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3：少年

　　劲风吹过，栖孝湖边的林中，最后一片叶子也摇曳飘落，埋入雪中，了无痕迹。栖孝湖畔的豪宅便是权相蔡京的别府之一。谁都知道，即使是这府邸中最卑微的下人，也是招惹不得的，因此，栖孝湖至静林周围，甚少有平民出入。
　　今年初冬的天气已是非常阴寒，刺骨的冷风不停的呼啸，使本就清净的四周更加肃然，平添几分凄意。一个孩子独自坐在湖边，手中捧着一团白绒绒的物事，眼却凝视着湖面。湖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呈出淡青的惨色。
　　这孩子不晓得是哪家的公子，眉目若画，绣金锦衣外披着件大人穿的狐裘，那尺寸穿在他身上本就不甚合适，偏又坐着，于是这珍贵的裘衣的下半片便拖到了地上，早寒的霜气已将他露在狐裘外的脸庞和双手吹成了泛紫的绯，他却并不在意，只是望着湖面的双眼里隐约弥漫着水气，极是茫然。
　　看他的穿着打扮，十有八九是蔡府里的少爷，可是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凭任一个孩子呆坐在湖边，却终归不象。
　　寂天寞地中，忽地从静林那边传来几声急促的咳声，又象是竭力忍着似的忽地止住，这时，只听一个温润的声音带些忧虑的道：“公子，相爷召见必有要事，就这么走了，怕是不妥……”
　　先前那咳也咳的不痛快的人闷哼一声，声音比今早的天气更寒：“我依约按时而来，相爷却尚未起身，怨不得我吧。”
　　“可总管说请公子稍候片刻…...”
　　“若有要事，岂会延时，还是以后再说吧。”这咳嗽的人竟然连当今权倾天下的蔡京也不愿等，虽然话说的淡然，但字句无不透出一股霸道的傲慢。
　　这两人说着话，已从静林那边转了过来，本已走向右边官道，那清寒声音的主人不意向湖边瞥了两眼，看到了如雕像般静坐的孩子，眼中不禁掠过几分好奇：“无邪，你先回楼子等我。”
　　然后他就径自走了过来。那叫‘无邪’的男子微微屈身，再没说什么便急步离开，被他称做‘公子’的傲慢青年则默默走到了披狐裘的孩子身边，依样坐下：“天气很冷。”
　　“恩。”
　　答应了一声，那孩子仍未回过身来，依然看着湖面。
　　“你在蔡府里住？”
　　“恩。”
　　如此回答了两三声后，孩子才收回目光，转而面向这莫名其妙与自己并肩坐着的人。首先印入眼内的，便是一片殷红。这人穿着白衣，外面罩着件深红长衣，被这过于刺眼的颜色一衬，他的脸便一片病色的苍。
　　但那双眼，却精华闪耀。
　　原来他年纪也不大，只是刚刚从少年进入青年阶段罢了，穿锦衣的孩子温文一笑：“天气这样冷，你还跑来管别人的闲事。”
　　“我一向不喜欢管闲事。”那红衣公子也笑了起来，奇怪的是，他笑的时候，寒意并未因此减少，反而更甚：“反正是陌生人，有什么事，对我说了不是痛快些么？”
　　这个连自己咳嗽都不能咳痛快的人，竟让别人痛快的说出心事！可他这么说的时候，却真能给人一种想倾诉的冲动。锦衣少年转过了眼：“我养的兔子被人家弄死了。”
　　“人家？”
　　“相府中的公子蔡淞。虽然，相爷说我在府中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虽然，他子孙多的恐怕他自己都不一定全记得住，虽然，我很想用这柄剑教训他，可是，兔子已经被蔡淞弄死了，不能在这之前护住它，现在，拔剑又有什么用呢？”他说着，腰畔的狐裘忽然窜过一道流红。原来他手中那团白绒绒的物事，只是一只兔子的尸体。
　　“原来你不是相府的公子。”红衣公子似乎颇为愉快：“如果是谁夺去了我重视的事物，我一定会十倍的讨回来。”
　　“你不晓得，我在蔡府虽是贵客，却终究寄人篱下，不过，总有一天……”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便不再茫然，温雅的让人毛骨悚然：“我不做无谓的事。如果早晚都要拔剑，那我宁愿在失去之前先动手。”
　　红衣公子也被他这与年龄不符的言语神情愕然片刻，接着却觉得更为有趣：“你武功很高？”
　　“或许。”
　　“我也是。”红衣公子说着站起身，又咳了起来。这次他没有忍，咳的五脏六肺都似要一起呕出，咳完了却又神采飞扬起来：“如果有一天再见，我们联手，天下还有什么是办不到的。”
　　“你认得我？”见他起身，锦衣少年也随之起来，“你又怎知我的底细？”
　　“我不认得你，”那公子忍住了笑意：“但我知道你那把剑的来历。”
　　听他这样说，少年腰畔又红了红，他紧了紧狐裘，那朱色流红缓缓暗淡了下去：“我有些后悔与你讲这么多。因为我们一定不会是陌生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公子已转过去半个身子，闻言，只侧了侧头，“那是自然，因为不出半月，我的名字就会传的天下皆知。日后，你也一样。”他说着，挥了挥袖，袖口被一道艳绯染的嫣然，随即散去：“届时，你不用忍的这么辛苦，尽管放手来会会我的刀，我的人。”
　　红袖刀。
　　那种浅浅流动的嫣色，莫不就是名闻天下的四大神兵之一的红袖刀！锦衣少年望着渐渐消失的红影，喃喃道：“后会有期。”

　　之后，果真不出半月，整个京师的武林道上便被一把刀一个人搅的翻天覆地，局势再次复杂混乱起来，于是，那个人如他预言一样名动江湖。
　　“方，方公子……”栖孝湖庄的总管老林被这少年突然叫住，声音也不自觉的发起颤来。以他在府内工作多年的资历，见识过官场上，武林上形形色色的人，是以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绝非池中物，虽然他总静坐看书，气质也温文之极，但却让人没来由的敬畏。他很怕这个方公子，但这孩子是蔡京亲自交代要好好伺候的贵客，想必大有来头，因此老林倒是不敢怠慢，“有什么需要老奴效力的？”
　　“老林，最近庄子上下都在议论一个人，你可知道？”
　　“这……庄子里男女老少百十来号，人多口杂，老奴不知公子指的是哪个？”
　　方姓公子淡淡的道：“一个使红袖刀的年轻公子。”
　　“公子是说那个苏…苏…”老林一听说是指这个人，一向灵便的口舌突然结巴起来：“公子可千万不要和这个人有什么瓜葛，听说，此人脾气很大，相爷四度召见都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说他傲慢吧，可他找的理由都名正言顺，所以，现在相爷提都不想提这个人，公子还是……”
　　方姓公子看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愈加好笑起来：“你不必紧张，我不认识这个人，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他叫做什么？”
　　听他和那人没甚关系后，老林才暗自松口气，恭恭敬敬的道：“他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苏公子。”
　　苏，梦，枕。
　　不错的名字。方姓公子微微颔首，便不再询问，抛下仍有些心神不定的老林，往书房走去，才走了没几步，就听老林在身后想起什么似的惊呼道：“那个……方公子……那边……那是……”
　　然后就没了声响。
　　令他噤若寒蝉的原因方公子很快就明白了，他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穿金戴银的人正露着一嘴黄牙嘿声笑着，手中捏着的正是自己悉心养到大的一对兔子的另一只。
　　他当然也明白这人为何要针对自己。他嫉妒蔡京如此重视、礼遇自己。然而着头脑简单的人再怎样也永远不会明白，正因为不是自己人，才要加倍的礼遇。
　　也只是因为妒忌，他不好明着对自己动手，便拿自己养的两只兔子出气。那兔子被他肥大的肉掌攥着，白毛上全是血滴，露在外的一只后腿还无力的磴了两下，看情形，也终是不能活了。
　　“淞少。”定定望着迎面走来的蔡淞，方姓公子静静的开了口。
　　蔡淞走过他身边，听到招呼声，骤然停下：“方公子。”
　　“那是我的。”方公子平静的道。
　　“我知道。”蔡淞嘿嘿笑了两声：“这东西怎就这样脆弱，一不小心……就玩死了……嘿嘿……方公子若是心疼，那可真不好意思啦……”
　　“没关系。”方公子抬头一笑。
　　这一笑，如同云开雾散，纯白如雪。他望着血迹斑斑的兔子，笑的如此真诚，如此残忍：“我已经不喜欢它了，所以，如果淞少爷喜欢，应看再去买个十七八只来一并送上好了。”
　　说完他就带着这样的笑容，头也不回的走了。
　　蔡淞望着这明明才十四五岁少年的翩然身影，心中被那一笑的残忍优雅所镇，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觉得，那方应看不知何时变了，变的更加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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