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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幽会
大报恩寺的一间禅房里,雨声淅淅沥沥。
弗筠托着腮,默默欣赏着对面的俏公子素手点茶。
龙凤团茶饼是宋时的御茶,如今多用散茶,茶饼已不多见,徐鸣珂却有的是法子搜寻这些古物,就算没有,花银子也能生造出来。他细细地将茶饼碾成粉末,混成茶膏,再不厌其烦地搅动击拂。
弗筠看不出门道来,她喝茶不过取一撮散茶,沸水一冲,待变色便入了口,这等繁琐的法子是跟她无缘的,但因徐鸣珂动作从容优雅,瞧着也算赏心悦目。
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拂,原本浓稠的茶膏,仿佛被施了神迹一般,浮起一层细腻绵白的泡沫。
徐鸣珂将盛着茶汤的黑釉建盏推到她面前,声如其人,轻柔温和,“尝尝?”
弗筠接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苦得她舌尖一缩。
莫不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她又尝了一口,仍是苦涩不减,暗叹真是中看不中喝,难怪宋人这风雅玩意被时人捐弃。
当然,她面上没有任何异样,交叠的双手支于颌下,语调里尽是雀跃的惊喜:“果真是与众不同呢。”
被心上人如此满心满眼地称许,徐鸣珂心里自是受用的很,拼命压抑着嘴角的上扬弧度,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弗筠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眼尾漾出一抹光芒,用目光一寸一寸地逡巡着眼前的人。
眉眼清正温润,线条柔和宽厚,雨后青山一般的人。更难得的是家世显赫、干净清白,性子纯良、恪守规矩,出手又阔绰,在她的诸多追求者中已是上上之选了。
很适合当她固定恩爱的相好。
有凌仙前车之鉴在先,弗筠一时半会儿还逃离不了晓花苑这个泥淖,也不想像她那样把路走窄了。在等到合适的时机之前,她得挑个在陈妈妈面前说话有分量的对象,才能扼杀她随便给自己安排歪瓜裂枣的贼心。
弗筠越看徐鸣珂越觉得满意,目光不由灼热起来。
徐鸣珂不知她心里这番计较,只觉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脸颊发烫,饮了口茶,却因吞咽得太急,不小心呛到嗓子眼,瞬间咳嗽不止。
弗筠递给他帕子,又起身来到他身侧,帮他轻轻拍打后背,笑道,“着什么急,又没人跟你抢。”
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徐鸣珂白净的面皮已涨得通红,赧然道,“抱歉,失态了。”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难不成公子以后跟我说话都要如此客套嘛。”弗筠顺势挨着他旁边坐下,敏感地察觉到紧挨着自己的那半边身子有些僵硬。
她不由暗暗哂笑,好好的公子哥,非得学那些浪荡子逛青楼狎妓。这还没施力呢,就如此经不起挑逗,搞得她有种引诱良家男的不安感。
不怪徐鸣珂如此生疏,在他过往二十多年的人生中,连跟女子单独说话的次数都屈指可数,遑论同居一室了。
若非鸨母觉得弗筠奇货可居,有心保持神秘,不轻易许恩客和她在晓花苑相见,徐鸣珂也决计不会答应来佛门清净地同她西厢幽会。
说到底,未免有损清规戒律。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规规矩矩的人生,其实早在踏足进晓花苑的那刻起,便已裂开了缝隙。
那时,他又一次名落孙山,心灰意冷,一度想绝了入仕念头,将功名利禄都抛在脑后,便隐姓埋名在画馆里,寄情丹青之间。
恰逢晓花苑请画师上门为姑娘作画,那等烟花之地他从来不踏足,在极度颓丧时却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当他推开门时,就见那位姑娘身着一袭白衣,头戴莲花冠,发髻外罩白纱,手拈一朵莲花,眉心朱砂画龙点睛,恍若观音下凡,他一时恍惚,久久没有迈开步子。
然而,那观音朝他俏皮地眨了下眼睛,说,“我今后的前程可就全有赖画师这幅画了,你可要把我画得好看些。”
这位观音自然就是弗筠。
徐鸣珂使出了毕生的看家本事,作画时犹如神灵附体,那幅画远超他平时的水准,后来他私下依样临摹过几次,竟难及原作一二。
弗筠自是满意非常,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金银首饰来答谢他,并拜托他想办法把那幅画带到文人墨客聚集之地。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更何况,对方又是位沦落风尘的弱女子,徐鸣珂早就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再者,这桩所谓干系她前途命运的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别的不说,他平素认识最多的就是吟风弄月的文人,便依她的嘱托,在一次诗社交游时展示了这幅画像。
好事者见到此画难免心生好奇,而在打听到“玉面观音”竟是风尘女后,心中纷纷感怀万千,怜及对方悲惨身世和自己屡第不中的命运,有心也当一回江州司马,便即兴以此为题,各抒己见。
一时间诗词唱和、口口相传,“赛观音”之名便远扬了出去,弗筠自是身价飞涨。
眼见追求者趋之若鹜,他本该功成身退、替她高兴的。可是每每午夜梦回,他总会想起那位身披白纱的观音姑娘,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其实早在初见时就已经沦陷了。
徐鸣珂或许有过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刻,可至少在弗筠这件事上,他体会了一把翻覆之间推助青云的感觉。
倘若弗筠需要人庇护的话,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念及此处,徐鸣珂顿生出浑身的勇气,捉起了弗筠搁在膝上的素手。她的手,跟想象中一样柔若无骨,意外的是触手冰凉,便摩挲着她的手,将其焐在掌中。
弗筠在他掌心终于贴过来的时候,轻轻舒了口气,顺势枕在了他的肩头,脑勺下的肩膀不出所料又是一耸。她努力向下压了压嘴角,决定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你是怎么打算的呀?”
一瞬沉默之后,她听到徐鸣珂十分郑重笃定地开口道,“我想娶你。”
弗筠登时从他身上弹起,一脸愕然。若非她深知徐鸣珂的脾性,定会将这当成玩笑话。
徐鸣珂见她只顾张目结舌,笑了笑,“你是不信吗?”
弗筠整了整脸色,摇摇头道,“我是贱籍,怎么能高攀得上国公府的门楣呢。”
徐鸣珂像是已在脑海中思索了无数遍,徐徐说着自己的盘算:“贱籍也可以赎身从良,我名下有些产业,任凭陈妈妈如何狮子大开口,也是足够的。只是可能要委屈你在先我的别院里住着,等我科举考出些名堂来,便可以求父亲让你正式进家门。”
弗筠几乎要下意识开口打碎他的幻梦,且不提将来国公爷的态度是个未知数,就连当下陈妈妈这一关也是难过的。
晓花苑不似寻常私人妓院,寻常的赎身从良在这里走不通,能堂堂正正地走出晓花苑的唯一方式就是委身于位高权重者,其余人便只能困在烟花地,要么红颜薄命,要么因年老色衰被舍弃。
若非无路可走,凌仙也不至于动了私奔的念头,可这些都是晓花苑的秘辛,不能为外人道。更重要的是,弗筠没有半点儿想当内宅妇人的念头,她还有未尽的夙愿呢。
拒绝的话就浮在嘴边,然而在见到徐鸣珂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时,弗筠又强行咽了回去。他既然愿意重振旗鼓再战科场,总归是百利无一害的,也不算是她耽误了他。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弗筠冲他莞尔一笑。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电闪,禅房为之一亮,而后就是直欲崩天裂地的轰鸣,让鬼神都为之惊骇。弗筠仍不住打了个颤,疑心是老天爷来惩罚她心口不一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徐鸣珂见她面色惨白,甚是楚楚可怜,捂住了她的耳朵,轻声道,“别怕,我在呢。”
弗筠环住了他的腰身,抹去了彼此之间的缝隙,一回生二回熟,这回徐鸣珂终于不再紧绷,由她搂抱着自己。
两具年轻的身体,感受着彼此的节律。
“你的心跳得可真快。”弗筠贴着他的胸膛,声音瓮瓮得听不出情绪。
“弗筠——”
外间传来蕴着怒意的吼叫,弗筠赶紧松开了手,面色一阵慌乱,“是陈二来寻我了。”
“别怕,我去跟他说。”
弗筠半藏在徐鸣珂身后,由他打开房门,正好跟一脸怒容的陈二打上照面。
他在雨里淋久了,落汤鸡一般,头发一绺绺地贴在面上甚是狼狈,朝着弗筠怒目切齿,“你这臭蹄子,让我好找。”
徐鸣珂听到如此粗俗的话不由皱起了眉,难得地沉下脸来,“是我偶遇弗筠姑娘,邀她一叙的,你若要怪罪,便记在我的账上吧。”
不看僧面看佛面,徐鸣珂他自是得罪不起,只好将满肚子的怨气强行咽了下去,狠狠地横了弗筠一眼,“还不赶紧回去。”
徐鸣珂从房中取出伞,撑在二人头顶,“我送你。”弗筠正求之不得,自是欣然应下。
陈二走在前头,又回到了方才茅房,冲着里面喊了几声没人理会,暗骂了几句,使唤弗筠:“去瞧瞧怎么回事?掉坑里了?”
徐鸣珂站在檐下避雨,弗筠独自撑着伞进了茅房。凌仙人自然是不见了,还老老实实地照弗筠的吩咐,留下了被撕烂的比甲,伪造出被贼人劫走的假象。
“凌仙不见了!”她按照计划撕心裂肺地大喊。
陈二和徐鸣珂前后脚冲了进来,见她慌得六神无主,颤着声道,“她怕是被人劫走了,这还有被撕烂的衣裳呢。”
陈二遭不起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捶胸顿足叫苦连天,徐鸣珂勉强定了定神,“我派人去报官。”
足足三刻钟后,江宁县的捕快才姗姗来迟,同时带来了贼人潜入皇陵炸毁明楼伪造天罚以及临县衙役都被征调的消息。
徐鸣珂和陈二闻言都骇然不已,弗筠却发出了有些不合时宜的惊叹,“方才听到雷声也没过去多久,官府反应竟如此之快。”
捕头王石有些汗颜,自从皇都北迁后,应天府的班子确实懈怠了许多,他作为基层皂吏深有此感,就在不久之前,他也纳闷地问了一嘴上司,便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原样告诉给弗筠:“听说是今日主祭的那位御史,当场就发现不对劲,立刻着人搜查皇陵卫,这才发现了贼人的马脚。”
“哦?那位御史大人是谁啊?”弗筠问道。
王石挠了挠额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是章舜顷。”徐鸣珂出声替王石回答。
弗筠见他眼神微动,似是提及熟人的模样,正欲进一步询问,被陈二打岔道,“管他什么贼人御史的,反正又炸不到我们头上去。眼下就有个贼人掳了我们苑里的姑娘去,还请捕头帮忙找人呢。”
王石赶紧收住话兴,去茅房里探查。
这间茅房有半个茅草檐罩顶,地面一半干一半湿,湿处有一地杂乱的脚印,依稀能从大小深浅中分辨出男女来。还有一件领子被撕烂的比甲,躺在泥水里,腰部以下有一摊褐色的血迹,应是月事所致。此外,便无任何异常。
“奇怪。”王石自言自语,从茅房里出来逮着弗筠和陈二详细盘问当时情形,面上惑色愈重,“比甲都被扯烂了,应该是经历了一番挣扎才对,可从脚印又看不出任何打斗或反抗的痕迹。”
“今日这么大的雨,怕是有痕迹也被盖住了吧。”弗筠遮掩道。
王石沉吟片刻,语气里仍有几分犹疑,“是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这一片禅房有单独的院墙院门,与西边佛殿中间隔有围墙,有几道门互通,南边是正门,北门则直通后山。王石便吩咐手下沿着几处出入口,继续找寻踪迹。
弗筠本欲跟上,却被徐鸣珂拦了下来,“找人的事便让他们去做,先去用些斋饭,你不饿吗?”
经他一说,弗筠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下已过晌午时分,她只饮了两口茶沫子,腹中早已空空,便任由他招呼斋饭。
所谓斋饭并不是清汤寡水的青菜豆腐之类,而是精心安排过的素斋。什么素烧三仙、菱花映日、八宝金箱,把素菜做得活色生香,堪称珍馐美馔,弗筠不觉食指大动,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饭。
徐鸣珂见她没有被凌仙失踪的事影响到胃口,心安之余也划过了些微的疑惑。
吩咐小厮来收拾碗筷时,王石恰巧探查完回来,径直来找弗筠,摊开掌心道,“瞧瞧,可是你那位姐妹的簪子?”
弗筠见到那枚柱身沾了血污的簪子时,犹如当头被打了个霹雳,方才还气定神闲的脸色突然凝固不动,只觉心口突突振动,双耳嗡嗡作响。
她呆呆地看着那枚簪子,脑海中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凌仙怕是遭遇了意外。
这枚簪子她送给凌仙的告别之礼,簪头比寻常簪子都要尖锐,当时她还调侃,此簪除了簪发,还可以防身,没想到真的被她派上了用场。
“是她的,捕头是在哪里发现的?”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在北门外的后山。她怕是被人哄骗去了后山,或是中途被人砸晕迷晕,到后山又醒过来,所以路上才相安无事,只有在后山那一片留下了疯狂挣扎的痕迹,还有这枚带血的簪子。”
王石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推测,没发觉弗筠的脸上已经褪去血色,浑像个纸扎的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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