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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玥
张献忠站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外的人海里,手里攥着荧光棒,感觉自己像个伪装失败的间谍。
四周是震耳欲聋的尖叫、炫目的应援灯牌、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水味和青春荷尔蒙——这一切都与他惯常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是背着全家人来的,用一个伪造的病假条,坐了四个小时高铁,只为了看这场韩国女团演唱会。
理由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为了写一篇关于“当代青年亚文化中的偶像崇拜现象”的社会学论文。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实际上,他手机相册的加密文件夹里,存着这个女团所有打歌舞台的高清直拍。他知道每个成员的血型、生日、出道前的练习生时长,甚至能分辨出她们在舞台上真唱和预录的细微差别。
张家的男人,认定一件事就是一辈子——哪怕这件事是追星。
演唱会进行到安可环节,全场灯光暗下,只剩荧光棒组成的星海。张献忠跟着人群一起喊安可口号,声音淹没在更大的声浪里。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他的视线无意间瞥向了舞台侧面的后台入口。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
深灰色羊绒大衣,黑色直筒长裤,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她背对着舞台的绚烂灯光,整个人像一道沉静的剪影,与周围沸腾的氛围格格不入。
张献忠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因为她有多美——虽然她确实有一种清冷的精致。而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气质,那种他只在父亲书房的老照片里见过的气质:1937年南京上空那些苏联飞行员的照片,那些人在起飞前回头看的最后一瞥,眼神就是这样——清澈,坚定,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从容。
她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正低头记录着什么。偶尔抬头看向舞台,眼神不是粉丝的狂热,而是观察者的冷静,像是在分析一场军事演习。
张献忠鬼使神差地挤出人群,向后台入口挪去。
“站住。”保安拦住他,“后台禁止进入。”
“我……”张献忠大脑飞速运转,“我是北大新闻系的,来做演唱会的文化现象报道。”他掏出学生证——真的,专业那一栏写着“历史学”,但保安显然没细看。
“有证件吗?”
“采访证在同事那里,他马上过来。”张献忠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信,“我就先在门口看看,不进去。”
保安犹豫了一下,也许是被他身上的书卷气迷惑,挥了挥手:“别堵着门。”
张献忠站到一边,目光紧紧锁定那个身影。
她合上笔记本,转身,准备离开。就在她转身的瞬间,舞台的追光灯扫过她的侧脸——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线,眼尾有一颗很小的痣,像一滴凝固的墨。
然后,她看见了他。
不是无意的一瞥,是直接的、审视的目光。那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准确地落在他脸上,停留了三秒。
张献忠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止了。
她的眼神里有好奇,有评估,还有一种他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像是看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生物。
然后,她微微颔首,像是打了个无声的招呼,转身消失在后台走廊深处。
张献忠站在原地,荧光棒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周围的欢呼声、音乐声、尖叫声都退成了背景噪音,只有那三秒钟的对视,在他脑海里无限循环。
“同学,让让!”一个工作人员推着设备车经过。
张献忠回过神来,抓住最后的机会:“刚才那位……穿灰色大衣的女士,是谁?”
工作人员头也不抬:“萧编剧,主办方请来观摩的,说是要写什么音乐剧。”
萧编剧。
三个字,像三颗子弹,击中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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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京的高铁上,张献忠用手机搜索了一切关于“萧编剧”的信息。
萧玥,三十一岁,中央戏剧学院编剧系毕业,代表作《白山黑水》获“五个一工程”奖。最新筹备作品《国际纵队》,讲述西班牙内战时期的中国志愿者。她在《文艺报》上发表过一篇《记忆的伦理》,文章里有句话被多处引用:“纪念碑不仅要纪念逝者,还要质问生者——我们如何对待历史,决定了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未来。”
他点开一张她的公开照片——学术会议上的抓拍,白衬衫,黑框眼镜,正在发言。与演唱会后台那个身影判若两人,但眼神是一样的:清澈,锐利,像手术刀。
张献忠关掉手机,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夜色。
他十八年的人生里,见过太多类型的女性:军营里的女兵,学校里的女同学,母亲医院里的女医生。她们或是坚毅,或是温柔,或是聪慧,但从未有人像萧玥这样——清冷中带着魅惑,理智中藏着危险,像一本用密码写成的书,明知难以解读,却让人忍不住想翻开。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凌晨三点,他打开电脑,找到萧玥的微博——她很少更新,最新一条还是半年前,转发了一篇关于中东铁路档案整理的文章。
他点开她的关注列表,只有十七个人,大多是历史学者和档案工作者。其中一个ID引起了他的注意:茯苓。
头像是一朵水墨茯苓花。
张献忠点了进去。“茯苓”的微博更少,几乎全是书法作品的照片,偶尔有几条关于医学会议的转发。最新一张书法写的是:“你们从遥远的故乡来到中国,把鲜血洒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哈尔滨会记住,松花江会记住。”
落款是两个字:苓忠。
张献忠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白茯苓老师——哥哥在微信群里认识的那个代课语文老师,那个在苏军烈士纪念碑前献花的女人。
世界真小,小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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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张献忠做了一件他自己都觉得疯狂的事。
他找到了萧玥工作室的地址——东城区一个老胡同里的四合院。他在对门的咖啡馆坐了整整三天,每天点一杯最便宜的美式,从开门坐到打烊。
第三天下午四点十七分,她出现了。
还是深灰色大衣,这次围了一条墨绿色围巾。手里拎着一个帆布袋,从袋口能看到档案袋的边角。她推开四合院的木门,走了进去。
张献忠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等了十分钟,然后站起身,穿过胡同。
敲门时,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门开了。萧玥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你终于来了”的了然。
“张献忠同学。”她说,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带着一点沙哑,“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耐心。”
“你……知道我?”张献忠愣住。
“白茯苓老师提过你。”萧玥侧身,“进来吧,外面冷。”
院子不大,但很精致。青砖铺地,墙角种着竹子,正房的门上挂着一块木匾,刻着“求是”二字。屋里是典型学者的书房——满墙的书,一张大书桌,桌上堆满了资料和手稿。
“坐。”萧玥指了指窗边的藤椅,自己坐在书桌后,“喝茶吗?普洱。”
“好,谢谢。”
泡茶的间隙,张献忠偷偷打量她。近距离看,她比在演唱会后台时更……真实。眼角有细微的皱纹,手指上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身上有淡淡的墨水和旧书的气味。
“你为什么来找我?”萧玥把茶杯推到他面前,直截了当。
张献忠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关于历史研究的请教,关于论文写作的指导,关于《国际纵队》剧本的好奇——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最后,他说了真话:“因为你在演唱会后台看了我三秒钟。”
萧玥挑了挑眉,没有笑,但眼神柔和了些。“所以你是那个在后台冒充新闻系学生的历史系男生。”
“你怎么知道?”
“保安后来告诉我了。”萧玥端起茶杯,“他说有个学生模样的人,眼神不像来追星的,倒像是来执行侦察任务的。”
张献忠的脸红了。
“你父亲是军人?”萧玥突然问。
“你怎么……”
“站姿,眼神,还有你刚才握茶杯的手势——虎口有茧,是长期握枪的人才有的。”萧玥顿了顿,“白老师说,你父亲是少将。”
张献忠点头。
“那你呢?”萧玥看着他,“你想成为军人,还是历史学者?”
“我……”张献忠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在演唱会后台。那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萧玥沉默了片刻。窗外传来胡同里收废品的吆喝声,遥远而模糊。
“我在写一个剧本,关于一个伪装成流行歌手的女间谍。”她终于开口,“我需要观察舞台、灯光、粉丝的反应,需要感受那种被千万人注视的氛围。对我来说,演唱会不是娱乐,是一个研究现场。”
“就像战场。”张献忠脱口而出。
萧玥的眼神亮了一下。“没错,就像战场。舞台是阵地,灯光是炮火,观众的尖叫是冲锋号。每一个动作都要精准,每一个表情都要计算,每一秒钟都不能出错。”
她说这些话时,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里有一种狂热的光芒——那是在谈论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物时,人才会有的光芒。
张献忠看呆了。
“你……”他艰难地开口,“你写剧本的时候,也是这样投入吗?”
“更投入。”萧玥靠回椅背,“写历史剧,是在和逝者对话。你要钻进他们的皮肤,呼吸他们呼吸过的空气,感受他们的恐惧、勇气、犹豫和决绝。有时候写到深夜,抬起头,会觉得房间里不止我一个人。”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你哥哥的那个AI软件,我卸载了。因为机器永远无法理解,有些对话只能在生者和逝者之间进行。”
张献忠想起哥哥——那个总是严肃的、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军装下的哥哥,居然会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开发一个只给她一个人用的AI程序。
张家的男人,认定一件事就是一辈子。
“你想看吗?”萧玥突然问,“《国际纵队》的手稿。”
张献忠猛地抬头。
萧玥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稿纸,递给他。首页用钢笔写着:“献给所有在异国他乡为理想而战的人。”
他翻开。字迹工整有力,偶尔有修改的痕迹。故事从1936年的马德里开始,一个中国青年瞒着家人,穿越半个地球,加入国际纵队,在西班牙内战中与法西斯作战。
“这个角色,”萧玥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原型是我的曾祖父。他1938年死在埃布罗河战役中,尸骨埋在西班牙,连块墓碑都没有。”
张献忠的手指在纸页上停顿。“所以你写剧本,是为了……”
“为了给他立一块文字的碑。”萧玥说,“也为了所有像他一样,被遗忘在历史缝隙中的人。”
黄昏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稿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张献忠看着那些字句,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三秒钟的对视,追到这座四合院。
因为他和她是同一类人——都被过去所困,都试图用文字打捞沉没的记忆,都在寻找一种方式,与那些早已沉默的声音对话。
“我能……常来吗?”他问,声音很小,“不是为了打扰,就是想……看看你怎么工作。”
萧玥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
“周三和周五下午,我一般在这里。来之前发个信息。”她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只有名字和一个邮箱地址,“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高考要考好。”萧玥的表情严肃起来,“历史是用笔写的,但前提是,你要先有一支足够有力的笔。北大历史系,那是你现在的战场。打赢这场仗,再来谈其他的。”
张献忠握紧名片,用力点头。
离开四合院时,天已经黑了。胡同里亮起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窗户亮着灯,萧玥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正低头书写,像一座在时间长河中岿然不动的岛屿。
手机震动,是哥哥发来的信息:「爸同意你报考北大历史系了,但他说,四年后如果你还想参军,他不会拦你。」
张献忠回复:「谢谢哥。另外,我见到萧玥老师了。」
过了很久,哥哥回:「她怎么样?」
张献忠想了想,打字:「像一座纪念碑。不是为了让人膜拜,是为了让人记住。」
发送。他收起手机,走进北京的冬夜。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像是从另一个时代传来的回音。
而有些相遇,一旦开始,就会像历史一样,一旦被书写,就再也无法被抹去。
一年后的北京工体,同样的场馆,不同的灯光,不同的人群。
张献忠站在看台区,没有荧光棒,没有应援灯牌,他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座误入狂欢节的石碑。今天是于星——当下最红的创作型男歌手——告别演唱会,门票三个月前开售时十秒售罄,他是托了黄牛才勉强拿到一张后排站票。
他的目光锁定在第一排正中央的那个位置。
萧玥坐在那里。
依然是深色系着装,黑色高领毛衣,深灰呢子外套,与周围穿着亮色应援服、手持闪烁灯牌的粉丝格格不入。她坐得笔直,没有跟唱,没有尖叫,只是静静地看着舞台,偶尔低头在本子上记录。
张献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这一年,他如约考上了北大历史系。父亲张明忠少将在录取通知书送达那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出来时,只说了一句:“好好学。”
这一年,他和萧玥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联系——偶尔的邮件往来,多是关于历史问题的探讨。她严谨、专业、从不涉及私人话题。他去过她的四合院三次,每次都带着具体的研究问题,而她每次都认真解答,像对待一个真正的学生。
但越是这样,张献忠越是明白:那三秒钟的对视,那场后台的惊鸿,那道清冷又魅惑的影子,已经像一颗子弹,永久地嵌入了他十八岁的骨骼里。
演唱会的节奏渐入高潮。于星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汗水浸湿了白衬衫。这个二十五岁的歌手,以写实风格的歌词和独特的嗓音红遍全国,却在巅峰期突然宣布这是最后一场演出。
“接下来这首歌,”于星对着麦克风说,声音通过音响传递到场馆每个角落,“写给一个特别的人。她今天在现场。”
观众席爆发出尖叫和口哨声。
张献忠看见萧玥微微蹙眉,合上了笔记本。
前奏响起,是一首未发表过的新歌。旋律简单,只有钢琴伴奏。于星的声音清澈而真挚:
“你在历史的夹缝中寻找真相/我在五线谱上描摹假象
你说每个名字都值得被记住/我却连自己的名字都想遗忘
你是档案馆里的一束光/我是舞台上最擅长说谎的演员
如果今夜星辰坠落/能否落在你肩上”
歌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张献忠心中那个一直上锁的猜想。
他想起这一年里搜集到的关于萧玥和于星的零星信息:两人是中央戏剧学院同届,一个编剧系,一个表演系;有狗仔曾拍到他们在后海一起散步的照片,但很快被压下去;于星的成名曲《无名碑》被乐评人分析有强烈的历史叙事风格,不像普通情歌……
舞台上的歌进入尾声。于星唱完最后一句,放下吉他,走到舞台边缘,蹲下身,目光直直看向第一排。
“萧玥。”他说,声音很轻,但麦克风把这两个字放大了千万倍,“这首歌,给你。”
全场寂静了三秒,然后爆发出更大的喧嚣——尖叫、哭泣、不可置信的议论。
萧玥站了起来。
聚光灯跟随着她。她仰头看着舞台上的于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还有件事要宣布。”于星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今夜之后,我不再是歌手于星。我要去一个地方,做一个早就该做的选择。”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我要去西班牙,埃布罗河畔。我的曾祖父,1938年死在那里,他是国际纵队的中国志愿者。这些年,我唱了太多虚构的故事,写了太多无关痛痒的歌词。现在,我想用剩下的时间,去寻找一个真实的名字——他的名字,和他一起倒下的那些人的名字。”
张献忠的血液瞬间凝固。
国际纵队。埃布罗河。1938年。
萧玥的剧本《国际纵队》。她曾说,她的曾祖父死在埃布罗河战役中。
这不是巧合。
于星站起身,对着台下深深鞠躬。“谢谢你们爱过我塑造的那个虚假形象。但今夜之后,请忘记于星。”
他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萧玥:“还有,萧玥,对不起。这些年,我一直活在你曾祖父的阴影里,却不敢承认。现在,我要去直面他走过的路了。”
说完,他转身走下舞台,没有安可,没有返场,就这样消失在幕布后。
场馆陷入混乱。粉丝的哭泣声、工作人员的呼喊声、媒体的快门声混成一团。保安开始维持秩序,引导观众离场。
张献忠逆着人流,拼命往前挤。他的目光死死锁定萧玥——她还站在那里,像风暴中心的一片宁静海。
等他挤到内场时,萧玥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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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张献忠在萧玥的四合院里等到了她。
她看起来疲惫不堪,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但眼神依然清澈锐利。
“你来了。”她说,声音沙哑。
“于星……”
她泡了茶,两人在书桌前坐下。窗外,北京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
“他是我大学时的恋人。”萧玥平静地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们同届,他学表演,我学编剧。那时候他很单纯,说想当演员,演尽天下好故事。”
她喝了口茶,继续:“直到大四那年,我带他回老家,给他看我曾祖父的遗物——几封从西班牙寄回的信,一张模糊的照片,还有一枚国际纵队的徽章。从那以后,他就变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曾祖父也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失踪?”张献忠问。
萧玥点头。“他回家问了长辈,才知道家族一直避谈这件事。他的曾祖父于怀安,1937年去了西班牙,1938年在埃布罗河战役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雪下大了,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雾气。
“我们约定,等毕业后,一起去西班牙,寻找他们的踪迹。”萧玥的声音低了下去,“但他先成名了。一首歌,一夜之间,于星这个名字家喻户晓。公司签他,包装他,把他塑造成完美偶像。他挣扎过,但……名利场是个漩涡,一旦掉进去,就很难出来。”
张献忠想起于星在舞台上说的那句话:“我是舞台上最擅长说谎的演员。”
“这些年,我们分分合合。”萧玥看着茶杯里旋转的茶叶,“他写歌,我写剧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纪念那些被遗忘的人。但隔阂越来越深——他活在聚光灯下,我活在故纸堆里。他说我是他的‘档案馆里的一束光’,但他不知道,光是照不进被精心包装的黑暗的。”
“所以他才退圈……”张献忠喃喃。
“他想找回真实。”萧玥抬起头,“也找回……我们之间可能还剩下的那一点点真实。”
院子里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你会去西班牙吗?”张献忠问。
萧玥沉默了很久。“我的剧本还没写完。档案馆的工作还没完成。而且……”她顿了顿,“有些路,需要一个人走。”
张献忠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不会追着于星去西班牙。就像她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
“那你为什么去看他的演唱会?”他忍不住问。
萧玥的嘴角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为了告别,也为了……确认一些事。”
“确认什么?”
“确认我对他,究竟是爱,还是对一段共同记忆的执着。”萧玥看向窗外漫天飞雪,“确认我放不下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我们曾共同认定的那个理想——为无名者正名,为沉默者发声。”
张献忠忽然明白,为什么萧玥身上总有那种清冷又魅惑的气质。因为她心里燃烧着一团火——对历史的执着,对真相的渴求,对那些被遗忘者的责任感——但这团火被一层坚冰包裹着,那是自我保护,也是清醒的理智。
而于星——是唯一一个曾触碰到那层冰下火焰的人。
“你呢?”萧玥突然转向他,“你为什么来?”
张献忠诚实回答:“因为一年前,你在后台看了我三秒钟。”
萧玥怔了怔,然后轻声笑了。这是张献忠第一次听见她这样笑——不是冷笑,不是苦笑,是真的、带着温度的轻笑。
“张献忠同学,”她说,“你今年十九岁,我三十一岁。你的人生刚刚开始,我的……已经过了可以轻易改变轨道的年纪。”
“我没想改变你。”张献忠说,声音很稳,“我只是想……在旁边看着。看你写完《国际纵队》,看你整理完那些档案,看你为更多无名者立起文字的碑。”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学生看着老师,像后辈看着前辈,像……一个同样被历史困住的人,看着另一个同类。”
萧玥的眼神软化了。她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师长对学生的、克制的、温暖的举动。
“那你就好好学历史。”她说,“北大历史系,那是中国最好的战场之一。用你的笔,打一场漂亮的仗。等你有资格站在我身边讨论专业问题时,我们再来谈其他的。”
张献忠用力点头。
离开四合院时,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新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胡同里很安静,只有他踩在雪上的咯吱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灯还亮着,萧玥的身影映在窗上,一如既往地低头书写。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闻推送:“前歌手于星确认已飞往马德里,将进行历史研究。”
张献忠关掉手机,继续往前走。
有些星辰从天空坠落,是为了回到大地,寻找自己的根。
而有些光,即使遥远,也会一直亮着,照亮后来者的路。
他知道自己的战场在哪里——不是舞台上,不是聚光灯下,而是在故纸堆里,在档案馆里,在那些被尘封的记忆里。
就像萧玥。就像那个刚刚踏上寻找之路的于星。
就像张家三代军人守护的这片土地,那些被血浸透的、需要被记住的历史。
他十九岁,路还很长。
而有些人,值得用一生去追随,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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