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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仇报仇
池野见到池姝本人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紧张。
他只是如同一个活死人,抽离地观察着。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无数次细细观摩过那些照片,他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并不感到陌生。
池姝跟他猜想的一样骄傲,优秀,像一株没有任何滋养也可以肆意生长的坚韧野草。
他们冠着同一个人的姓氏,这姓氏成了一根奇怪的纽带,把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变成这世上最后与他有关联的人。池野麻木不仁地心中微微生起些莫名的温热。
但她显然是不知道他的存在,她此刻正看着沈薇,沈薇目光躲闪,表情难堪。
池姝茫然的表情渐渐转为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她意识到自己再次像小时候一样,被这帮亲戚当傻逼耍了。
池秀兰和池秀英一左一右吊在她身上,哭得活似两个唢呐。她耳中阵阵耳鸣,浑身冰冷地杵着,感觉自己的尊严正像一块儿抹布被人踩在脚下蹂躏。
又来了,幼时的那种无力感,好像她的怒火和自尊从来微不足道。
池姝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好不容易长大离巢的雏鸟,再次被折断了翅膀拔光羽毛扔回窝里。
池秀英哭够了,鼻子一抽一抽地向池野走去。瘦如干柴的矮小女人竟能生出种不死不休的大力,厉鬼一样紧紧箍着青年的胳膊,拽着人过去,一推。
池野像只孤立无援的人偶,被丢在池姝面前。
他抬眼看着她,心中如同寸草不生的荒原,只有无尽的死气。好似池姝就地斩了他,他也不会做半分反抗。
“姝姝,”池秀英那双眼中盈着苦郁和深沉的欣慰,“这是你爸爸的养子,小野,今天你们姐弟相认,国栋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客厅落针可闻。
二十四年来,池姝头一回发现这位二姑的演技如此有层次,其幽默感也实在高深莫测。
耳鸣戛然而止,她听着自己如战鼓般沉稳有力的心跳,冷静开口:“外客吃完就散了吧,马上抬灵了,让我们一家子再最后待会儿。”
池姝平静的表情在此刻看来格外令人毛骨悚然,众人识趣地作鸟兽散,闲话都顾不上扯,瞬间退了个干净,只剩所谓的“一家子”。
池秀英姐妹惴惴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但觉得池姝终归是个姑娘,翻不起什么大浪。一帮子亲戚便故作镇定地继续站在原地。
最后离开的外客识趣地带上大门。铁门刚阖上,门锁咔哒一声,像摁下电影的播放键。
池姝面色缓和,慢条斯理地摘下袖套,解开围裙,最后脱了丑得要死的羽绒服扔到沙发上。
池秀英见她一副撂挑子的模样,不满地皱起眉。刚要说什么,突然眼前一花,还没看清,一盘冷了的剩菜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头盖脸地扣了上来。
客厅一瞬炸开锅,沈薇的尖叫乍起。黏腻的汤汁顺着发丝淅淅沥沥滴下,池秀英这才觉得脑壳钝钝发痛。
她反应过来时,池秀兰正在拍着大腿扯开嗓子哭嚎。池姝被池秀兰的老公和儿子架着,竟然还有些拉不住的架势。她正用那漆黑得吓人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池秀兰,嘴角挂着笑,活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不见血光不罢休。
余下的人吵吵嚷嚷,每个都瞠目结舌,手伸了又伸,愣是没敢动弹,连死气沉沉的池野都睁圆了眼。
唯有池国栋闭目不语,双手搭在胸前,姿态安详庄严。
池秀英终于回过神,捂着头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哭声尖锐凄厉,肝肠寸断,下一秒简直要演一出杜鹃啼血。
大姑父梁雄好不容易摁住池姝,硬是出了一身热汗,红着脸吼:“池姝!你疯了是不是!你爸还在那儿呢!”
这一句话在一片混乱中,如仙人点化。池姝身子一僵,梁雄刚松了口气,手背突然一阵生疼,眼角立马挂了两滴今天最真情实意的泪。
“我操!——”
他不顾脸面地哀嚎一声,手中劲一松。死死咬着他的池姝立刻冲了出去,直奔池国栋的遗体,做了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当即抬腿蓄足劲踹去。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瞬间齐齐煞白着脸无措尖叫。
电光火石间,还是池野率先反应过来,一阵风似的刮过去,赶在那带着滔天恨意和狠劲的一脚落下时,拦腰抱住池姝退到一边。
腿风擦着池国栋的脸过去,微微掀动脸上的麻布,如同躺在那里的人还在呼吸,没有死去,只是一如往常地冷漠旁观而已。
池野全凭本能阻拦,此刻紧张过度,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凝滞,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他还陷在惊愕中,忘记松开怀里的人。
池姝似乎也冷静了下来,但没完全清醒,只是怔怔看着那副安然长眠的躯体,并不挣扎。两个颤栗的人就这么紧紧依偎着,身躯冰冷,谁也捂不热谁。忽略前情,竟真的像一对相依为命的至亲。
漫长的几分钟,没人动弹,也没人出声。池姝终于脱力地垂下头,一手捂住脸,没有声息。
她身形清瘦,肩膀薄薄地撑起一个锋锐漂亮的线条。池野抱着她,就像抱着一副冰冷的骨架。
“你个没心肝的畜生,你他妈要死啊!”
一声凄厉的哭喊打破沉默,池秀兰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扯池野怀中的人。池野侧身,用自己的身子护着,抬起胳膊隔了一下,她那恶狠狠的一巴掌没能如愿落在池姝身上。
但池姝的窝心脚却实实在在踹了过去,将她踹了个四仰八叉。
谁都没想到今天还是场武打戏,气氛再次被点燃,吵嚷声和哭声不绝于耳。在池姝听来,这是战歌,心中畅快无比。
乱哄哄的,池野只觉自己胸口被推了一把,退了两步。池姝重新站直身子,往后捋了把头发,随意团成一团扎起来,笑盈盈地俯视着地上哭着打滚的女人,说:“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呢,今天这日子便利啊,我备好钱等着你们全部来送死好不好。”
表哥梁俊轩怒气冲冲地上前:“池国栋带回来个别家的野种你冲我们撒什么气,难怪你爸一直讨厌你,你知不知道大家忍你这臭脾气很久了!”
死者为大,活罪难逃。
池姝在心中默念。
她此刻拎清了,也拎起一个烧水壶,不管三七二十一冲梁俊轩发过去。幸好壶里的不是开水,带着威胁似的温热浇了梁俊轩一身,水壶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梁俊轩惨白着脸不动,表情惊怒交加。
他其实根本没打算动手,别说池姝已经六亲不认,那个不吭不响的池野刚一来,认都不认识就跟个狗一样护在池姝旁边。一个疯子一个疯狗,他也没办法动手。
池姝淡淡朝池野看去:“听见没?刚还叫你小野呢。”
池野看着并不意外,只是事不关己般站着。
“知道这群人今天把我俩凑一块儿想干什么吗?”她此刻倒有心情聊天,平和地跟他说话。
他静静回望,秀气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认真等着下一句。
“不光是为了看我吃瘪,”她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叼在嘴里点着,长长顺了一口气,“是为了分遗产,懂吗?”
“我知道。”池野点点头。
他们毫无波澜地把最后一块遮羞布扯碎了。
梁雄一看两人一副同仇敌忾的架势,强压下怒火:“你别把你那脏心思往别人身上安顿,你爸爸的遗产按理来说都是要给你们的!”
“按理来说,”池姝偏了偏脸,“你都说按理来说了还废他妈什么话呀。”
梁雄一噎,大姐梁玉轩冷冷发话:“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匪里匪气,有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吗?”
她一笑:“你最有样了梁玉轩,从小到大数你对兄弟最忍让,活该你被吸血知道吗?你这样温俭恭良,你爸妈一定很心疼你吧。”
这话直戳肺管子,梁玉轩铁青着一张脸,拔高的声音陡然尖锐:“你少扯别家,见不得人好的东西,我爸妈对我好得很,用得着你在这儿多嘴!”
池姝说:“那我和池野的事儿,你们不也在多嘴么?一家人呗,说说咋了,这不你们天天抬嘴上的一句话吗。”
她环视表情各异的众人:“一个个嘴上叫得亲热,人一来急着推我面前显摆,又想下我的脸面又想让我生撕了池野给你们要钱。把我当雇佣兵啊,你们看我像傻逼不?刚才看我忙前忙后的,心里乐坏了吧。”
不等辩解,她又看向沈薇,淡淡问了句:“为什么?”
沈薇蹲地上扶着她哭嚎不止的妈,黑着张脸。
池姝其实没下死手,池秀英脑壳上连油皮都没破,但她始终用手死死捂着,好像不堵着脑浆子就得溢出来。
“这事儿我压根儿不知情,”沈薇知道她在问什么,硬邦邦开口,“我跟你一样被他们当傻逼瞒着你知道吗!”
她突然推了池秀英一把,拖着哭腔吼:“别哭了!你就知道给我丢脸!”
“你个畜生跟她是一路货色,”池秀英怕池姝发疯,不敢指名道姓,却不怕自己的女儿,哭得更来劲不说,还一个劲儿死命捶打着沈薇,把那单薄的身躯打得乓乓响,“打小你就非要跟她混一块儿,现在也被带成个白眼狼!你跟她和那野种一块儿过日子去吧!”
沈薇一指池姝,满脸眼泪:“来!你今天就把我娘俩捅死,我他妈这么多年也受够了!”
“你受够什么!老娘这些年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有资格说一句我的不是吗?”池秀英吼得更大声。
母女两人涕泗横流地撕打起来,说撕打也不精准,更多时候其实是池秀英单方面对着沈薇连掐带挠。
直到梁雄忍无可忍,像个血水里滚了一遭的四方四正的死面墩子,脸红脖子粗地跳了几蹦子:“够了!够了!都闭嘴!”
池国栋是他们那辈独一个儿子,但因为没什么挣钱的本事,又排行老幺,这家里素来是梁雄这个大女婿当大爷。做了点儿生意后,更是老的小的都得捧他的臭脚。
池秀英中年丧夫,自此也常跟在他屁股后面混饭吃,此刻看他急眼,乖顺地立刻停了手。沈薇白净的脸上泪痕交错,脸侧被挠出几道红印,头发乱糟糟的,精致的羊绒大衣也被扯得歪了一半。
恰如其分的节点,敲门声响起。老式挂钟像个沉默不发的看客,终于颇为庄重地敲了十一下。
池野轻声提醒池姝:“是抬灵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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