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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太子绝没想到局面会发展到这一步。
假如陈羽华今日出乖露丑,母妃的大寿被彻底破坏,陈羽华的颜面尽失,不但不会感激他帮他寻回了韦蝉衣,还要对他生出怨恨,这颗棋就彻底废了。
那他将竹篮打水一场空,赔得血本无归!
在场太子的人更多,很快数名禁卫就围住了韦蝉衣和陈羽华。其中围住韦蝉衣的人更多,陈羽华毕竟有身份,下面的人度量着都会给他几分薄面。
韦蝉衣转眼双手就被擒住,动弹不得。禁军训练有素,任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挣扎,都不能挣脱。
但只听一声脆响,咔嚓!
捉住她的禁军满脸愕然,竟主动松开了手。
韦蝉衣发出尖叫,眼泪如倾倒的雨一般流下来,指控道:“你折断了我的手!”
燕笙循声望去,韦蝉衣的大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向背部,小臂则虚虚地挂在下面,空无依傍,真的折断了!
韦蝉衣的控诉响彻此方天地,旁人只是看着,便替她牙酸。
燕笙回忆起方才她和禁军的姿势,韦蝉衣不断躲避,禁军为了制住她,会尽量握住她的大臂压向背部,如非故意,拧断她小臂的可能极小,除非——
除非她是刻意而为之。
燕笙忽地想起九岁时的一件事。
那一年,高昌国曾进献一车马乳葡萄。父皇对这种极甜的水果不感兴趣,除了拿一些去酿酒和赏给亲近的臣子外,留下的大半部分都让母后纷发给后宫嫔妃。
母后又嫌麻烦,让她负责督促。
马乳葡萄是高昌国特有之物,每一颗都晶莹剔透,圆溜溜的,又大又甜。小小的燕笙想,除了皇兄皇姐,还有她的伴读之外,还有些不怎么见到的庶母一定没尝过这葡萄,她想让大家都尝尝!
那时的她,知道父皇专宠母后,后宫的妃嫔每次来拜见皇后都含酸拈醋。在她心里,对于这些关在后宫中靠父皇宠爱生活的女人们,有一点不可与外人道的隐隐的愧疚。
可是葡萄分下去后,女官却来向她禀报,有两位低位的妃嫔为了争抢葡萄,死了。
燕笙极震惊:“只是一串葡萄而已呀!”
女官意味深长地说:“对于这两位妃嫔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皇恩。”
年岁见长,燕笙才明白,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人一生都看不到任何希望,为了那刹那即逝的有可能改变生活的期望,他们愿意付出一切。
即便是弱质女流,也会做出极尽疯狂之事。
这韦蝉衣,如今看来,也是其中一人。
韦蝉衣的哭声震退了禁卫军,她半是号啕半是哭诉地跑向陈羽华:“郎君,郎君,我是蝉衣啊,我的手被折断了,你不看看我么!”
她的样子太可怜,不认识她的人尚且动容,更何况与她有过床榻之欢的陈羽华。
他怔怔道:“蝉衣?”迷乱的重影渐渐合一,那令人作呕的眩晕感退去,无神的瞳孔缓缓映出如花娇颜。
韦蝉衣栽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燕笙猛地闭上了眼。
好一对有情人,好一个不忘旧爱的,丈夫。
太子冷哼一声,干脆什么都不说,绕过这痴男怨女,领着随从离开了这里。
“春水姐姐,该怎么办?”
夜深阒静的茶房里,夏露着急地跑进来,看了一眼一旁干杂活的小梅,附到春水耳边,不知说了什么。
春水听着,担忧道:“真是这样?——嘶。”她手上正从茶壶里往杯中倒水,入神了,热水烫到了指尖。
“呀,这可怎么好?烫伤膏带过来了么?”夏露见她手指在黄色的烛火下仍显得艳红,动也动不了,顾不上方才的事,连忙翻箱倒柜地找药膏。
“春水姐姐,怎么了?是殿下的事?”小梅见状,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春水面前问。
“你?”春水瞄了她一眼,举着手,转过头去,“你还是好好干活吧。不然我可再也不敢让你去伺候公主了。梅大姑。”
昨夜小梅打韦蝉衣,被罚做两个月杂役,连春水也吃了好一顿挂落。她故意抬高她,叫她姑姑,是心中依然没有消气。
“嘿嘿。”小梅厚着脸皮笑,“小梅给春水姐姐惹祸了,向春水姐姐赔罪!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吧,公主怎么了?”
春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低声道:“公主在后院湖边饮酒呢。”
太子去后,燕笙便命人将韦蝉衣和陈羽华送走,她不愿和他们一道回到陈府,也不愿在这里待着,想即刻回皇宫去。
可一夜没睡,燕笙许久不曾到访的头风病发作了。
她这病自小便有,每当身体不佳或者神思不属之时,就容易受风而至。头风起于头部,不会致人殒命,但每每发作,痛不可当,能令人欲了结此生,自裁而去。
可惜头颅乃人之神志存放之处,幽微隐秘,用药需万分小心,一旦用错,将会招致更可怕的后果。
燕笙便拒绝用药,一旦头痛,就只能就地静养。贸然走动或者受颠簸,会更加严重。
她原来应该在房内静养,然而强留此地让她非常厌烦,竟一个人跑出去喝酒,谁也不让跟着。
“啊?”小梅张大了嘴,“公主平常根本不喝酒,喝坏了身体可怎么好?再说,夜风甚凉,她的头疾会更加严重啊。”
“谁不是说?”夏露在药柜前蹲身翻找,回头道,“但殿下谁的话也不听。”
“我去寻公主。”不过一瞬,小梅就下了决心。
“哎,哎。”春水阻挡不及,刚追到门口,小梅就在黑黢黢的廊道中不见踪影了,咬牙道,“这丫头!回来是要吃板子不成!”
月明星稀,唯余几只寒鸦,偶然叫破山间夜幕。
燕笙坐在一团树丛之后,没有人注意根本不会发现她漆黑的身影,口中饮着侍卫那儿讨来的烈酒,从脸庞到喉咙、胃部,都一片火热。
她的面颊酡红,脑内不断闪现着陈羽华和韦蝉衣相拥的画面,像有一把刀子搅着她的脑髓。
她不傻,不会让自己吹风加重头痛,事实上,她是在努力让自己喝醉,忘记不断涌出的痛苦。
“公主,公主!”
一个瘦小的身影拨过厚重的树丛,找到了坐在廊下的燕笙,是小梅。
燕笙记得,她的眉毛又粗又长,双眼却圆溜溜的,如杏子般大小,故而一眼便认得出来。
“公主,您快随婢子回去吧!这里实在太黑了!”
小梅向来是不知礼数的,说话间就在衣裙上擦擦双手,拉住她的一只胳膊,要将她拉起来。
“小梅!”燕笙恼了,狠狠地撒开手,“休要碰我!”
“唉,”小梅叹了口气,像是在应对无理取闹的小孩似的,好声好气地劝道,“公主,您在这儿太危险了,还会生病!”
这里远离灯火,阴森森的,太瘆人了。她一路跑过来,还有些后怕。
“谁叫你这么和本宫说话?”燕笙扶着柱子站起来,她不是毫无脾气,皇帝皇后唯一的公主,怎么会少了任性?
“本宫告诉你。”燕笙点了一下小梅的头,走到月色下,她的脸庞在暗淡的光线下发出玉一般的光芒,“你很丑,知道吗?”
“什,什么?”小梅倒退了一步,燕笙的嗓音带着酒意,和平日冷静自持的公主形象全然不同,小梅有点不认识她了。
“本宫初见你时,就觉得你很丑。”燕笙挑起唇,步步逼近她,几乎像个故意使坏的孩子,“掌事姑姑将新宫女领来相看,本宫一眼就注意到你了。比所有人都要矮一头,肩膀瘦削削的,头又大,活像一根豆芽菜,走路都要翻倒。”
“公主你!”小梅在燕笙身边以来,再没受过欺负。何况这话还是出自她一直忠心侍奉的殿下之口,心顿时碎裂了一地。
“你要是再来干涉我,本宫就寻一个金吾卫,把你配出去。到时候你有美男作伴,还能想起本公主的事才怪……”
燕笙的身量比一般女子高,比本就矮小的小梅更是高许多,她低下头,将小梅罩在她的影子中,看着她含泪不停摇头,眼中泛起调谑的笑意。
“呜呜!……呜呜呜!”小梅终于大哭,嘴里含含糊糊说不清楚话,最终受不了地将燕笙一推,跑了出去。
燕笙回头。小梅一边跑一边哭,伤心得难看,她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
不想,远处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听动静,竟是朝这边来的。
燕笙这儿所处的是院落一角大的空地,旁边临着湖。她原本为避人耳目,躲在湖边的游廊里。眼下无处可逃,若是来人认出她来,凭她在佛寺中饮酒还有她现在这副模样,都会招致许多流言蜚语。
眨眼间人就要到了,燕笙钻到她原先依傍的那团树丛中,彻底了躲起来。
“师兄,这边。”慧静在前面领路,“这里宽敞人少,清净一些。”
丰凌瑾跟在他后头,若有所觉:“这里不安静。”
似乎发现了什么。
燕笙见他们住脚,连忙屏住呼吸。
“什么?”慧静困惑道。
丰凌瑾凝神细听了会,深秋寒鸦阵阵,还有一些生灵:“没什么。”
慧静这才放下心,从袖中取出一物:“前头不好说话,这是师傅去远游前托我交给师兄的,你闻闻,是上好的药膏!”
丰凌瑾照他说的,打开瓶子嗅了嗅:“确实。你有心了,师弟。”
慧静不好意思地笑,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师兄不介意就好。师父说,天恩寺多有朝廷官员来访,叫我不要透露和你的关系。但师父一直关心你和丰将军在西南的作为,听说你们这次降服了蛮族首领,让不少百姓免受无妄之灾,着实厉害!”
意识到自己妄加评论世俗之事,慧静连忙念了一声佛偈。
慧静十分激动,丰凌瑾却未露出什么得色,只是在慧静念佛的时候微微低首,表示对佛门的敬重。
慧静这才注意到丰凌瑾的神色不对,试探道:“丰将军,伤的可还严重?”
丰将军,指的是丰凌瑾的父亲,威武侯丰承。
威武侯丰家,原先世代镇守西北,其历史可以追溯到燕朝建立以前。
丰家儿郎代代英烈,无不舍命戍卫边疆,少有败战,有丰家在无敌兵的说法,尊崇的百姓甚至将丰家将军的画像挂在祠堂供奉。
民心所向,都是丰家人用鲜血换来的,却不防朝廷觉得他们生了不臣之心。
今年年初,从未涉足过别地的丰承调任西南蛮荒之地,表面上说的好听,能者多劳,实际上忌惮之意已经不加掩饰。
可丰承毫无怨言,与不熟悉的蛮族周旋,武将做了文臣。为与文鲁两家蛮族首领和谈,深入大山,受瘴毒侵扰,一病不起,严重之时甚至写好遗书,发回上京丰夫人手中。
丰承在西北被人称作战神,若非朝廷有意为难,又何至于这种地步。
此时此刻,慧静问起来,丰承却只能说:“无事。”
丰承死里逃生,如今已经病愈回到上京,未曾留下什么病根。
“没事就好。”慧静点头,又想到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对了,师兄,此次你去西南,上阵杀敌武艺也长进了不少吧。可否为我展示一番?”
丰凌瑾道:“佛寺之内,怎能动刀兵?”
却是一口回绝。
“不必用那些杀人的兵器,用这个,怎么样?”慧静从一旁草地里寻摸,捡起一根又黑又长的铁棍,显然是早有准备。
燕朝御宇海内,至今不过六十载。在那之前,天下处在一片动乱之中。天恩寺为求自保,训练出一大批武僧,持金刚杵护卫宝寺安宁。直到如今,寺中仍有一脉僧人习武,其中最为有名的就是慧静的师父寂海大师。丰凌瑾少时在天恩寺修行,为的就是向他学艺。
寂海教授的武器,便是这长曰一人高,由精铁制成,通身乌黑,重达二十斤的金刚杵。
慧静持着那金刚杵落地,地面顿时发出一声闷响。他笑嘻嘻道:“小僧寻常用三十斤的就够呛了,四十斤的还得看师哥如何挥舞。”
慧静和丰凌瑾是这一辈跟随寂海大师练武中的人中天分最高者。凡是强者,皆互不相让。慧静让丰凌瑾使这四十斤的金刚杵是一种试探,更是一种挑衅。
丰凌瑾却被他这师弟勾起了兴趣,微微一笑,接过他手中的杵,双手一拧,便迎风转动起来!
四十斤的铁棍,一般人举起来尚费力气,更何况当兵器使用。只见丰凌瑾握着它,背身,穿臂,过腿,都轻而易举,金刚杵有条不紊地转动,呼吸丝毫不乱。
“好!”慧静喝了一声,拎着又不知从何处找来的自己的三十斤的铁杵,拦住丰凌瑾,与他打斗起来。
他知丰凌瑾气力大,不和他硬碰硬,避过丰凌瑾的锋芒,着重攻他中心位置,令他不得不抵挡,被迫后退几步。
慧静一笑,趁势加快攻势,又击向他的肩膀、腰部和大腿内侧,试图让丰凌瑾忙于防守,彻底败下阵来。
然而,丰凌瑾并不慌乱,再次加力,让金刚杵用一种可怕的速度旋转起来!
需知十几斤的锤子在高速之下能够瞬间将人的颅骨击碎,这么重又这么快的金刚杵,怕是能将人的脑袋打成烂泥!
慧静一旦和它正面相击,恐怕手首先会因震荡而虎口破裂,如若被它卷进去,整只手臂和与之相连的背部都会被自己那三十斤的铁棍连带打中!
届时筋断骨裂,可不是玩笑。
在这样的威慑下,慧静惧了。
不过几个回合,他就退了出去。不是因为交手,而是在巨大的力量差异下,他因胆怯而退缩。
他也不为丰凌瑾下手过重发恼,笑道:“好个师兄,就用一招把我应付了。”
他和丰凌瑾的差距,早比他和寻常弟子的差距大上许多。他不过凭着和其关系亲厚,时常缠着他切磋而已。不过这一次丰凌瑾回来,武功更加深不可测,竟有化繁为简,大道将成之势。
丰凌瑾却像没有听到慧静的话,并不睬他,握着杵劈手换了个方向,往前突刺,再冲,再刺,像要将眼前的敌人碎尸万段!
也是巧合,他所对的方向,正好是湖边,燕笙的藏身之地。
慧静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师兄突然变得杀气腾腾,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满腔愤懑,如同地狱之花一般在丰凌瑾的胸中肆意生长。父亲在临危之际的苍白面容,敌人喷溅的血液,蛮族脸上的刺青,或是仇恨或是感激的眼睛,混合成剧毒的肥料,攀附着他的骨头,钻入他的血肉,令花朵舒展旺盛的枝叶,慢慢将丰凌瑾的神志覆盖。
“师兄!”慧静在他身后喊道。
丰凌瑾蓦然回神,手中一松,却见原本握在手中的铁杵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好巧不巧,正朝燕笙的方向而去!
如此之重的铁杵落地,必定会有一声巨响。
丰凌瑾立刻调用内力,猛力去夺。他方才挥动铁杵时陷入迷障,力道比清醒的他还要大上几分,铁杵速度惊人。转瞬间,那铁杵的顶端已经探入那树草叶,那草叶正在此刻一颤,里头竟有活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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