。
“你,卡莱尔·索恩,一个顶尖的人类猎手,拥有卓越的生存能力和适应智慧,同时又因‘掘墓人’的委托与我产生交集,被置于一个充满压力与未知的观察环境中……你本身就是一种精心构造的‘扰动源’。我需要观察的,是在‘蜕皮’进程的特定阶段,你的存在,你的反应,你的‘场’,是否能够催化出一些……意料之外,但可能有益的‘涟漪’。”
卡莱尔消化着这些话。他依旧不完全明白“蜕皮”的具体内容,但大致理解了自己被“需要”的原因——一个高级实验中的活体催化剂。
“所以,那些测试,观察,是为了量化我的‘扰动’能力?”他问。
“一部分是。另一部分,是为了确保你这个‘催化剂’本身,不会在反应过程中过早失活,或者产生不可控的副反应。”阿莱斯特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冷酷,“你的安全,建立在你对‘蜕皮’进程的潜在价值,以及你自身的可控性之上。”
“如果我拒绝扮演这个‘催化剂’呢?”卡莱尔直视着那双非人的眼睛。
阿莱斯特微微歪头,仿佛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拒绝?在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你已经身处反应容器之中了,卡莱尔。你的选择,从来不是是否参与,而是以何种‘形态’和‘活性’参与。”他向前倾身,手肘支在桌面上,双手指尖相对,“你可以选择消极抵抗,那样你会被最大限度地‘稳定化’——或许被置于一个安全的观测瓶中,直至失去所有变量价值,然后被处理掉。你也可以选择……更积极主动一些。”
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蛊惑般的韵律。
“配合观察,展现你的价值,甚至主动去理解、去适应、去尝试影响你周围的环境和……进程。这样,你不仅能活下去,还可能获得一些……额外的奖赏。比如,关于‘掘墓人’为何选中你的真相,关于你自身基因谱系中某些被隐藏起来的‘标记’,甚至,关于如何在一个逐渐变得‘非人’的世界里,找到属于你的新位置。”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微型生态景观中溪流的潺潺水声,以及空气中那冰冷的腥甜气息,无声流动。
卡莱尔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恐惧存在,但被更深层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计算与决绝所覆盖。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去获取信息,去接触核心,去在绝境中撬开一道缝隙。
“奖赏听起来很诱人。”他缓缓开口,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但风险呢?‘蜕皮’失败,或者我这个‘催化剂’引发不良反应的后果是什么?”
阿莱斯特笑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冰冷美感的笑容。“后果?那将是……一场盛大而绚烂的湮灭。对进程,对我,对你。”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场烟花表演,“但高风险,往往对应着高回报,不是吗?无论是知识,力量,还是……超越凡俗的生命体验。”
他向后靠回椅背,蛇尾轻轻摆动了一下。“我不需要你现在就回答。你可以回去思考。但从明天开始,你将进入第二阶段的观察。地点将移至‘蜕变之间’更核心的模拟生态区。那里的环境参数将更接近‘蜕皮’进程的实际扰动场。你需要学习如何在其中保持稳定,如何感知场的变化,甚至……尝试与之互动。”
他按了一下桌面的某个按钮。房间一侧的墙壁滑开,露出一个小型的陈列柜,里面整齐摆放着几件物品:一套看起来更贴身、带有更多传感器接口的黑色紧身服;一个样式简约、但科技感十足的半覆式头盔;以及几支封装在透明安瓿中的、颜色各异的注射液。
“那是为你准备的初步适配装备和基础增强剂。它们能帮你更好地感知和适应环境,并提供一定程度的保护。当然,使用它们也会让我们更清晰地监测你的状态。”阿莱斯特说,“向导会带你去领取,并指导你基本使用方法。记住,第二阶段的观察,不再是简单的数据采集。你需要真正地……融入那个环境。”
他站起身(或者说,用蛇尾支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卡莱尔,竖瞳在房间的光线下闪烁着莫测的光。
“好好利用今晚。明天,游戏将进入新的回合。”
他摆摆手,示意会面结束。
卡莱尔也站起身,没有再看阿莱斯特,转身走向门口。通道的门自动打开,他走了出去,厚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将那个充满非人气息与危险诱惑的房间隔绝开来。
向导果然等在外面。
“请跟我去装备室。”向导说,语气依旧平稳。
卡莱尔跟在他身后,走在回廊里。手腕内侧的徽记,此刻正传来一种稳定的、微微加快的脉动,仿佛在呼应着他体内奔流的血液,以及脑海中疯狂运转的思绪。
第二阶段的观察。模拟生态区。融入环境。
他抬起头,看向走廊前方未知的黑暗,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燃烧得愈发沉静而锐利。
新的回合?
不,这是他的战场。而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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