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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鱼儿
天是泛着银灰的靛蓝,纷纷扬扬的雪粒混杂着干燥的风扑面而来。
“陛下,这大昭女帝萧清璃当真是个对自己下得狠手的女人。”郑玉悠悠地摇着扇子看了一会,忍不住说道。
楼城偏了偏头,没有说话。
他身上玄色绣金大氅在风里兀自招摇,颈间围着一条白狐围脖,简单的墨玉发冠衬得他容貌愈发俊美如玉。
在冬日萧索苍凉的背景板里,像一幅笔触凌厉张扬的水墨画。
他是受邀来参加大昭女帝萧清璃的登基大典的。
顺便来看看这萧清璃究竟何许人——
一介庶出不受宠的皇女,不过几年之间竟步步为营,脚下踩着兄弟姊妹的尸骨累累,踏上了九五至尊的王座。
祭坛高台边,一个身影沿着层层阶梯向上——
大昭新登基的女帝萧清璃在冰天雪地里,一步一叩首,一步一跪拜,沿着大昭最古老的祭天阶梯攀登。
她头上的帝王冠冕重达数十斤,身上那件耀眼的金羽氅长长地拖在身后。
“大昭往前数七八位帝王可都是被轿子抬上这祭天台的呢。”郑玉啧了一声,拢了拢袖口道。
楼城抬眸又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子,说,“她自然得做给所有人看。”
不仅是庶出的,还是个女子,众口悠悠又岂是那么容易全部封上的。
祭台上,萧清璃终于又完成了一个跪拜。
膝盖已经酸痛得没有知觉了,但她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她抬眸望向阶梯尽头,那里站着一个人,面上覆着一张圆木材质的鸟嘴形面具——宽大的月白色大氅形若鸟类轻盈的羽衣,袍角露出一双高高的木屐。
大氅随风招摇,看上去像是一只造型古怪空灵的大鸟。
女帝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
一滴滚烫的泪珠滑过她早已被冻得发僵的面庞,顺着唇角没入口中。
先生,你看到了吗?清璃今日总算是兑现了要与先生并肩在这祭天台之上,一同俯瞰山河的誓言。
她登上了祭天台的最后一级台阶,耳畔传来礼官苍老悠长的呼声,“礼成————”
萧清璃望向面前的人,虔诚地跪在了他身前,高抬起双手,像信徒叩拜她心爱的神明,“清璃请先生赐剑。”
“那是谁?”楼城戳了一下郑玉,问。
大昭新任君王登基有赐剑的习俗已久,但是赐剑之人若非君王生母便是宗室之中有威望的年长者,何曾见过让一个外人赐剑的?
郑玉眯起眼顺着他的手看去,回答道,“陛下,那是大昭的国师,都叫他“琴先生”。”
“臣下听闻当年这皇女萧清璃是被皇后连同几个后妃豢养在猪圈里的,是这琴先生把她带出来,亲授诗书,亲传剑法,是女帝货真价实的帝师。”
他语调一转,“只是这琴先生好似并不热衷朝堂之事,平日也深居简出。”
楼城懒洋洋地目光如丝如缕,落在了那位“琴先生”身上。
不热衷朝堂之事?深居简出?
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雪似乎下得小了些,也下得慢了些。
一旁的礼官奉上了大昭的镇国宝剑——太华剑。
琴先生适时优雅地整了整宽大的袍袖,抖露出一截分明,有力的手腕,从银盘中拿起那柄长剑。
手腕上戴着一只红色的丝绳,银铃招摇。
就在那手腕微转,指尖轻搭上剑柄的刹那——一个画面裹挟着血腥气与濒死的腐烂气息,撞进了脑海:一只同样完美无瑕的手,腕上系着红绳,拈起银针,刺入他的胸前。
楼城蓦然睁大了眼睛,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身旁的郑玉还在低声絮语,分析着大昭朝堂局势。
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此刻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思绪,都被祭坛顶端那个人牢牢攫取住了。
“萍水相逢,不必挂念。”
那清冷的声音仿佛是洞穿了五年冰冷空寂光景,混合那呼啸而过的风雪声,在他耳畔骤然炸开。
是她。
原来,那苦寻了五年的神明,不是去了什么乌有之地。
他的神明,不仅找到了。
还做了别人家的“先生”。
楼城只觉得有什么剧毒无比的蛇绞在五脏六腑中,撕咬着他的身体。
胸腔里沉寂了五年的心脏,正以一种近乎疼痛的力道,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仿佛在述说那终于找寻到归宿的狂喜与盛大的不甘。
他看着女帝从琴先生手中郑重地接过那柄宝剑,两人对视间透着那分外扎眼的熟稔。
忽然,那女帝低首凝视着手中寒光凛冽的宝剑,在琴先生方才的手指触碰过的地方落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那一刻,楼城简直恨得发疯,恨得发狂,胸中万千恶毒的念头翻涌。
“陛下怎么了?”郑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楼城低低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只是声音怪异极了。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萧清璃的脸上——那样炽热,专注,满是依赖与仰慕的眼神,仿佛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人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
那是他楼城梦中都不敢奢求能从江挽舟那里得到的东西。
这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里,剧烈地翻搅着。
他仿佛蓦然又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声嘶力竭又无助地恳求神明不要离开,却连一片衣袖都抓不住。
他真想砍断萧清璃碰过琴先生的那双手,再把那一对饱含爱慕的双眼挖出来,最后一起丢进猪圈里。
那才是它们该去的地方。
“没什么。”
半晌,他慢吞吞地开口说,唇上挂着一抹意味晦涩难明的笑。
笑意未达眼底,却让一旁的郑玉看得心下一噤。
楼城在那漫天风雪里向后仰起头,感受那冰冷的触感穿透自己的身体,“只是……未免太开怀了。”
满堂觥筹交错,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暖香浮动。
前来敬酒搭讪的人一波接一波,帝王今天却像是兴致缺缺,以至于什么友好邦交,什么拉拢盟友全都抛之脑后。
敷衍人的重任落在了身旁郑玉的身上。
楼城斜倚在案后,玄色龙袍在暖光下泛着一层幽暗的光泽。
他指间把玩着那只雕塑华美的金樽,目光如有实质般,穿透了摇曳的烛火,言笑的人群,最后死死地凝固在某处。
那依旧戴着鸟嘴面具的琴先生安然跪坐在御座一侧的软榻之上。
她面前放着一架价值连城的古琴,名唤“鹤唳”。
楼城注视着她手下翻指如花,风采无双。
大殿里声音太过繁杂,他听不清那琴音。
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抚琴的身影,像贪食的饕逖。
宴过三巡,满堂都是喝得半醉的人,空气里仿佛漂浮着一层流动的酣畅之乐。
御座之上的萧清璃也喝了些,女帝难得一展往日冰封的容颜,眼神清明地支着头注视着身前抚琴的身影。
“北邺民女,请为陛下献舞,恭贺大昭新帝登基!。”
一道清越的女声适时在大殿之上响起。
琴先生汩汩的琴声滑入了最后一个清音,她抬指压下在余音里颤动的琴弦。
一队身着北邺特色赤色舞衣的美貌女子翩然登上了大殿中央,身后跟着十数名手持北地乐器的乐师。
不同于中原舞蹈的摇曳玲珑,北地的歌舞更舒展也有力。
身姿旋转之间,眼波流转,水袖翻飞,如同冬日里一簇燃烧的火光。
有力浑厚的鼓点声渐起。
舞行至高潮之处,腾跃,旋转,动作愈发奔放。
萧清璃微微颔首,目光里带着帝王的审视与欣赏。
领头那女子也在一次让人赞叹的连续旋转后,逐渐靠近了御座前。
她借着惯性,身形向后仰去,如同韧性绝佳的弓弦——她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下腰动作。
就在这众人不禁出声拍手叫绝之时,异变陡生。
楼城瞳孔骤缩,一跃而起。
寒光闪过——一柄薄如蝉翼的软剑从那舞女袖中疾射而出,直刺御座上的萧清璃!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御座旁护驾护卫来不及反应。
端坐座上的琴先生倏然动了——没人看清是怎么动的。
她面前案上那架古琴猛地一跃而起,和飞向萧清璃的寒芒来了一个对撞。
价值连城的古琴摔落在地上,琴身四分五裂,木屑四溅。
行刺的舞女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她面上凝固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圆睁的美眸里透出无尽的空洞。
只是咽喉处多了一点细小的朱红,一柄雕饰极尽华美的黄金簪悄然洞穿了她的血肉。
琴先生无言地缓缓站起身,月白的大氅如月华流淌,不染纤尘。
没了金簪的束缚一头如云的乌发披泻而下。
她回眸看向御座之上的萧清璃,对方明显因为事出突然还有些愣怔。
两人简单地对视一眼,女帝仿佛从这一眼里抓住了可以依赖的定心丸,迅速压下了种种情绪。
萧清璃信手走下阶梯,缓步踱过鸦雀无声的大殿,抬脚迈过舞女余温尚在的尸首,最后停在了人人自危的北邺使团面前。
她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掠过一张张神情惶恐的面庞,唇角带着一抹微妙的弧度。
北邺使团众人面如死灰,为首的首席大臣率先离席跪倒在地,“陛下,这事并非臣下所谋划……望陛下明查。”
余人纷纷争相跪倒,“望陛下明查。”
萧清璃居高临下看向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老头,和缓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嗔怪,“慌什么?”她不紧不慢地说,“朕又没说要怪罪你们。”
她的一番轻言细语非但没有让对方卸下重压,那老臣全身战栗着不敢抬起头。
“今日之事,朕只要北邺使团给出个交代,”她语音一转,忽然收起了那份体贴,微微眯起眸子,道,“若是给不出,朕就只好亲自要个交代了。”
说罢,她也不看他脸上的神情,吩咐道,“将殿上收拾干净,动作快些。”
萧清璃脸上换上了一幅从容体贴的神情,转而面向大殿之上的众人,朗声道,“扰了众位贵客的享乐,朕这里有些珍藏多年的好酒,正好今日便拿出来与诸位品鉴。”
“来人,掌灯,奏乐,”她仰头将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苦涩甜香的酒液沿着喉管向下,火辣辣的像烧。
萧清璃高举起空荡荡的金樽,勾唇一笑环视过四周,“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诸位……可要陪朕一醉方休。”
直到周遭的一切都拉回了正轨,丝竹管乐之声环绕,大殿之上的金色地板明亮可鉴——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萧清璃转身快步走近站在她身后的琴先生,用后背挡住众人的视线。
她有些突兀地捧住了琴先生的手,摸起来是格外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先生,有受伤吗?……现在想来真是后怕……”
背后投来的目光像刺。
楼城注视着两人卿卿低语,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冷。
好啊,真好。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些无法再插足的岁月——教导萧清璃剑法,亲授诗书,为她绾发髻。
凭什么她萧清璃一介从猪圈里爬出来的皇女,可以拥有一个神明完完整整的五年。
他楼城又凭什么只能在守着那点残羹冷炙般的回忆度过这五年。
他近乎迷恋摩挲着掌中那枚精致非常的黄金簪——那是他方才趁乱从尸体上摘下来的。
楼城深深地嗅过那簪上的气味,血腥气里混杂着一种太独特的气味,独属于她的气味。
用她杀人的凶器绾发,想必连一缕发丝都会记得她指尖冰冷的温度。
他幻想着掌中这柄冰冷的金簪没入她云鬓的触感——仿佛不是在为她绾发,而是她亲手将这凶器刺入他跳动的,鲜活的心脏。
像一件永恒的信物,或者一件血色的赠礼。
多美妙啊。
楼城低笑着将金簪贴近心口,感受玄色衣袍下近乎疼痛的悸动,迷醉的情愫。
恰在此时,他余光瞥见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已悄然离席,无声地消失在侧殿门廊的尽头。
帝王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朕醉了,出去吹吹风。”
说着,也不等任何回应,大摇大摆地出了大殿,踏入一片夜色里。
怀里那枚黄金簪贴着皮肉是冰冷的,可他却觉得那是滚烫的,烫得仿佛连同骨头都在烧。
楼城眼里闪烁着一种格外异样的光芒。
夜风拂过他俊美无俦的面庞,那上面,是一派期待的神情,看上去近乎天真。
“萧清璃,你这酒的后劲……可真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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