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陵忠魂(免费)

作者:荷风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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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葬衣冠


      前天忠伯去老家收租了,今早周瑛听过路的街坊说城里许多商贩闭店逃散,百姓们都在抢购粮油煤炭等生计之资,连中药铺都被买空了,再不去明日恐怕什么都买不到了。

      她赶忙背起竹筐出门,街口马家的儿子马世奇正站在大门外,手里捏着个麻布袋子,见了她慌促地低下头。

      这马世奇与宗保同岁,常来周家玩耍。他父亲马应魁是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幕僚,上月随史尚书镇守扬州,左邻右舍无人不知,每日都有人去马家打探前方战况。

      周瑛和蔼问:“小奇,有事吗?”

      马世奇脸红如柿,羞赧道:“外面到处买不到粮食,家里快断炊了,家母让我来问贵府能不能借些米给我们。”

      他说话很没底气,大概已被其他人拒绝过,周瑛爽快道:“十升够吗?”

      家里还有几百斤存米,但接济邻居须细水长流。

      马世奇连忙点头,满身拘谨被惊喜感激冲散了,向她深深作揖致谢。

      宗保恰巧拿着弹弓跑出来,周瑛顺手将马世奇的布袋递给他,吩咐他去厨房装十升精米,宗保小跑着去了。

      周瑛问马世奇:“小奇,这两天你爹有信儿吗?”

      听说月初起马家便没接到马应魁任何消息,街坊们纷纷猜测扬州战事告急,不断举家出逃。

      马世奇脸色复又沉寂,轻轻摇着头,那与年龄不符的忧虑让周瑛后悔询问他,不问还能做乐观估计,这下侥幸更无立锥之地了。

      宗保背着鼓鼓囊囊的米袋子跑出来,侧身让马世奇看他别在腰间的弹弓。

      “我新做的,待会儿我们一起打鸟去!”

      周瑛吩咐宗保送马世奇回家,匆匆前往市场。

      数日未上街,南京城已变了个样。往日整洁的街道堆满枯枝败叶、粪土碳渣和各种破烂货,被雨水浸泡,恶臭刺鼻。

      街道两侧的店铺十有八九关门歇业,不少铺子门板破碎,店内狼藉,惨遭打劫。仅存的几家粮铺和南货店前挤得水泄不通,哭喊声、争抢声、人群推挤叫骂声揪心震耳。

      粮铺掌柜站在柜台后,满脸焦灼地亲自用木勺舀着米,左支右绌,手忙脚乱。

      米价已在一日内翻了三倍,仍供不应求。

      “让一让!给我来五斗白米!”

      “我出双倍价钱,先给我称!”

      …………

      衣衫破旧的百姓踮脚往前挤,手里攥着干瘪的钱袋。身着绸缎的富家子弟混在其中,喝令家丁尽量抢购。拥挤中不时有人被推倒在泥泞里,哭喊着爬起来继续争抢,身上的衣服沾满泥水污渍,早已没了体面。

      菜市的烂菜堆往日是大家避之不及的污秽之地,如今竟围满了人。

      不仅有面黄肌瘦、破衣烂衫的穷人,还有不少穿着得体、面色憔悴的普通居民。

      他们佝偻着身子,在霉烂发黑的菜叶子、腐坏生虫的瓜果里扒拉,摘取看起来尚可食用的部分,飞快塞进竹篮箩筐,像保卫珍稀财宝般谨慎,随时提防旁人抢夺。

      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浓重,皱眉难舒,神色恐慌。

      相识的邻里擦肩而过,只匆匆点头示意,都无心寒暄。往日里斯文谦和的居民变得戾气十足,为抢一斤米、半袋盐红着眼相互辱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乃至争执升级,拳脚相向。

      有人被推倒在污水洼里,巾帽跌落,发髻散乱,衣衫被揪扯成梅干菜,仍死死攥着到手的物资,张嘴撕咬争抢者。

      小偷愈发猖獗,趁着人群拥挤,穿梭其间,手指飞快探进他人行囊、衣襟,得手后迅速混入乱流般的人潮,消失无踪。

      更有甚者公然拦路抢劫,几个精壮汉子手持木棍,拦住一辆装满财货的马车,威逼车主交出金银货物,车主苦苦哀求,被乱棍打倒,眼瞅着看财物被洗劫一空。期间没有任何差役前来阻止。

      周瑛接连看见好几个被偷走、抢走财物的男女瘫坐在泥水中捶胸顿足,凄厉嚎哭,也有人揪着自己的头发,石像般呆滞凝固。
      她在南京城土生土长,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氛围,感觉有一群隐形的恶鬼正顺着梅雨天的湿气四处横行。它们煽动着人们心底的恶念,让斯文扫地、让和睦崩塌,将末世的黑雾一点点散播开来,笼罩着这座岌岌可危的城池。

      “瑛娘!瑛娘!”

      喧嚣中有一女子高声呼喊,周瑛认得是好友闽小梅,转着圈东张西望,找到她被人流遮挡的轿子。

      闽小梅唯恐她看不见,掀起轿帘探出大半个身子冲她挥手。

      周瑛连忙挨挨挤挤地靠过去,拉住闽小梅的手钻进轿厢。

      “瑛娘你怎么自己出来买东西?”

      “家里人都走光了,找不到帮手。”

      “唉,我家也是,就剩几十个家生奴才了。”

      闽小梅的父亲曾在崇祯朝任吏部郎中,先帝驾崩后他南渡归乡,赋闲在家。闽氏乃江南望族,家资巨万,奴仆上千。闽小梅生于富贵乡,天真烂漫,从不识人间愁滋味,周瑛还没见她这么沮丧过。

      闽小梅晃眼瞧见她指甲盖上残余的蔻丹,拉过她的手腕笑问:“你染指甲啦?”

      周瑛莞尔:“我要做事,才几天就掉色了。”

      闽小梅瘪嘴:“凤仙花我家还多得是,可我想你大概没心思再染了。”

      她扭身从座位下取出一只锦盒,一边打开一边说:“琳琅宝斋今日正在发兑,我去挑到一些好货色,这只凤钗很适合你,戴上试试。”

      她不由分说将一只硕大的展翅金凤钗插到周瑛髻上,左右端详着称赞:“好看,真好看。再试试这只,这只也不错……”

      她插花似的接连往周瑛髻上插了两只金钗、一支玉笄、三根嵌宝玉簪,周瑛头颅渐沉,忙止住,调侃:“你拿我的脑袋做插糖葫芦的草把子吗?”

      闽小梅笑中带苦:“瑛娘,父亲要带我们去广州投奔叔父们,后日便出发了。”

      周瑛愕然,立刻联想闽家必是收到可靠消息,知道南京快保不住了。

      闽小梅难过地珠泪盈眶,双手握住她的手倾吐衷肠:“我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我想咱俩好了一场,总得给你留点念想,这几件首饰你就收下吧。”

      周瑛和她做了几年知心姐妹,离别在即,不胜感伤,也想回赠礼物。身边没有贵重之物,只好褪下左腕上的包金银镯交给她。
      闽小梅当场戴上,含泪劝告:“南京怕是守不住了,你也快带家人去避难吧,父亲说鞑子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走晚了恐受池鱼之殃。”

      这句话不停在周瑛脑海里回荡,爬出蛛网般四通八达的乱线,她顺着每条线延展思绪,次次都能吓一大跳,浑然不觉地被行人裹挟着从洪武街走到了聚宝门内。

      突然,前方惊呼拔地而起,拥挤的人群如同被利刃剖开的水流,向两侧急速闪退,推挤踩踏中不断有人受伤。

      只见一道黑影疾驰而来,是一匹双目赤红的黄鬃马,马背上的男子披头散发,鸠形鹄面,一身青衫破烂不堪,布满黑褐色的污渍。

      他伏在马背上,一边疯狂纵马,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犹如挨宰的公鸡。

      马蹄踏过泥洼,溅起浑浊的水花,接连撞倒好几个躲闪不及的路人。

      周瑛不及多想,丢下竹筐穿过人缝,待烈马奔至近前,她瞅准时机,手腕一翻,稳稳扣住马辔头,掌心运力,借着马匹狂奔的惯性顺势一拉。

      烈马吃痛,前蹄扬起,纵声长嘶。

      马背上的男子顿时失衡,周瑛手腕再一发力,借着巧劲将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

      男子重重滚落在泥地里,她则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一手死死攥住缰绳,一手拍向马颈,低声喝止。

      烈马挣扎数下,终不敌她的挟制,渐渐平息下来,喷着粗气原地踱步。

      那男子额头磕出了血,仍不知疼痛地挥手嚎哭,声音惨厉,惹人心悸。

      愤怒的人们拥上来拳打脚踢,骂声不绝,被几个长者和理智的路人劝阻。

      周瑛翻身下马,挤进围观人群。

      那男子已被人左右架起,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看衣着像个读书人,兀自嗷嗷疯吼。

      一名老者含了口凉水,照他脸上使劲一喷。男子打了个寒颤,哭声渐低,转为细弱游丝的呜咽。

      此时周瑛才看清,他青衫上的黑褐色污渍竟是大片干透的血迹,有的凝结成块,边缘泛着暗紫,像从血池里淌过来的,身上还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味,熏得近处人掩鼻直退。

      人们惊骇议论,竞相询问男子身份来历。有人见他打聚宝门进来的,推测问:“你是从扬州来的吧?”

      男子听了连连点头,目光清明了些。

      人们忙不迭追问:“那边形势如何?”、“史督师还在率军抵抗吗?”、“鞑子会不会打过来?”

      他们其实早已从男子满身的血迹、疯癫的情态里辨出端倪,恐惧阴云席卷了每个人的心头,吸纳所有声响,形成不合时宜的寂静。

      男子烂泥般瘫跪着,肩膀耸动,哀哀而泣:“完了…… 全完了……上月二十五扬州城就破了,鞑子军和叛军进城后奸淫掳掠,见人就杀,直至端午那天才封刀……”

      他声音虚弱得几乎断裂,每说一句喉咙都像要被锯出血,“到处都是尸体,堆积成山,漫过了屋顶,连河里、池塘里都填得满满当当!我家六十五口人,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全没了,就剩我一个,在死人堆里躲了三天三夜,前天才顺着城墙窟窿爬出来,一路逃到这儿……”

      周瑛想象扬州城尸山血海的景象,蓦地恶寒透骨,依稀看到一头摩天巨怪荡地而来,它的影子盖住了巍峨的城门楼,俯瞰城内的蝼蚁众生,呲着獠牙,准备择人而噬。

      随着男子的哭诉,人群中渐渐响起连续不绝的抽气声。人们的肝胆被这字字泣血的证词逐一击碎,老者拄着拐杖摇摇欲倒,妇人紧紧搂住身边的孩童,泪水涟涟,更多人彼此依偎着,抖做一团。

      有人猝然惊叫起来:“扬州城破了!鞑子很快就会杀过来了!”

      “南京城快完了!大明朝快完了!”

      “快跑啊!再不跑没命了!”

      ………………

      绝望的叫喊声如同导火索点燃了所有积压的恐慌。现场瞬间失控,人们丢魂似的八方逃散,有人往家里奔,想回去收拾细软,携老扶幼出逃。有人直接往城门外跑,急着南下避难,四周街巷好似江潮过境,乱成一锅粥。

      周瑛本能地随着人流逃离,脑子一片空白。

      方才拥挤的街道霎时空空荡荡的,唯有那可怜的男子还跪在原地,嘶声悲号。

      周瑛忍不住回头,见他仰着头,嘴巴张大到极限,既像在控诉这残忍的世道,又像是拼尽全身力气,向天公乞求一丝渺茫的生机。

      乌云蔽天,秦淮河边墨浪拍岸,往日两岸绵延的花灯都不见了,只见几处灯火恍如寥落残星零散分布。世界像个半明半暗的
      八卦,远方尚有青光盖地,近处漆黑混沌。

      周瑛在桥畔没头苍蝇似的不停转悠,脑子里反复闪现那满身血污的扬州男子,以及清军铁蹄踏破南京城门的可怕画面,内心像被架在灶上用文火慢炖般恐惧煎熬。

      翘首等待良久,宗保总算领着田文琼来了。

      见到未婚夫,周瑛混乱的心便有了依托,打发弟弟先回家,恳切地对田文琼说:“我有急事同你商量!”

      她太心慌了,没察觉田文琼状态异样,自顾自匆忙交代:“你也听说了吧?鞑子攻占扬州,已兵发南京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我已经跟爹说了,他也叫我们明日就走,等到了泉州再办婚事。”

      她眼巴巴望着田文琼,没能从他脸上寻到温煦回应,这才看出反常。

      “你怎么了?”

      她如坠冰河,感到一阵战栗的凉意。

      田文琼缓缓抬眼,满眼陌生的沉痛与愧疚,犹如刀尖对准她的心脏。

      “对不起,瑛娘,我不能跟你们走了。”

      周瑛五雷轰顶,半晌方茫然发问:“为什么?”

      她听着自己的声音遥远缥缈,意识快与黑暗化在一处了。

      “昨日我爹收到消息,鞑子于本月初八进攻镇江,我的二叔三叔率军在江边阻击敌军,最终全军覆没,双双殉国了。”

      田文琼语出痛肠,泪如雨下。

      周瑛料想这噩耗来临时,田家人定如遭受了灭顶之灾,她满心惊疑:“我听闻镇江总兵郑鸿逵麾下有数百艘战船,兵力远胜鞑子,难道没有驰援他们?”

      田文琼泣不成声:“郑鸿逵那厮平日沉迷享乐,军纪涣散,开战后郑氏水师一触而溃,郑鸿逵当即率部弃了镇江逃往福建了。”

      他愤恨渐起,咬牙切齿怨憎:“这都是马士英那奸佞害的!他蛊惑圣听,猜忌忠良,徐州失守后他下令禁止所有船只渡江,纵容郑鸿逵炮轰刚上船的友军,逼反李成栋、胡茂桢、郭虎等人。如今明知鞑子已接连攻陷镇江、丹阳、句容,南京早已门户大开,却还封锁消息、欺瞒朝野!此贼不除,天理难容!我死前定要取他项上人头,为天下人除害!”

      “死” 字入耳,周瑛骇然失色:“你要去死?”

      田文琼慌忙垂下眼,避开她惊惶的目光,片刻后鼓起勇气抬头,表情满含决绝与痛心:“瑛娘,我五个堂兄弟都随叔叔们战死了,我是家中长子,若贪生苟活岂不辱没我爹一世英名?已决意随他死守孝陵,他日捐躯尽忠,马革裹尸,方不愧叔叔兄弟们在天之灵。明日我两位姨娘将带弟弟们前往泉州,我已另备车马,你带上周叔宗保,同他们一道上路。”

      他语速极快,生怕稍有停顿便会被她眼中的绝望击溃,更怕自己会动摇以死明志的决心。

      周瑛在恍惚惊惧中翻滚,转瞬间五内俱伤,怒火迸发,失声詈吼:“田文琼你怎么这么糊涂!大明落到如今这地步,是昏君和奸臣造成的,这祸事凭什么让我们来扛?你叔叔兄弟们都不在了,田伯父也决意与孝陵同存亡,田家从此人丁单薄,你就更该努力活下去啊。不然以后谁来照顾你那三个未成年的弟弟?你就不怕田家绝后吗?”

      她从未这般失态过,像含冤的厉鬼,张牙舞爪。

      “还有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今后怎么办?你过去说的话都是假的吗?”

      田文琼悲不能胜地闭上眼睛:“璎娘,是我负了你。文琼命浅福薄,今生有缘无分,来生必结草衔环相报。”

      他抬起右手,摊开的掌心上静静躺着一枚莹白的和田鸳鸯珮。那是他们订婚时周家交换的信物。

      周瑛像对着一块顽石说话,理智崩溃,狂躁哭骂:“你就是个蠢货!蠢货!前朝覆灭时,北方多少大臣降清,不照样高官厚禄,安享荣华!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那些殉难者?你别意气用气,那不叫节烈,是愚忠啊!”

      田文琼仍旧紧闭双眼,眼缝间泪出汹涌。

      周瑛彻底慌了,不顾尊严地扑进他怀里,双臂死死环住他腰,脸埋在他的肩头,所有锋芒都化作卑微哀求:“我们从小好到大,我一直盼着你来娶我,那怕再多风浪,只要你我在一处都能熬过去。求你别丢下我……”

      从两小无猜到两情相悦,他早已融入她的生命,如同血肉相连的至亲,她怎么割舍得下?

      田文琼泪流满面,心如刀绞,抬起的手在半空僵了又僵,指尖距她不过寸许,终究狠狠攥拳,决然推开她。

      玉佩被强行塞进她手中,冰凉的触感痛如针扎。

      “保重!”

      他大步流星离去,脚步踉跄了一下,仿佛被夜色绊住了,但终究没有回头。

      周瑛凄楚呼喊,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中,心一寸寸沉进寒潭。终于支撑不住,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痛哭不止。

      涛声潺潺,风声凄凄,似在陪她哀泣。

      国事倾颓,情如弦断,她昏昏乎乎,如临乱梦,像一颗弱小的种子受无序的因果操弄,全无着落地无助飘零,找不到能够扎根的土壤。

      远处忽有丝竹鼓瑟之声摇曳而来,似流泉绵云,随波渐近。

      周瑛循声眺望,一艘画舫正徐徐游来,其间灯火璀璨,恍如一座浮于水上的琉璃宫阙。

      这画舫规制极阔,船身精雕彩绘,舷边镶着一圈流光溢彩的玻璃花灯。舱顶覆着绿色琉璃瓦,舱外雕花栏杆环绕,挂着粉色绡帐,随风轻拂,隐约可见舱内铺陈富丽,处处透着纸醉金迷的奢华。

      普天之下,唯有南京城的膏粱子弟、达官显贵才造得出、用得起这样好的画舫。

      船头船尾十几个华服男女相拥而坐,或击节而歌,或执壶劝酒,莺声燕语,欢声畅笑,热闹景象竟与升平时节无异。

      周瑛怒火中烧,她恨耽于享乐、不问政务的昏君,更恨这些沐猴而冠的官僚士大夫,大明江山就被他们这么蚕食殆尽,如今国将不国,他们却仍在这秦淮河上醉生梦死,拉着万千黎民百姓为他们陪葬!

      她俯身捡起岸边散落的石子,一颗一颗用力朝画舫掷去,用这徒劳幼稚的举动发泄怨气。石子划破夜色,落入水中,溅起微不足道的水花,丝毫没能惊动船上人。

      “瑛娘。”

      一声清音阻停她捡拾石子的手,她一面转头一面直起身,见柳如是领着小婢姗姗走来。

      她身着一袭淡色纱罗短衫,下罩深青色素纱马面裙,头上绾着简洁的圆髻,鬓边仅斜插一支素银簪,无半点珠翠点缀,反倒衬得眉目绝艳,宛若月殿仙子临凡。

      “钱夫人,您怎不多带些随从?万一遇上歹人……”

      周瑛暗道她胆大,近日城中盗匪激增,治安急剧恶化,虽说尚书府距此不过半里地,两个弱女子空手夜行还是太冒险了。

      柳如是笑道:“牧斋先生派了人手在附近巡逻,不妨事的。瑛娘,我正想去你家寻你。我藏了些古籍善本,准备分赠友人,你待会儿随我过去挑几本合心意的吧。”

      周瑛猜钱谦益即将弃职外逃,心想柳如是往日里高谈阔论、倡议气节,事到临头也不过尔尔。胸中不平之气更甚,垂眸沉声道:“谢夫人美意,请恕周瑛不敢领受。如今国难当头,那么多饱读诗书的大臣文人都救不了国,可见读书无用。” ”

      官员们在朝中党同伐异,空谈误国,学子们在文坛沽名钓誉,追腥逐臭。人人都想靠肚子里的锦绣文章谋取私利,所谓圣贤学说不过是骗人的鬼话。

      柳如是矍然静默,凝神沉思许久,眉宇间笼上一层淡淡的怅惘,喃喃道:“是啊,读书救不了国……可这乱世中什么才能救国呢?”

      周瑛往日受她的恩惠,不免自疚方才的话太过生硬,放缓语气恭敬询问:“钱夫人,您与钱大人何时走啊?”

      柳如是无奈地看她一眼,目光移向幽波瑟瑟的河面,眼眸深邃,似在观照自己的前世今生。

      “以前我拼了命想离开这条河。如今却有些舍不得了。”

      这句叹息般的吟哦背后好像藏着某种谶言,周瑛正失神,附近忽然传来仓皇的叫喊声:“着火啦!着火啦!”

      她惊忙寻找火源,只见那艘正在逝去的画舫不知何时浓烟滚滚,橘红色的火苗如毒蛇乱窜,啮咬花窗绣帐,将整艘船裹成一个蠕动的大火球。

      甲板上的男女醉酒般东倒西歪,有几人爬在船舷边大口呕血,相继倒伏。还有些身上燃着火焰的人,厉声惨叫蹦跳着,却无一人跳水逃生,反倒接连扑进火堆深处。

      周瑛看明白了,他们分明在求死!

      原来这场极尽奢靡的豪宴是这些红男绿女最后的狂欢,赶在国破家亡前打包一生的荣华与罪孽,投奔黄泉。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兮……”

      舱内传出一阵歌声,穿透浓烟与惨叫,清晰地回荡在秦淮河上。

      一名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且歌且舞走上船头,双臂左右舒展,迎风而立。

      周瑛听出他唱得是《离骚》里的句子,曲调哀而不伤,浑厚有力。

      “陟陛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火光撒在男子跟前的江面上,粼粼波光仿佛一群受惊的鱼拼命扑腾着。而他仍旧从容不迫高唱,火舌迅速捕获他,他昂然不动,在曲调最激昂时发出一声直冲云天的深长惨叫,旋即融入烈火中。

      两岸人声叠起,居民们闻声而来。想救火的爱莫能助,看稀奇的满腹牢骚。

      而秦淮河依然故我,静静流淌,没有丝毫变化。

      周瑛难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悲哀。

      这些人有错,错在沉迷享乐、断送家国。可他们也是这乱世的牺牲品,是昏君奸臣治下的悲剧缩影。

      就像田文琼的愚忠、柳如是的迷茫,还有她本身的无助,人人都被时代洪流裹挟,有人选择死得 “体面”,有人选择死得壮烈,有人选择苟活逃亡,却无人能挣脱这亡国的大趋势。

      下一个栽倒在洪流中将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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