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笼中雀
荷花池事件后的七年,是未央宫最寂静,也最暗流汹涌的时光。
傅裴的“伴读”成了定例,每日卯时必至,风雨无阻,他不再推楚安之入水,却用另一种方式将他困在无形的池中:
他逼楚安之习武,哪怕后者咳着血拉不开弓,也要在箭靶前站够两个时辰。
他搜罗天下医书毒经,堆满未央宫书房,笑着说:“殿下既要成医,便该见见真正的‘药’。”
他斩断了所有伸向楚安之的暗手,手段酷烈到连贤妃都不敢再克扣未央宫的份例。
但楚安之知道,这庇护的代价是,他彻底成了傅裴的“所有物”。
他在沉默中蜕变。
他的病是真的,咳血是真的,但那双眼睛在药香与书卷的浸润下,却渐渐淬出冰冷的光泽。
他读懂了傅裴送来的每一本毒经,甚至开始用自己的药材做实验,先毒死御花园的老鼠,再解毒,记录每一次反应。
傅裴对此兴奋异常。
他在某个深夜翻窗而入,看见楚安之对着一只毒发抽搐的野猫记录脉象,忽然笑道:“殿下终于……开始玩臣的游戏了。”
楚安之头也不抬:“这不是游戏,是功课。”
“对,功课。”傅裴蹲下来,与他对视:“一堂‘如何杀人于无形’的功课。殿下学得很快。”
那年楚安之十二岁,第一次亲手配出“迟暮散”的雏形。
他没有告诉傅裴。
*
永昌十四年春,楚安之十五岁。
他的身量抽高了些,但依旧清瘦如竹,面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只是当他垂眸看书时,那股病弱之气会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傅裴十六岁,已随父出征两次,军功在身,封了骁骑尉。
但他最大的“战利品”,依然是未央宫里这个他看了七年的“样本”。
卯时整,傅裴准时出现在楚安之榻前,带来当日的“见面礼”。
有时是半卷偷出的密折,有时是某个官员的把柄,有时甚至是一包西域奇毒的样本。
“殿下今日气色不错。”他端详着楚安之苍白的脸,“比昨日红润了些。”
楚安之披衣坐起:“傅卿现下连本宫的脸色都要记录?”
“要记。”
傅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翻开某页:“殿下晨起时面色青白,辰时服药后面泛潮红,巳时咳血后面如金纸,但今日……”
他凑近,几乎鼻尖相抵:“殿下眼中有血丝,昨夜没睡好?”
楚安之垂眸:“做了噩梦。”
“梦到什么?”
“梦到傅卿把本宫关进笼子,每日记录何时进食、何时鸣叫。”
傅裴怔了怔,随即笑道:“那殿下在梦里……鸣叫了吗?”
“没有。”楚安之抬眸:“本宫在磨牙。”
空气静了一瞬。
然后傅裴笑得更畅快了,他收起册子,后退两步,深深一揖:“臣果然没选错,会磨牙的猎物……才值得观察。”
*
上书房的日子变成了博弈场。
太傅讲经,傅裴就在桌下给楚安之传纸条,不是情诗,是毒方。
“西域箭毒木,汁液见血封喉,但若用陈年米醋稀释千倍,可成慢性毒,三月毙命,状似心悸而亡。”
纸条末尾补了一句:“殿下若想试,臣有样本。”
楚安之将纸条夹进《论语》,面不改色地继续听讲。
太傅在前讲《孟子·公孙丑上》,刚说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三皇子楚明却突然发难:
“七弟自幼多病,想必最能体会‘恻隐’二字,不如说说,对北境那些冻死的流民,该当如何?”
满堂目光投来。
楚安之咳嗽两声,刚要开口,傅裴先站起来了:
“三殿下此言差矣,七殿下久病,体恤的是病者之苦,而非政事,若真要论恻隐——”
他转向太傅:“学生倒有一问:蛮族屠我边民时,可曾有过恻隐之心?”
话题又被引向战和之争。
宫廷内部向来对这些言论避如蛇蝎,毕竟这要是传了出去,就是议论朝政,一不小心要落下个砍头的罪名。
也就傅裴这样的敢和太傅叫板,这要换了别人来,早被打了几十大板。
下课后,楚安之在回廊叫住傅裴:“你今日何必……”
“因为臣在测试。”傅裴截断他的话,“测试三殿下对您的敌意到了什么程度,测试太傅会偏袒谁,测试……”
他顿了顿:“殿下被为难时,第一反应是向谁求助。”
楚安之愣住:“本宫并未求助。”
“所以测试失败。”傅裴笑了:“但臣很高兴,殿下宁可自己扛,也没看臣一眼。”
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这是三殿下这两月私下会见官员的名单,其中三位,与当年构陷林祭酒,也就是您的外祖父的案子有关。”
楚安之瞥他一眼,顺手接过名单,指尖微颤。
傅裴看着他颤抖的手,眼中光芒更盛:“愤怒吗?恨吗?想杀人吗?如果殿下点头,臣今夜就能让那三个人,人头落地。”
楚安之盯着名单看了很久,最终缓缓折叠,收入袖中:“不必。”
“死人……太便宜他们了。”
傅裴的笑容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愉悦:“臣就知道……殿下会这么说。”
*
春寒第十日,贤妃在御花园设“赏春宴”,所有皇子必须出席。
楚安之裹着厚披风坐在角落,看着远处兄姊们吟诗作对、投壶戏蝶,他像个误入宴会的幽灵,与那片春日喧闹格格不入。
傅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殿下在看什么?”
“看他们……活得真热闹。”
“热闹?”傅裴嗤笑。
“三殿下袖中藏了毒粉,想找机会洒在五殿下的酒里,五殿下的侍女袖中有匕首,时刻准备为主子‘挡灾’,贤妃娘娘看似在赏花,实则一直盯着德妃头上的新簪子,那是陛下昨晚赐的。”
他俯身,在楚安之耳边低语:“这满园春色,底下埋的都是白骨。殿下觉得,谁的白骨会先露出来?”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惊呼。
五皇子楚睿倒地抽搐,口吐白沫,他的酒杯被打翻了,酒液洒在地上,冒出刺鼻的白烟。
“有毒!酒里有毒!”
霎时间场面大乱,贤妃厉声喝道:“封锁花园!所有人不得离开!”
楚安之想起身,却被傅裴按住肩膀:“殿下别动。”
“可是五皇兄……”
“死不了。”傅裴语气平静:“那毒最多让他哑三个月,下毒的人也没想杀他,只是想让他‘开不了口’。”
楚安之猛然转头:“你怎么知道?”
傅裴笑了,从袖中掏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在楚安之眼前晃了晃:“因为毒是臣下的。”
“剂量精准,症状可控,太医查不出源头,只会归结为‘误食相克之物’。”
楚安之浑身血液都冷了:“你……”
“这是今日的测试。” 傅裴收起瓷瓶,声音轻快,“测试殿下看到兄弟相残时,是会怜悯,还是会……计算利弊。”
他盯着楚安之的眼睛:“刚才五殿下倒地时,殿下第一反应是去看三殿下的表情,他在笑,虽然很快掩饰了,然后殿下看了贤妃,她在惊慌中下意识护住了自己儿子,最后殿下看了臣。”
傅裴顿了顿,一字一句:“殿下在判断,这是不是臣做的。”
“判断时间:三息。”
“判断正确。”他后退一步,在满园混乱中,对楚安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恭喜殿下,通过‘冷血测试’。”
“您果然……天生就该坐在最高的位置上。”
*
那夜楚安之彻夜未眠。
子时,傅裴如约而至,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壶温酒,两只玉杯。
“压压惊。”他将酒杯推到楚安之面前。
楚安之没动:“傅卿今日的测试,太过火了。”
“火候刚好。”傅裴自斟自饮,“五皇子哑三月,三皇子被疑下毒,贤妃德妃两党相争更烈,而殿下您,全程‘病弱受惊’,无人会怀疑到一个咳着血退场的皇子头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最重要的是,臣看到了殿下最真实的反应。”
烛火噼啪。
良久,楚安之轻声问:“傅裴,你究竟想从本宫这里看到什么?”
“看到‘可能’。”傅裴放下酒杯,“看到一个人被逼到绝境时,能爆发出多少种‘可能’。”
“比如?”
“比如今日,殿下有五种选择:一、当场揭发三皇子;二、假装昏厥避祸;三、趁机栽赃他人;四、救五皇子卖人情;五、也就是殿下实际选的:静观其变,收集信息。”
傅裴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殿下选了最聪明,也最冷酷的一种。”
“陈太医教过您解毒针法,您明明有能力救五皇子,却选择看着他中毒;您明明知道真相,却选择沉默。”
“因为您在计算,计算五皇子哑了,对谁最有利;计算三皇子被疑,会空出什么位置;计算这场混乱,能为您争取多少时间。”
他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您骨子里流的……根本不是‘仁君’的血;意味着您和臣一样,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楚安之的手指攥紧了衣袖,他想反驳,想说不是,想说本宫只是……
但他说不出口。
因为傅裴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今日五皇子倒地时,他脑中确实闪过一连串计算:三皇子若倒,吏部侍郎的位置会空出来;五皇子若哑,兵部的差事会转交;贤妃德妃相争,后宫会乱,父皇会头疼……
他甚至算到了,这场混乱,能让他那个“迟暮散”的计划,更不引人注目。
“看。”傅裴笑了,“殿下又在算了。”
楚安之闭上眼,再睁眼时,他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很辣,烧得他眼眶发红。
“傅裴,”他声音嘶哑,“如果有一天,本宫算到你头上呢?”
傅裴怔了怔,随即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角渗出泪光:“那臣会很高兴。”他抹去眼泪,“高兴到……可能亲手为殿下递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因为那意味着,殿下终于长大了。终于长成了……值得臣用一生去观察的,最完美的‘样本’。”
*
三年伴读结业那日,傅裴送来一份“礼”。
不是珠宝,不是奇药,而是一本空白的册子。
扉页上,他题了四个字:《观笼录》。
“这是臣为殿下准备的。”傅裴将册子放在楚安之面前,“从今日起,殿下可以记录,记录谁欺辱您,记录谁拉拢您,记录谁……该死。”
楚安之翻开册子,内页已经写了几行:
“三月十七,内务太监克扣炭火十斤,转售宫外。”
“三月廿一,洒扫宫女偷窃玉佩一枚,献给丽嫔宫女。”
“三月廿八,太医署学徒在药中多加黄连三钱,受三皇子赏银五两。”
每一条,都精确到时间、人物、细节。
“这些……”
“都是臣这一个月‘观察’的结果。”傅裴在对面坐下,“殿下可以自己决定,哪些人该留,哪些人该除。”
楚安之盯着那些名字,良久,提笔在“内务太监”那条旁批了一个字:“留。”
傅裴眼睛亮了:“理由?”
“炭火事小,但此人能打通宫禁销赃,必有同党,留着他或许能钓出更大的鱼。”
楚安之笔尖未停,又在“洒扫宫女”旁批:“用。”
“此女贪财,可握其命脉反收买,让她传递假消息。”
“太医学徒”旁批:“留。”
“暂时留着,他的药方……本宫要亲自改几味。”
批完,他将册子推回给傅裴。
傅裴细细看了一遍,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嘲讽,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
“殿下,”他轻声说,“您出师了。”
“从今天起,您不再是‘被观察者’,您是与臣共享这个牢笼的,另一位‘观笼者’。”
他站起身,后退三步,然后缓缓单膝跪地,这个姿势他做过很多次,但这一次,格外郑重;
“臣傅裴,愿与七殿下楚安之立契——”
“共享耳目,共掌生死,共观此笼。”
“直至……”他抬起头,烛火在他眼中燃烧:“笼破,或人亡。”
楚安之坐在烛光里,看着跪在阴影中的少年。
十六岁的傅裴,已经褪尽稚气,那双眼睛已经深得像口井,井里浮沉着疯狂、偏执、以及某种……孤注一掷的期待。
他在等一个回答。
等这个他观察了八年,测试了无数次,终于确认“值得”的猎物,给出最终的回应。
楚安之沉默了很久。
久到烛火跳了三跳,久到窗外传来打更声。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扶,而是轻轻按在傅裴头顶,像主人在抚摸终于驯服的猛兽。
“起来吧,从今日起……”
“你是我笼中的观者,我是你笼中的雀。”
“我们,互相看着,直到……”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直到雀啄瞎观者的眼,或观者……折了雀的翅。”
傅裴仰头看着他,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那光芒太亮,太烫,烫得楚安之几乎想收回手。
但他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稳稳地,按着那颗疯狂的脑袋。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游戏,规则已经定下了。
不是主仆,不是盟友。
是观笼者与笼中雀。
是互相囚禁、互相观察、互相……在对方眼中寻找自己倒影的,畸形共生体。
窗外,春夜深浓,未央宫的桃花开到了极盛,开始凋零。
而笼中的雀,终于睁开了眼睛。
它看到的不是天空。
是另一双,同样被困在笼中的、疯狂的眼睛。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