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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契约
简报“碰思路”的时间,定在周三下午放学后,图书馆三楼的独立研习室。
时间是叶望舒定的,地点是林知秋提的。
一个足够官方,一个足够安静且私密。
林知秋提前五分钟到达。
研习室很小,只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一面是窗,三面是书架。夕阳把窗格子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桌面上。
她选了背对门、面向窗的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几本相关的心理学书籍,摆得整齐。然后,她摘下了那个绿色的“学风督导”袖章,对折,轻轻放进笔袋的夹层。
几乎就在她拉上笔袋拉链的瞬间,门被敲响了两下,不轻不重,节奏规整。
“请进。”
叶望舒推门进来。
她已经脱掉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袖子平整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手腕上那块简单的黑色电子表,以及……那个与衬衫格格不入的深灰色运动护腕,此刻紧紧裹着她的左手手腕。
她反手关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等很久了?”叶望舒开口,声音比在会议室里少了几分扩音的磁性,多了些真实的质感,但也因此显得更平淡。
“刚到。”林知秋抬眼。
叶望舒走到桌子对面,放下自己的文件夹,并没有立刻坐下。
她的目光先扫过林知秋面前摊开的书籍和笔记本上工整的提纲,然后才落在林知秋脸上。
“你的效率很高。”她说,听不出是称赞还是陈述。
“准备工作充分,讨论才能高效。”林知秋回答,语气是她一贯的、用于学术讨论的平静。她的视线,则“自然”地落在叶望舒左手那个护腕上。“叶主席的手腕……受伤了?”她问,仿佛只是出于普通的关心。
叶望舒顺着她的目光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护腕的边缘。
“旧伤。有时候用鼠标久了,或者搬运东西,容易复发。”她的解释流畅自然,抬起头,看向林知秋,“不影响工作。”
“那就好。”林知秋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她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笔记本上的一个标题,“关于‘打破规范行为’的动机分析,我初步分了几个维度:寻求关注、宣泄压力、身份认同反抗、纯粹的刺激寻求……我们可以从案例库中选取一些典型但不过分敏感的例子进行佐证。”
她开始阐述她的思路,逻辑清晰,用词精准,偶尔引用一两个心理学概念,展现出强大的信息整合能力。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再看叶望舒的手腕。
叶望舒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听得专注。
她不时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几个关键词,或者提出一两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她的专注力很强,仿佛真的只关心这份简报的学术价值。
夕阳缓缓移动,室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柔和,也暗了一些。
当林知秋讲到“青少年通过特定标记(如服饰、发型、小饰品)建立亚文化认同与边界感”时,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
就在这个停顿的间隙,叶望舒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上周五会议结束后,我好像在走廊捡到了一样小东西。”
林知秋抬眼看她。
叶望舒没有看她,而是从自己文件夹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个很小的、透明的自封袋,推到桌子中间。袋子里,赫然是一枚极其小巧的、磨砂黑色的平底耳钉,款式简单到近乎隐形。
林知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她认得这枚耳钉。是她右耳上的那一枚。
可能是上周五捡笔俯身时,头发勾挂,极小的概率下脱落了。她甚至没有立刻察觉到。
“看着像是耳钉。不过,这种款式,倒是很少见。”叶望舒说,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讨论简报里某个无关紧要的案例,“可能是哪个参加文艺活动的同学不小心掉的。”
空气安静了几秒。
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操场喧闹。
林知秋看着那枚躺在透明袋子里的耳钉,然后,目光缓缓移到叶望舒脸上。
叶望舒也终于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等待着她的反应。
林知秋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不是她平时那种礼貌的、标准的浅笑,而是嘴角勾起一个非常细微的、带着点锋利弧度的笑。
“是啊,”她慢条斯理地说,身体向后靠向椅背,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松弛了一些,也疏离了一些,“很不起眼的小东西。不过,主席捡到了,还特意收着,真是细心。”
她没承认是自己的,也没否认。
她把问题轻轻推了回去,同时点出了对方“特意收着”这个不寻常的举动。
叶望舒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像深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她没有接林知秋的话,而是再次低头,从文件夹里拿出另一份打印纸,递了过去。
“这是我让学习部初步搜集的一些‘边缘行为’案例,已经隐去了姓名和班级。你看一下,哪些适合用在分析里。”
话题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林知秋接过那份案例列表,目光扫过。
案例描述都很简洁,无非是上课偷偷玩手机、在校服上涂画、迟到早退之类。但当她翻到第二页末尾时,手指顿住了。
那里用很小的字体,单独列了一条,没有编号,仿佛只是随手记下的补充:
【案例X:多次被匿名举报于深夜出现在校园非开放区域(如图书馆旧馆天台、废弃生物实验室附近),但巡查人员均未发现。动机存疑,或为压力宣泄,或为寻求极端安静环境,不排除存在其他未明目的。】
林知秋的指尖微微发凉。
旧馆天台……那是她偶尔会去的地方,在极少数感到窒息的时候。她确认自己非常小心。
她抬起眼,看向叶望舒。
叶望舒正在看窗外,侧脸被夕阳勾勒出一道淡淡的金边,神情淡漠,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递出的材料里混进了什么特别的内容。
“这些案例……覆盖面很广。”林知秋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丝。
“嗯。”叶望舒转回头,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时,她的左手手腕再次露出来,那个护腕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颜色更深。“所以需要谨慎筛选。简报的目的是引导,不是猎奇,更不是……提供靶子。”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慢,很清晰。
靶子。她在提醒什么?警告什么?
林知秋的心跳快了几拍。
她重新低下头,看着那份案例列表,尤其是最后那条。
几秒钟后,她拿起笔,在那条案例旁边,划了一道轻轻的斜线,然后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一个词:“存疑,待核实,暂不建议采用。”
写完后,她把列表推回桌子中间。
叶望舒的目光落在那个词上,停留片刻。
然后,她伸出手,拿回了列表和那个装着耳钉的小袋子,一起放回了文件夹。
“你的判断很专业。”她说,“那就按你的思路继续完善。下周一之前,把初稿发我邮箱。”
“好。”林知秋应下。
“还有别的问题吗?”叶望舒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动作利落。
“没有。”林知秋也开始整理自己的书本。
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
空间狭小,距离瞬间拉近。林知秋能闻到叶望舒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极淡的、类似薄荷糖的气息。
叶望舒拿起文件夹,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拧开。
她侧过身,看了一眼林知秋。
“林知秋,”她叫了她的全名,这是私下场合的第一次,“有时候,保持‘不起眼’,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尤其是在……风纪巡查力度加大的时候。”
林知秋抱着自己的书本站定,回视她,眼神清亮:“我明白。谢谢主席提醒。”她顿了一下,补充道,“也希望主席的‘旧伤’,能早日康复。总戴着护腕,也挺引人注目的。”
叶望舒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微妙的肌肉变化。
“彼此。”
她说完,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林知秋独自留在研习室里,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从窗格上撤离。
她慢慢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叶望舒走出图书馆,挺直的身影融入放学的人流,很快分辨不清。
她低下头,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右耳耳垂。
那里,现在空着。
耳钉在叶望舒那里。
而叶望舒手腕上的“旧伤”,和那份案例列表里意味深长的一条记录,在她这里。
这不是结束。
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种无声的、危险的平衡,在夕阳沉没前,悄然建立。
她们交换了信物,也交换了警告。
共犯的契约,无需签字,已然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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