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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
话说娄庄姬当了皇子皇甫澍的师父,第一件要紧事就是给徒弟摸个底,好知道以后应该教些什么。
她问皇甫澍:“《诗经》第一首,会背吗?”
少年垂着眼点点头,
柳美人在一旁催道:“背给师父听啊。”
他于是用蚊蝇大小的声音,低着头背完了整首《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优美纯真的诗句,在他口中失去了一切节拍和韵律,连停顿句读都没有,更别说读出感情了。娄庄姬皱起了眉头,若是她上学时按照这种方式背书,手臂都要被打紫。
但看着这少年一副低眉顺眼、不敢直视她的胆怯模样,又想到他从小的生长环境,她还是把到了嘴边的批评咽下去了。
“很流利,不错。”
她勉强夸道。柳美人闻言释然一笑。
她接着问:“知道它是讲什么的吗?”
少年没有反应。娄庄姬以为他是没有听见,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一言不发,呆若木鸡。柳美人着急地推了他一把,他还是木愣。
“知道就说话,不知道就摇摇头。”他母亲斥道。
“没事,”娄庄姬宽慰她,“他长这么大,怕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话吧,而且还是考他功课,害羞也是正常的。”
柳美人凄然道:“这孩子从小就只对着我这一张脸,门都不敢出,哪里见过别人呢。可怜的孩子,养成了这么一副不爱说话的脾性。”
她泫然欲泣。皇甫澍看母亲伤心,扯了扯她的袖口,摇摇头,意思是:娘不要哭。
就从这一幕,娄庄姬又看出了“孺子可教”。毕竟百善孝为先,这孩子哪怕木讷了点,会心疼母亲,就说明他本性不坏,加以引导,就算不成才,也能成人。
她又燃起了做良师的斗志。她耐住性子,很温柔地讲解道:
“雎鸠是一种水鸟,会“关关”地叫。一雌一雄两只在河洲上相对而鸣,情挚有别。就像君子和淑女,彼此爱慕又不轻浮,是为良配。开篇第一首,就是歌颂感情真挚,德行美好。”
皇甫澍还是闷闷地不作声,眼神到处乱飘,就是不肯直视她。娄庄姬无奈:“哪里不懂吗?”
他嘟起嘴,从喉咙里咕隆出一句:“水鸟是什么样的?”
娄庄姬没想到他会注意这个。她在脑中搜寻一番,只回忆得起书上拙劣的图画,于是只能搜罗词句描述到:
“水鸟就是栖居在池塘、河溪里的鸟。它们也会飞。比如鹤就是一种水鸟。”
“我知道鹤,但没见过。我只见过乌鸦,还有喜鹊。”
娄庄姬顿生怜惜。这个孩子血脉高贵,却长在了冷宫阴冷潮湿的土壤里,暗无天日地熬过了十一年。这个年纪的皇子,应该被众星捧月地追奉环绕,应该在书院里高谈阔论,或在猎场上纵马驰骋。而绝不是像他这样,做一个空心的羸弱纸人。
课程进展得很慢,因为皇甫澍要不就默不作声,要么就眼神空空,神游去了。娄庄姬一边讲诗,一边确认他是否听懂,一边还要留神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大部分时候,只有柳美人在一旁催促,他才有回应。
加上他好不容易听进去几句,就显得很疲累,一定要歇息一会儿。一个上午,才勉强把《关雎》讲通,还不知道皇甫澍吸收了多少。
于是涂才人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师徒二人精疲力尽的场景。
“还在上课呢?歇歇吧,放饭了,再不去就没饭吃啦!”
冷宫粗陋的餐食实在让人提不起胃口。一天两顿,午饭和晚饭,不过是干冷的馒头和一两碟馊了一半的菜,勉强充饥不至于活活饿死。
涂才人作为冷宫最有门路的废妃,使了银子,得到的饭食最体面。只有她能吃到白米饭,菜也不是馊的,偶尔还有点荤腥、鸡蛋。这在外面最朴素不过的饭菜,在冷宫就成了稀品了。她平常磕的瓜子也是从门外来的,是她在冷宫上等身份的象征。
三人领了饭,聚在柳美人的房里一起吃。
娄庄姬注意到,柳美人把馒头掰了一大半给皇甫澍,又把看着新鲜的菜挑出来,让他吃。自己就随便糊弄几口了事。
她又是心酸又是感慨,难怪柳美人骨瘦如柴,本来就份量不足的饭食,还要分出一大半喂养孩子。这样的苦日子,亏她吃糠咽菜地熬住了。
涂才人今天拿到了一个鸡蛋,她把蛋黄掏出来,整个的夹到皇甫澍碗里。回头看见娄庄姬敬重的目光,吐了吐舌头嬉笑道:
“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不喜欢吃蛋黄。”
娄庄姬也把自己的餐食分给了皇甫澍。柳美人一惊,赶紧拦住,慌忙说:
“这孩子就是吃这些过来的,你自己日子也不好过,没必要做这个善人。”
娄庄姬苦涩一笑:“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又吃不饱,又晒不到太阳的,怎么能行?我少吃几口,也没什么大碍。”
柳美人推脱不成,热泪盈眶地抚着娄庄姬的臂膀。
皇甫澍本来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也抬起埋在碗里的头,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娄庄姬,半晌后冒出一句轻轻的:
“谢谢师父。”
娄庄姬一上午第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表达感情的话,又惊又喜。在冷宫这么久,首次绽开了笑容,眼噙热泪。
涂才人看了又笑:
“这孩子一句话就让你开心成这样?我给你讲了那么多笑话,你连个笑影儿都没有呢。”
娄庄姬含笑瞪她:
“那是因为你的笑话不好笑。”
阴暗的屋子里霎时充满愉快的氛围,几乎在此灭绝的欢声笑语又复生了。娄庄姬和涂才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柳美人偶尔插上几句,皇甫澍很安静地用好奇的目光注视她们的言笑。
“这小妮子有一点说的对,这孩子得去多晒晒太阳,不然白的跟张纸似的,多吓人。喏,一会儿对面屋子那疯子睡下了,带孩子去院子里走走!”
涂才人拍板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柳美人似乎对她很信任,娄庄姬就顺着她俩的意思。
秋日午后,阳光很好,把凉丝丝的空气都烘暖了。黄叶铺了满地,和低伏的芭蕉摩挲出“沙沙”的响声。无人打扫的冷宫院落,总是飘浮着树叶味、泥土味、青苔味、甲虫味,但在娄庄姬这里,所有的味道都被柳美人衣服上幽幽的木香、涂才人身上暖洋洋的炭火味盖过了。
皇甫澍在院子里,不跟人说话,也不看寥落的树木残花、斑驳的石桌石凳,只是昂着头,呆呆地看着蓝得不掺一点杂色的天空。
有南飞的雁群掠过树梢,牵动了他的目光,直至它们无影无踪。
“好大的一群乌鸦。”他喃喃道。
“那是大雁。”娄庄姬指正。
“我从没见过。”
“它们秋天要离开这里,去南方过冬。”
“离开这里?”
娄庄姬黯然:他应该不知道离开是什么意思吧。
“大雁和人不一样,大雁每年都会迁徙,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挪过地儿。”涂才人说。
“为什么我不能生为一只大雁呢?”皇甫澍说话永远像自言自语。
三人都不知怎么答他了。
涂才人看向一旁冷清的风景,柳美人面带愁容。
娄庄姬想了想,说:
“你还小,大雁小的时候,也是不能离巢的。”
她紧接着又说:
“而且你一定不会做大雁,你该做鹰、做凤,遨游四海,巡视天下。”
她看见皇甫澍瘦小的身躯震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眼睛里充满惊异。
她是不是说错话了。这少年此时的境地,明显只能做一只在笼子里的困鸟,给他讲什么出人头地、为龙为凤,怕是不合时宜。
柳美人也赶忙说:
“哪怕一生只在一个地方,平平安安度过也是万幸。这些鸟儿四方飞翔时,在路上不幸的也有很多。”
说罢又不满地瞟了娄庄姬一眼。
娄庄姬悻悻地闭上了嘴。
谁知皇甫澍若有所思,严肃地对柳美人说:
“娘,若能遨游四方,孩儿哪怕半路而亡,又有什么不情愿的呢。”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娄庄姬看出,这个少年表面的拘谨怯懦下,藏着未被发掘的渴望与追求。孤寂的冷宫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小了。
冷宫到底不该是龙雏栖身之地。她想。
涂才人走过来,在她耳边暗骂一句:“你挑拨他做什么?”
“话可是他自己说的。”她回嘴道。
令三人更诧异的是,皇甫澍学着鸟儿飞过的样子,张开双臂,弯下腰背,做出飞翔的姿态,嘴里模仿着咕咕的叫声。
柳美人那表情,好像自己儿子是中邪了一般。
皇甫澍“咕咕”、“咕咕”一通叫完,又在原地愣住了,迷茫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飞起来呢?”
真孩子气。娄庄姬听到涂才人的轻笑。
“人不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人的飞翔是以另一种形式。”她说。
“人怎样飞,师父?”
“人走到众人高处,这就是人的飞。”
“众人高处?”
涂才人一拍掌,打断他们神神叨叨的对话,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别把你那套禄虫的话灌给孩子听了。”
虽说娄庄姬的话被掐断,失去了后续,但谁知道皇甫澍会不会自己在脑海中把话补完呢?谁知道他会怎么想呢?
涂才人把娄庄姬拉到一旁,警告她:
“我们是让你来讲学的,不是让你教他做些不切实际的梦的!别让他变得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我什么样?”娄庄姬有些不忿,“你想说,像我一样想离开这鬼地方吗?”
“你自己明白就好。你用什么手段出去我不关心,但这孩子轻易见人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还惦记你那套飞黄腾达的话呢。”
“笑话,我是他师父,我要教他正其位,谋其事。”
“你才当他师父一天都不到,一日为师的时间都没有。”
娄庄姬愈发恼了,“他怎么说都是个皇子,现在无论体魄还是学问,连个平民人家的孩子都比不上,这像话吗?让他做他这个身份应做的梦,又怎么了?”
涂才人轻蔑又愤怒地剜她一眼。
“他与普通皇子能相比吗?他命不好,托生在了这个没福气的娘的肚子里,一辈子就注定了躲躲藏藏。”
娄庄姬余光看着母子俩,质问她:
“那你之前说,这孩子是她出去的希望。她若是不想这孩子身份大白,怎么出去呢?”
涂才人诡异一笑。
“她当然可以出去,不过要等,还要赌运气。”
“什么意思?”
涂才人转身,拍了拍身后石凳上的落叶,盘腿坐下。
“想听个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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