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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礼
凌晨四点五十,敦煌还在沉睡。
沈喻站在酒店房间的镜子前,最后一次检查背包。防风外套、保温杯、笔记本、充电宝、头灯——所有必需品都已就位。她的手指在背包侧袋停留片刻,那里本该放着录音笔和便携麦克风。
空着。
昨天深夜,她把所有录音设备锁进了酒店保险箱。钥匙放在床头柜上,像某种仪式性的告别。
手机震动,阿赫发来信息:“到了。”
越野车停在酒店后巷,引擎低声嗡鸣。沈喻拉开车门时,看到后座上放着两个鼓囊囊的行李袋。
“换洗衣服。”阿赫从驾驶座转过头,“山里冷,婚礼要持续两天一夜。你的尺码我问了前台小姑娘,大概买的。”
沈喻愣了一下:“我没说要过夜。”
“裕固族婚礼不过夜,等于没参加。”阿赫的语气很平常,像在说今天会下雨一样自然,“主家准备了客房。不去,就是不给人面子。”
车驶出敦煌,向东进入群山。天色在车窗外缓缓亮起,山体的轮廓从深黑渐次转为靛青、灰蓝。这条路比之前走过的更窄更险,一边是陡峭岩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沈喻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忽然开口:“阿赫。”
“嗯?”
“你带过很多像我这样的……研究者吗?”
阿赫握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一个急弯:“不少。有拍照片的,有画画的,有写书的。去年还有个法国人,要录祁连山雪融化的声音。”
“然后呢?”
“录了三天三夜。”阿赫的嘴角弯了弯,“最后一天晚上,设备被野牦牛踩坏了。他坐在帐篷里哭,说那是他博士论文的全部数据。”
沈喻想象那个画面,居然有点想笑:“后来呢?”
“后来我陪他又等了好几天,等到下一场雪来,下一场雪化。”阿赫说,“他重新录了。回法国前请我喝酒,说那台被踩坏的录音机救了他——因为他终于听出来,雪化不是一种声音,是几百种声音。水渗进泥土,冰裂开缝隙,草根吸水膨胀……他说他之前太贪心,想用一个麦克风抓住整座山。”
车拐过一个之字形弯道,山谷在下方铺展开来。晨雾像牛奶一样流淌在松林间,偶尔露出底下湍急的河水。
“那个法国人,”沈喻问,“他最后论文通过了吗?”
“不知道。”阿赫说,“但他给我寄了本书,里面有张照片——就是他被踩坏的设备,碎片散在草地上,旁边有牦牛的脚印。标题叫《山说够了》。”
沈喻沉默了很久。她想起自己锁进保险箱的那些精密仪器,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每一件都代表着学术世界的认可。但如果有一天,它们也被野牦牛踩碎呢?她会哭吗?还是……会感到某种奇怪的解脱?
“快到了。”阿赫减速,指向远处山坳间升起的炊烟。
那是三顶白色帐篷,呈品字形搭在一片缓坡上。帐篷间已经有人影走动,女人们鲜艳的头巾在晨光中像移动的花朵。更远处,几十头牦牛在草坡上悠闲吃草,脖颈上的铜铃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的叮当声。
车停在距离帐篷百米外的空地上。阿赫没急着下车,而是从储物格里拿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沈喻问。
“青盐。”阿赫用指尖沾了一点,“裕固族的规矩,远客进门要先敬盐。表示你带来的是生活的味道。”
他下车,从后备厢搬出两个纸箱——一箱水果,一箱用红纸包着的砖茶。沈喻注意到,这次的礼物比去见□□老人时更讲究,每块砖茶上都系着红丝带。
两人走近帐篷时,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裕固族男人迎了出来。他身材高大,脸颊上有两团高原红,穿着深蓝色镶黑边的长袍,腰系红色绸带。看见阿赫,他张开双臂。
“苏木尔舅舅!”阿赫上前,两人拥抱,互相拍打后背。说的是裕固语,语速很快,夹杂着笑声。
拥抱完,苏木尔的目光落在沈喻身上。他的眼神很锐利,像是要把人从外到里看透。阿赫侧身介绍:“这是沈喻,我的朋友,从北京来的学者。听说咱们裕固族的婚礼是世间最美的仪式,想来亲眼看看。”
沈喻按照阿赫路上教的,微微躬身,双手捧起那个小铁盒:“一点心意,祝新人生活有滋有味。”
苏木尔接过铁盒,打开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他说了句裕固语,阿赫翻译:“他说,盐是大地之骨,客人懂规矩,是好客人。”
老人招招手,一个年轻女子端着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是三只银碗,碗里盛着淡黄色的液体。苏木尔先端起一碗,仰头喝完,然后将空碗倒扣,示意滴酒不剩。
银碗递到眼前,浑浊的液体晃荡着,映出她扭曲的脸。酒气不是“冲鼻”,是直接扇了她一耳光,辛辣里裹着类似牲口棚的、发酵过的青稞味。
“得干。”阿赫的声音在耳侧,很低,不是提醒,是告知。
沈喻闭上眼,不是敬酒,是赴刑。第一口下去,不是“像烧着的刀子”——它就是烧红的铁钎,从喉咙一路捅到胃里,留下一道灼热的、疼痛的轨迹。她呛了一下,鼻酸眼热,但死死憋住,仰头把剩下的灌完。每一滴都是刑罚。胃里立刻燃起一团不安分的火,烧得她指尖发麻。
碗空了。她学着阿赫的样子,倒扣过来,手腕发抖。
苏木尔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用生硬的汉语说:“好!我们的姐妹了!”
沈喻挤出一个笑,喉咙和胃还在灼痛。她忽然荒谬地觉得,这碗酒像一道结界。刚才喝下去的,不是酒精,是这片土地粗粝的、滚烫的认可。它不问你是否舒服,它只管你能否承受。
他转头向阿赫说了几句话,阿赫翻译时,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苏木尔舅舅说,欢迎来参加婚礼。但是——”他顿了顿,“有两个条件。”
沈喻的心微微一沉。来了。
“第一,你必须以‘远方来的姐妹’身份参与全程。不能只是看,要做事,要帮忙,要成为婚礼的一部分。”阿赫看着沈喻,“第二,不得使用任何明显的录音录像设备。他说,祖先的灵魂在仪式里,不能惊扰他们。”
沈喻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内心有所准备,但真正听到时,还是感到一阵恐慌——像潜水员被摘掉了氧气面罩。
“我能……”她试图寻找折中方案,“我能用纸笔记录吗?不录音,只是记谱子——”
阿赫摇头,翻译了沈喻的话。苏木尔听完,也摇头,说了几句,语气温和但坚定。
“他说,心记。”阿赫转述,“真正的歌不是记在纸上,是记在心里。如果你听完就忘了,说明那歌本来就不属于你。”
帐篷里安静下来。远处传来女人们准备食物的说笑声,锅碗碰撞的清脆声响。沈喻站在那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措。她的学术训练教会她如何采集、分析、归类,却从未教过她如何“用心记”。
阿赫静静地等着。他不催促,也不劝说,只是站在那儿。
“我……”沈喻深吸一口气,“我接受。”
苏木尔笑了。他拍拍手,刚才那个端酒的女子又走出来,这次手里捧着两套折叠整齐的衣袍——一套男式,一套女式。
“换上吧。”阿赫接过衣袍,把女式的递给沈喻,“穿上我们的衣服,就是一家人了。”
沈喻捧着那套衣服。袍子是靛蓝色的,羊毛质地厚实柔软,领口和袖口绣着繁复的红色几何纹样。她摸到一处刺绣的背面——线头没有剪得很干净,有些毛糙。这不是机器生产的工艺品,是手工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她跟着年轻女子走到一顶小帐篷里换衣服。脱下户外服,换上裕固族衣袍时,沈喻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感——羊毛贴着皮肤,厚重,温暖,带着淡淡的酥油和艾草气息。袍子比她的身材宽大些,腰带束紧后,在腰间形成柔和的褶皱。
最后是头饰。女子帮她戴上红色尖顶帽,帽檐垂下的彩色流苏遮住了部分视线。沈喻想调整,女子按住她的手,摇摇头,说了句裕固语,然后帮她整理流苏,让它们均匀地垂在肩头。
走出帐篷时,阿赫也已经换好了。深褐色的男式长袍,腰系蓝色绸带,头上戴着一顶翻毛皮帽。他看着沈喻,愣了几秒钟。
“怎么了?”沈喻不自在起来,“我穿得不对?”
“没。”阿赫移开视线,从口袋里摸烟,又放回去,“就是……不太像你了。”
确实不像。沈喻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能感觉到——衣服的重量,流苏在脸颊旁晃动的触感,走路时袍摆扫过脚踝的束缚感。她像被装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婚礼仪式在上午十点正式开始。
新娘从另一顶帐篷里走出来时,沈喻屏住了呼吸。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圆脸,大眼睛,脸颊上的高原红像两朵盛开的格桑花。她穿着鲜红的嫁衣,衣襟缀满银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头上没有盖红盖头,而是戴着更华丽的头冠,正中央镶嵌着一块打磨光滑的绿松石。
唱颂者是一位老妇人——苏木尔的母亲,今年八十三岁了。她坐在帐篷前的毯子上,双腿盘起,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没有乐器伴奏,没有扩音设备,她就那样开口唱起来:
“天上的大雁成双飞啊
地上的马儿配成对
祖先传下的好规矩啊
年轻人要记在心扉——”
那是《尧达曲格尔》。沈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记忆。但旋律比她想象得更复杂——不是规整的节拍,而是随着呼吸起伏的自由节奏。老妇人的声音苍老沙哑,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像把一颗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
“孝敬公婆如敬天啊
爱护丈夫如爱己
生儿育女传血脉啊
家族兴旺代代连——”
唱到第三段时,老妇人突然咳嗽起来。声音中断了,她摆摆手,示意没事,从怀里掏出个小皮袋,倒出点粉末含在嘴里。周围没有人催促,没有人焦急。人们静静地等着,偶尔低声交谈,孩子们继续玩耍。
沈喻却感到一阵焦虑——这段中断了,旋律不完整了,记录失效了。她的手无意识地伸向口袋,摸到的只有袍子粗糙的布料。
阿赫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老妇人缓过来了,继续唱。但接下来的旋律变了——不是之前那个调子,而是一种更低沉、更缓慢的吟哦。沈喻看向阿赫,阿赫低声说:“她在唱自己的版本。每个唱颂者都有自己的《尧达曲格尔》,就像每片草场都有自己的草。”
仪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沈喻努力记忆,但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太多细节了。老妇人即兴添加的祝福词,围观妇女们随口的应和,远处牦牛的叫声,风吹过帐篷绳索的嗡鸣……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锅正在熬煮的汤。
而她,没带笔,没带纸,什么都没有。
一种恐慌感慢慢升起——她在失去。每个音节都在流逝,每个旋律都在消散,而她无能为力。
唱颂结束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老妇人站起来,有些踉跄,旁边的妇女赶紧扶住她。人群开始移动,宴席要开始了。
沈喻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记住,或者说,记住的都是碎片——几个零星的音调,几句零散的歌词,还有老妇人咳嗽时那个突兀的停顿。
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是阿赫,递过来一碗奶茶:“喝点。待会儿要帮忙端菜。”
“我……”沈喻接过碗,“我没记住。”
“正常。”阿赫自己也端着一碗,慢慢喝着,“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是,听完就忘了。后来听了十几场,才慢慢听出味道。”
“可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阿赫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种沈喻看不懂的东西:“谁说你只有一次机会?”
宴席摆在大帐篷里。长条桌是用木板临时搭的,上面铺着蓝色印花塑料布——传统与现代粗糙地拼接在一起。菜肴一道道端上来:手抓羊肉堆成小山,奶豆腐切成整齐的方块,油炸果子里灌满了蜂蜜,大盆的拌面冒着热气。
沈喻被安排和女眷们一起端菜。她不会说裕固语,只能模仿别人的动作——双手捧盘,微微躬身,把菜放在桌子的空位上。一个圆脸的中年妇女对她笑,说了句话,沈喻茫然,妇女就拉起她的手,教她怎么摆盘更稳当。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男人们开始唱歌,先是独唱,然后是对唱,最后变成全体合唱。歌声粗犷,没有固定调子,常常唱着唱着就有人走调,引来哄堂大笑。
沈喻坐在角落里,捧着一碗奶茶慢慢喝。她的脑子还在试图整理那些声音碎片,但越整理越混乱。就像试图用筛子捞起流水,捞起来的永远不是水本身。
阿赫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他喝了不少酒,脸颊泛红,但眼睛很清醒。
“难受?”他问。
沈喻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觉得……我在浪费机会。我应该带点什么的,哪怕只是纸笔——”
“带了纸笔,你就会一直写。”阿赫打断她,“写的时候,就听不见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东西——是个木质的口弦琴,只有巴掌大。放在唇间,用手指拨动簧片,发出细微的、嗡嗡的颤音。
“这是我阿妈留给我的。”阿赫说,声音很轻,“她去世前那段时间,已经说不出话了。就用这个,一天拨几下。我那时候小,听不懂。现在想,她大概是在说——我还在,我还能发出声音。”
他把口弦琴递给沈喻。沈喻接过,学着放在唇间,轻轻拨动。簧片震动,传到颅骨,声音不是在空气里,是在身体里响。
傍晚时分,新娘要离开娘家了。
按照裕固族的传统,新娘不能回头。她穿着嫁衣,一步一步走向等待的马匹,女眷们跟在她身后,唱起了送别歌。那歌调子很慢,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像舍不得松手。
沈喻站在人群边缘,看着新娘上马。那姑娘一直没回头,但沈喻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扶她上马的老妇人——就是早上唱颂的那位——突然伸手,快速地在孙女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新娘握紧了,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眼泪唰地流下来。
然后她策马离去,红衣在黄昏的光里像一团燃烧的火。
人群慢慢散去。沈喻还站在那里,看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悲伤——不是为离别,是为自己。她像个瞎子来到一片花园,人们告诉她:看,多美的花。可她看不见,她只能闻到隐约的香气。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是阿赫,递给她一碗酒:“喝了吧。今天结束了。”
沈喻接过,一饮而尽。
夜幕完全降临时,婚礼的主要环节都结束了。远道而来的客人陆续去休息,只有本家的几个人还在帐篷里喝酒聊天。沈喻走出帐篷,走到一片空地上。
这里的星空和敦煌完全不同——没有光污染,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牛奶路横跨天际。星星多得让人眩晕,每一颗都清晰得像是伸手就能摘到。
她站在那里,仰着头。风吹过,带来松林和雪山的寒意。袍子很厚,但冷气还是从领口钻进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赫走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水,递给她一瓶。
“冷吧?”他说,“山里晚上就是这样。”
沈喻接过水,没喝。她还在想那个旋律——老妇人唱《尧达曲格尔》的调子。有几个音她反复回忆,却总是抓不住。
“那个调式……”她喃喃自语,“第三段的转调……”
“哈哈哈哈,因为那不是转调。”阿赫在她旁边坐下,也仰头看星星,“是走调。老人年纪大了,气不够,音就飘了。但你发现没有?就是那个飘上去的音,最好听。”
沈喻怔住了。她一直在寻找“正确”的版本,却从没想过,“错误”可能就是版本本身。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送客人。”
沈喻一个人坐在星空下。她尝试回忆今天听到的一切,但记忆像沙堡,潮水一来就垮塌。她只记得一些片段——老妇人咳嗽的停顿,新娘颤抖的肩膀,口弦琴对颅骨的共鸣震动。
还有此刻,风吹过松林的呜咽。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她真的什么都带不走。那些旋律,那些歌词,那些仪式中的微妙细节——它们属于这片山,这些人,这个夜晚。她只是一个路过的倾听者,听完了,就该离开。
但就在这个认知浮现的瞬间,她感到某种东西在身体里松动。不是失落,反而是一种……轻松。像终于承认了自己能力的边界,像终于放下了那个“必须带走什么”的执念。
她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帐篷时,听见里面还有人在低声唱歌——不是正式的仪式歌,就是随便哼着,断断续续,时不时还唱重词。
沈喻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然后她继续走,回到安排给她的小帐篷里。
脱衣袍时,她摸到袖口那处毛糙的线头。手指在那里停留片刻,然后她躺下,盖上厚厚的羊毛毯。
闭上眼睛,黑暗中响起白天那些声音的碎片。混乱的,不连贯的,像一场破碎的梦。
但这次,她没有试图整理。
她只是听着,听着那些碎片在记忆里漂浮,碰撞,渐渐沉入睡眠的深海。
帐篷外,最后一点歌声也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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