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恋)惟此一梦

　　萧元启目光在撑住马车的手上凝了一凝。

　　这边骚动稍歇，又涌来了黑压压一片人影。估摸二三十人，各个穿的破烂，攥着木棍碎砖，骂骂咧咧往这边冲。
　　为首是个瘸腿汉，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他拎着被鞭梢扫到腿肚的乞丐，冲着手下吼。“什么人打我弟兄！今天非让他给个说法不可，不然我有什么脸带你们在这混！”
　　显而易见是这一片的流民，平日里抱团取暖。见同伴被打，便想仗着人多过来讨点好处，压根没细看这边的阵仗。
　　方才鞭梢扫到腿肚的乞丐缩在他胳肢窝底下，眼不敢抬指着这边。

　　没等冲到近前，待他看清队伍前段的萧元启，还有周围骑士齐刷刷拔出的腰刀时，瞬间僵住。
　　那人甲胄上的虎头是汉将身份象征，这里谁人不识哪个不晓？
　　何况萧元启那一身战场上摔打出来的杀伐之气那么重，都不必说话，光往那一戳，便无形散发威慑力。
　　瘸腿汉子喉头动了动，满身凶悍消散的一点不剩。其余乞丐也纷纷顿住。那股子凶戾气焰像被兜头浇了凉水，半截卡喉咙管里。

　　萧元启歪嘴冷笑一声，只听身后令官扬鞭呵斥！“瞎了你们狗眼！敢来这里撒野？是活得不耐烦了？”
　　顶头那个瘸腿汉脸色难看的要命，背上白毛汗一阵阵往外冒。他小声呵斥。“怎么不早说是将军们？”
　　“你，你也没给我机会啊。”
　　“……”
　　竟像被架在火上烤了！
　　可身后都眼巴巴的，盼着他说点什么来。不得已，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撑场面。“是，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将军！可，可将军，您的人平白、无故打，打了人，总该……”
　　他着三不着两的声音随着令官的讥讽目光越来越小。身后也有几人稀稀拉拉附和他，却没一个敢抬头看的。

　　萧元启坐在高马之上，不动如钟。他身形高大，在马上更是高出常人两截！那股子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煞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裹住人五感，连呼吸都费劲。睥睨的目光好像在说，这些是哪来的渣滓。

　　瘸腿汉子低着头，心里头直打鼓。
　　怕不怕？
　　其实怕的要死，怕得牙根都在发抖。他太想活了。虎头甲代表什么他很清楚——此人必是汉国手握兵权的将军！在这样的人手上不可能有好果子吃，他杀死他们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没区别。

　　恨不恨？
　　也恨的要死！恨得浑身血液都在发烫。

　　还记得五年前。
　　他本是汴梁城中富户的护院。有妻有女，日子过得平安顺遂。哪知那天铁蹄踏破汴梁城门！家眷们死的死、散的散，自己也在军乱里断了腿，若不是藏在枯井里侥幸躲过，如今坟头草都比人高了。
　　他那些活着的‘邻居’‘朋友’要么投了汉成了‘顺民’，要么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成了无根飘萍。只有他们这些老弱病残，走又走不远。守着换了姓的旧都，守着那点不值钱的脸面成了最下等的存在。

　　他身后是面黄肌瘦的同伴们。知足幸福好像是前世的事了。从前大家有名有姓、如今却成了这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模样。
　　怎么就过成这样！
　　该怪谁？
　　怪仁宗的软弱？怪那些无能臣子？怪昭武帝的铁血？怪王朝的覆灭更迭为什么降临在自己这些普通人头上！
　　一把悲凉又愤怒的火焰在胸膛燃起来。
　　反正已经烂到不能再烂了。烂泥尚且想糊墙，他们这些人连跟这些兵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做错什么？
　　就算是死！
　　好歹为自己争过一次，总好过这辈子像狗一样活着！
　　攥紧手里的木棍。
　　原本发颤的牙根竟慢慢稳了。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癫狂，只是那癫狂下还藏着一丝对死亡的本能胆怯，让他身子微微发僵。

　　把瘸腿汉眼底变化尽收眼底。
　　萧元启面无表情。
　　分明是瞧这人妄想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还不滚开！”令官又挥出一鞭子。
　　意外的是这些人没有乖乖的退。
　　眼看僵住了。

　　恰在此时，一把清冽女声插进来。“将军，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所有人朝那看去。

　　一身纯白银红堆纱宫袖长裙的女孩立在马车一侧。
　　覆着面，露出的眼睛很亮，带着山涧溪水流淌过的明媚感。俏生生的，竟像初夏清池绽放的第一枝箭荷！
　　看似柔美娇弱，实则自信又好强。这样的她真不像个南地送来的礼物。她给人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了，这一点不寻常。

　　萧元启扯过僵绳，停在距离她两步位置，居高临下，问。“要说什么！”
　　“将军。眼下离入宫不过数里。你还在职责当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没必要跟这些人起争执。”排风像没看到他的无理，反正比他无理百倍的人也遇过。

　　“这场争执难道由我挑起？罪魁祸首，在你们。”萧元启语气不耐的举起马鞭。被他指过来的袁小妹本来探着脑袋在看热闹，忙低头缩回马车。
　　“眼下纠结谁对谁错已经没必要，解决问题才是。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排风不顺着他的话说，另起一格。

　　“似乎不劳你费心。”萧元启哼笑，语气冷硬。
　　排风闻言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真好笑，还是讽刺他。“将军是英武的人，自然不用我费心。只是如果几句话能让他们罢休，不也少一桩麻烦事？将军不想尽快交差？”毕竟离入宫也就几里地了，这时候多生枝节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萧元启太阳穴微微跳着，他不喜欢，但又无法受克制的看向她的笑，微醺的、淡粉的、盛着蔷薇花汁子似的微笑。“绕圈子说半天是要和他们说什么来解决？”

　　排风眸光清亮的注视他。
　　她又笑了，这次笑的更明媚，直熏上微微上翘的眼角。“将军太看得起我。我连你都难说动，哪里说服得了那帮人。但车里有位翰林府沈小姐不同，她五岁识字七岁写诗。最懂怎么以理服人。”

　　萧元启扯了扯嘴角，指尖在马缰上重重拿捏，挑衅道。“我不答应你又耐我何？”

　　“将军明鉴，这些人怎么会是你部下的对手？动起真格不过徒增几条人命。”排风看向那群攥紧木棍、脸色决绝的流民。“将军自然不在乎。杀便杀了，但我们姐妹不愿因为几块糕点让人枉死，说起来此事确实由我们而起。将军，我们一行有八位女子，以后都有可能入陛下眼、封妃封嫔，您就一点不在乎我们这些柔弱女子的想法？”

　　听到“柔弱”二字，脑中是她方才双手撑住倾颓马车的画面，萧元启哼笑一声。
　　“你这是在威胁我？”
　　就这么断定自己以后一定会得势？果然南宋人没一个城府浅的！连女子都这么巧舌如簧，生性狡诈！

　　排风笑眯眯的，看起来一点不生气。“将军多心了！小女子身无长物，只是件我朝求和的礼物，哪算的了威胁？难道将军还怕我一个小女子不成？”她用他说过的话噎回来。“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若是沈小姐一番话就能摆平此事！将军背上那柄长佩刀，便要赠予我。”
　　“你说什么？”
　　排风不回答他，不紧不慢说完余下。“要是我输了，后面马车的金银器具还有大把尚未登记入贵国宝库的礼物。便挑一件将军喜欢的当赔罪！”

　　听完她的话，萧元启先是愣了，随即仰头发出大笑，震得周遭空气都似乎颤动了。
　　笑完，他收了表情。“你倒敢开价，这刀是我随征多年之物！你们娘们上嘴皮碰下嘴皮就妄想换走我的刀？”
　　这把长刀是那年部下打扫战场缴获入库的，他点数时一见欣喜，当下抽出来收为己用。
　　想起那年，手指摩挲长刀柄，嵌在刀身间的绿松石微微发出光晕。“再者，若是输了，你挑的金银器具还不见得有我这长刀贵重！”
　　排风依旧眉眼弯弯，眸光却亮得像淬了雪的琉璃。“将军纠结钱多钱少？不过是赌个输赢玩玩罢了。要是将军这点底气都没有，那我没话好说了，只当多嘴。”

　　这句话像根扎在萧元启傲性上的一根刺，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酸溜溜的激将？
　　当下便勒住马缰，沉声道。“好，便跟你赌！要是姓沈的能让这群乞丐自己退，佩刀你便拿去。但要是输了……哼，不仅要挑贵重的金银赔。这里距离皇城还有好几盏茶功夫，我要你替我牵马执鞭到宫门前百米为止！”
　　说罢，他抬眼扫向马车，扬声喝道。“倒要看看这群乞丐面前，是她翰林府的口舌好使，还是我的剑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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