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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与心跳声
周四下午两点,颜青准时出现在画室门口。
她深呼吸三次,才抬手敲门。手里拎着的帆布袋里装着新买的颜料、画笔,还有…一小盒洗好的草莓。
“进。”沈闵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推开门,画室里的景象让颜青愣了一下。
沈闵今天没在画画。她坐在靠窗的旧沙发里,膝盖上放着本厚重的画册,眼镜滑到鼻梁中间,正低头翻阅。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她身上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听见动静,她抬眼看过来。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像深潭。
“老师好。”颜青有点局促地站在门口,“我…没迟到吧?”
“没有。”沈闵合上画册,摘下眼镜,“画架在那边,自己选一个。静物台上有苹果和陶罐,今天练习素描结构。”
“哦,好。”
颜青走到画室角落,那里摆着三个空画架。她选了中间那个,正好能透过画架的缝隙,看到沈闵的位置。
摆好画具,铺纸,削铅笔。一系列动作做得认真又笨拙——铅笔削断两次,画纸铺歪了又重新对齐。
沈闵没过来指导,也没说话。她重新戴上眼镜,继续看画册,仿佛画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但这反而让颜青放松下来。
她开始观察静物台上的苹果和陶罐。光线从左侧的高窗照进来,苹果的红色在明暗交界处变成深紫,陶罐的釉面反射着柔和的光斑。
铅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成了画室里唯一的声响。
颜青画得很慢,每一根线条都小心翼翼。她想起沈闵课堂上说的:“看,不是看形状,是看光影怎么在物体上流动。”
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那个苹果和陶罐之间,有种奇妙的呼应——苹果的圆润,陶罐的沉稳,在光里成了一个小小的、安静的世界。
时间悄悄流走。
颜青完全沉浸进去了,以至于没注意到沈闵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
“这里。”
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颜青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弧线。
沈闵的手从她肩侧伸过来,手指虚点在画纸上:“苹果的暗部,可以再大胆一点。现在太灰了。”
她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离得近,颜青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像雪松又像旧书的味道,还混着一点点松节油的清冽。
“哦…好。”颜青应着,耳朵有点热。
沈闵没马上离开。她俯身,拿起颜青的铅笔,在画纸边缘空白处示范了几笔。线条果断利落,深浅变化自然而分明。
“像这样。”她把笔递回。
指尖相触的瞬间,颜青觉得像被静电轻轻打了一下。
“谢谢老师。”她低头,假装专注地修改暗部,心跳却快得像要蹦出来。
沈闵退回窗边的沙发,重新拿起画册。但翻页的速度,比之前慢了。
又画了半小时,颜青的脖子开始发酸。
她放下笔,转转脖子,目光无意间扫过沈闵那边。画册摊在膝盖上,沈闵却看着窗外,侧脸在光里显得格外安静。
“老师。”颜青小声开口。
沈闵转回头。
“我…带了草莓,您要吃吗?”颜青从袋子里拿出透明保鲜盒,里面是红艳艳的草莓,还带着水珠。
沈闵的目光在草莓上停留了两秒。
“不用。”
“我洗得很干净。”颜青不死心,“而且很甜,不酸。”
沉默。
然后沈闵说:“放那儿吧。”
颜青把保鲜盒放在两人中间的小茶几上,自己先拿起一颗咬了一口。汁水在嘴里爆开,确实很甜。
她看着沈闵,沈闵看着画册,但一直没翻页。
“老师,”颜青又开口,“我能问个问题吗?”
“嗯。”
“您为什么喜欢画画?”
沈闵抬眼,透过镜片看她:“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好奇。”颜青托着腮,“对我来说,画画是想表达点什么。但您画得那么好,感觉…已经不需要表达了?”
这个问题让沈闵沉默了很久。
久到颜青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开口:“最开始,是因为安静。”
“安静?”
“画画的时候,世界会变得很安静。”沈闵的目光落在远处墙面上的一幅旧作,“所有声音都退到很远的地方,只剩下眼前这片小小空间。”
颜青似懂非懂地点头。
“后来,”沈闵继续说,“发现可以用色彩保存一些…容易消散的东西。”
“比如?”
“比如某个午后的光线。比如风吹过树叶的弧度。比如…”她顿了顿,“比如一种情绪,在它消失之前,把它固定下来。”
颜青看着沈闵说这些话时的侧脸。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她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遥远。
“那您保存过的最难忘的东西是什么?”颜青问。
沈闵看了她一眼,没回答。但颜青注意到,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画册的边缘。
“该继续画了。”沈闵说。
话题戛然而止。
颜青也不追问,乖乖回到画架前。但心里那个问题,像颗种子,悄悄埋下了。
又画了一个小时,颜青终于完成了一幅完整的素描。
她退后两步看自己的作品——苹果的形体还算准确,陶罐的透视有点问题,整体光影关系…勉强及格吧。
“老师,我画完了。”她回头说。
沈闵走过来,仔细看画。看得很认真,眉头微微蹙着。
颜青屏住呼吸,等着评价。
“形抓得还可以。”沈闵指着陶罐的口沿,“这里,透视错了。罐口是椭圆,你画得太圆。”
“哦…”颜青凑近看,确实。
“但,”沈闵话锋一转,“光影的感觉不错。特别是苹果把儿那一点高光,你注意到了。”
颜青眼睛一亮:“真的?”
“嗯。”沈闵点头,“观察力有进步。”
就这一句话,让颜青觉得整个下午的努力都值了。
“那…我下周还能来吗?”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沈闵看着画,又看看她。颜青周身的金色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暖,让整个画室的“声音颜色”都柔和了几分。
“周四下午,这个画室都空着。”沈闵说,“你想来就来。”
“谢谢老师!”
颜青笑起来的样子,让沈闵想起她画里那个苹果——饱满,鲜活,带着一点点天真的甜。
收拾画具的时候,颜青看着茶几上那盒草莓,大部分还没动。
“老师,草莓您真不吃啊?放久了会坏的。”
沈闵从画册里抬起头,看了草莓一眼,又看了颜青一眼。
“你带回去吧。”她说。
“我吃不完…”颜青想了想,拿起盒子走过去,“要不您尝一颗?就一颗,不然浪费了。”
她把盒子递到沈闵面前,眼神诚恳。
沈闵看着那盒红艳艳的果实,沉默了几秒,终于伸手拿起一颗最小的。
放进嘴里,咬开。甜味在舌尖化开,确实不酸。
“好吃吗?”颜青问,眼睛弯弯的。
“…嗯。”
颜青笑了,心满意足地把剩下的草莓装回袋子。
离开画室前,她站在门口回头:“老师再见。下周见。”
“再见。”
门轻轻合上。
沈闵坐在沙发里,听着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渐渐消失。
画室重新安静下来。但那种安静,和下午颜青来之前不太一样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暖意,一点草莓的甜香,还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的余韵。
她走到颜青用过的画架前,看着那幅素描。
透视错误明显,线条有些犹豫,但那个苹果…画得确实生动。特别是那点高光,像捕捉到了果实最饱满的瞬间。
沈闵拿起旁边一支铅笔,在画纸边缘写了几个小字:观察力佳,需练透视。
笔迹工整,和她的人一样一丝不苟。
写完,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
颜青正走出教学楼,蹦跳着下台阶,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没过多久,周牧云和许知夏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三个女孩汇合,笑闹着走远。
那团熟悉的金色,在人群里依然显眼。
沈闵看了很久,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
她回到茶几旁,看着那盒草莓——不,颜青带走了盒子,但留下了一颗,孤零零地躺在纸巾上。
是沈闵刚才没拿的那颗,最大最红的那颗。
她拿起它,在手里转了转,然后放进嘴里。
比刚才那颗甜。
傍晚,食堂。
“所以你们就待了一下午?就画画?没聊天?”许知夏不可置信地问。
“聊了啊。”颜青咬着吸管,“聊了画画的意义,聊了草莓甜不甜…”
“这算聊天?!”周牧云翻白眼,“我跟我教练说的话都比这多。”
“你们不懂。”颜青托着腮,眼神放空,“那种氛围…很安静,但一点都不尴尬。就像…就像两个人共享同一个安静的泡泡,在里面各自做事,但又知道对方在。”
许知夏和周牧云对视一眼。
“完了。”周牧云说,“文艺上了。”
“这是病,”许知夏严肃点头,“得治。”
颜青不理她们的调侃,继续回忆:“而且她今天夸我了,说我观察力有进步。”
“原话?”
“原话是‘观察力佳’。”
“四个字你乐成这样?”
“那可是沈闵!她说四个字顶别人说四百句好吗!”
三个女孩笑成一团。
笑着笑着,颜青的目光无意间飘向食堂另一侧。靠窗的位置,林听和顾怀薇又坐在那里。今天她们面前多了个小小的盆栽,顾怀薇正指着叶子对林听说什么,林听侧耳听着,时不时点头。
那种默契,那种安静的自成一体。
颜青看着,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看什么呢?”周牧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顾怀薇时,耳朵又有点红。
“没什么。”颜青收回目光,“就是在想…人和人之间的气场,真的很奇妙。”
“比如?”
“比如有些人,你第一眼就知道能不能成为朋友。有些人,你需要相处很久才慢慢了解。而有些人…”她顿了顿,“你第一次见,就觉得她身上有个谜,你想一点一点解开。”
许知夏挑眉:“沈教授是第三种?”
颜青笑了,没否认。
晚上,教师宿舍。
沈闵洗完澡,擦着头发走到书桌前。桌上摊着她今天看的画册,翻到莫奈的《睡莲》那一页。
她看着那些模糊的色彩,那些光影的颤动,忽然想起颜青下午的问题:
“您保存过的最难忘的东西是什么?”
她当时没回答。
但现在,她走到画室——宿舍里也有个小画室,堆满了她的作品和材料。她从架子上抽出一个画夹,翻开。
里面是早期的习作,大多是静物和风景。她一页页翻过,直到停在某一幅。
那是一小片雪地,上面有几行浅浅的脚印,延伸到画面之外。天空是沉郁的蓝灰色,雪地白得刺眼,只有脚印里有一点点阴影的暖调。
她记得画这幅画的那天,是某个冬天的傍晚。她一个人在郊外的雪地里走了很久,走到天快黑,回头看见自己的脚印,孤零零的一串。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把这种孤独保存下来。
不是悲伤的孤独,就是…很纯粹的,一个人站在天地之间的那种感觉。
她画了整整一夜。
后来这幅画得了第一个奖,评委说它“展现了现代人精神世界的荒原”。
但只有沈闵自己知道,画完的那一刻,她看着那些脚印,心里想的是:如果有一天,能有另一行脚印,和我的并排在一起。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她压下去了。
太奢侈了。
她把画夹合上,放回原处。
回到书桌前,她打开笔记本,准备写下周的教案。但笔尖停在纸上,久久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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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