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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2 精神
九月底至十月初恰好没有阅读圣徒传记的大课。阿尔弗雷德带来的修士们入乡随俗地分享了约福维克的课程安排,他偷溜开一日,再来已听不大懂。约福维克的大教堂学校是没有设收他同龄的贵族子弟的,于是他白天多独自研读四艺,他们有一间很大的图书馆。负责打扫的僧侣有三人,除却其中两位,有一名他总记不住脸,后来他知道他名叫伊勒弗里斯,周三的晚上会在这儿值夜班。总是这样吗?一直是这样,伊勒弗里斯回。他生得像是桩灯架,不总是搭理他。靠近房屋底部的架子上有一整套托勒密,有人对它进行了初步的翻译,还有一些战斗诗,阿尔弗雷德在无人时阅读。及至下午,他总要出门逛逛,在街上碰见埃格伯特多了,便知道他有时宿在档案室,有时在铜门,有时在自己家。知道他有这习惯,埃格伯特便挪给他第九时;他下午总要走访城下的。地方官是个很擅长算术的人,不仅限于把时间算得准;他算账更是一把好手,谁家院子里的鸡,他只一眼就数得二十余只,谁家屋上有一笔烂账,他三言两语就拨拉得一清二楚。在中午,有时他看见城墙下有一些小狗追逐;等夕阳西下时阿尔弗雷德才明白,这些狗中有一些竟然是属于艾勒的。在晚上,埃格伯特仍有许多文书工作需处理。时值秋后,年账与城镇冬储均需核实,即便只算铜门,亦有海关仓库、停泊租贷与营收各异的税款需顾。按说总账应在高级地方官手里,奈何如今约福维克这头衔正空悬。高级地方官?莫非韦塞克斯没有?他说是,温彻斯特由三个平级的地方官管理。那么总账由谁过目呢?诺森布里亚人问。阿尔弗雷德说,我们的国王会自己瞧。埃格伯特不免失笑;阿尔弗雷德知道他在笑什么,他说,我的财产现在都在我兄长那里,你不该笑话我。这天正值九月的最后一天。秋风推开旅馆的木门,喷吐在昏黄的酒气上。有一名来客,敲了敲埃格伯特的桌子,借了金币便又踱出门;又有一名大汉,操着口很严重的北方口音,在门口与埃格伯特打招呼,觑见阿尔弗雷德,话一拐便又离开了。那出门赊酒的名叫塔特弗里德,是个颇多自称的吟游诗人,向来在德文那一带走南闯北,不知为何漂流来如此遥远的北方;而那身材高大的莽汉名叫埃德威格,他是埃格伯特的朋友,自儿时他俩便在约福维克熟识,他老早便已在伯尼西亚夺有战勋。这位吟游诗人竟就是阿尔弗雷德初到访时听说的那位吟游诗人。而那位大汉面对阿尔弗雷德的疑问,“我不想了解你。”他揣着手,“如果有一天我了解你,那一定是因为我不得不。无意冒犯,但我希望那一天不要来。”那名西撒克逊人——或者说,怀特人,也道:“呃,你是来自温彻斯特,你父亲名叫埃塞尔伍尔夫,你活着的两个兄长分别是埃塞尔伯特和埃塞尔雷德?呃——将近年末了,你知道吗?我不太想与你说话,至少过了这个冬天吧,我想。比如现在,我就得来口酒给自己压压惊。”两人都不是他最熟稔的朋友。不,埃格伯特头也没抬,我最好的朋友是个偷偷摸摸的鬼祟家伙,有一天你会明白。当他这么说时,他正瞅着某些宴会清单。见阿尔弗雷德不语,他又抬头吃惊地瞧,“这么晚了,你为何还在外边,大人?如果你打算住这儿,那我便不得不向你收钱。约福维克的旅馆一般是三便士一过夜,你最好备有零钱。”
他没有留下。这天也是九月的最后一个周四。修士们正逢弥撒,他独自钻进图书馆底下的地道里。当他走到点灯处,天花板灼灼发烫,头顶有吟诵;今天是米迦勒节,大教堂的修士正齐聚赞美天使。他又往前走,石墙天窗外隐约有鸮鸣与悉窣碎语,此时一般人家业已歇息。他只听伊勒弗里斯吹捧过底下的拱室,这小室现在已经空了,堆积了些笔记,石台适合修士沉思。往深处走,有一座古老的异教神殿,左侧刻着“献给不可战胜的太阳”,右侧是“第六凯旋军团”,建造者是120年的马尔库斯·盖维瑟斯。在它背后还有间议事厅,墙上的马赛克画拼着福尔图娜。他感到微妙,揶揄地错开眼。那密特拉雕像下曾经盛着经卷,空荡未落灰处留下张语焉不详的字条,“日耳曼尼库斯,你曾来过这里”。小偷幽默地饱含深情,他会意地一乐,继而又严肃恼怒,他着实不该以低俗亵渎为趣。四通八达的地道里还有些水流。水声潺潺,他赶在修士夜祷结束前回到了地上。这种古老的隧道总是潜藏着各种危机。这是和温彻斯特截然不同的地方,阿尔弗雷德想。
约福维克的北城墙老早就已经塌了。干燥的阳光铺洒在废墟之上。漫步在碎砖屑石,阿尔弗雷德不禁想,是谁最初建造了它们,又将它们遗留在这里?布立吞人与罗马人同样怀念它吗?直到此处仍能算约福维克的地界,迁坟人与猪倌住在这儿,再往北是蓝绿不见深处的幽林。温彻斯特也有五个城门,如今他们只用其中两道,一条东西走向的罗马主干道连接泥街,亲爱的伊钦浸润柳树草地。他当真没再见过艾勒。到约福维克已一周有余,算起来,他还有七天或许就得回家。他逐渐有些舍不得这地方。在他去档案室找埃格伯特时,对方一愣,也思忖道:“是啊,你的确有些好景观没见过。灰黑的冬河,黄水仙春天才会开放,不是为秋天的旅客准备的。”彼时他来档案室已有几次,门口的卫兵早已眼熟,起初他们以为是地方官的远房亲戚,听说他俩毫无关系,顿时惊讶不已。埃格伯特也清晨才刚来。他掏出两袋油包递给士兵,又笑眯眯拎出另一袋包裹,说是铜门的面包师给阿尔弗雷德新烤的蛋糕,在桌边看他细细吃了,等他吃完,才道:“今天天气很好,好不容易是个晴天。如果你乐意,今天我们可以去城郊爬罗马桥。”
他所说的地方在约福维克的西南,一处在阿克姆,另一处靠近南边的哨塔,两者都在村庄内,彼此间经过三五零散农户抵达。他们所去的是前者,平原上遗留有巨大的双层拱廊桥桩。阿尔弗雷德觉得很古怪,饶是他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建筑站在此处。埃格伯特深以为然:“也许是一桩错误,我猜。罗马的工程师尝试用它引入水道,但后来发现这儿水源充裕得不必这么麻烦。”
站在灰黑的石桩顶上,他们可以真切俯瞰艾波罗肯。两架长梯让人通上水道桥,其二层皆有些杂物篓罐,想来攀爬眺望者并不少。埃格伯特说,在北方的哈德良长城下也有个地方叫阿克姆,靠近哈古斯塔迪斯修道院,“在橡树的尽头”;至于真正意义上的长桥远在约福维克西北面的尼德河,那座城市他从未去过。晴空的薄云下,木制建筑比石材更清晰。从此处瞧,似乎大教堂也被俯视。埃格伯特支着下颌:“离开它仅半天,我就止不住想念它。他们那些人如何能离家那么远打拼呢?这常常令我感到惊奇。”
“我很惊讶你这样牢坐在高处。”阿尔弗雷德道,“你不害怕吗?”
对方嘿嘿一笑:“我早就习惯这样做了。我的朋友都畏高,看来你也不能免俗。阿尔弗雷德,为什么我毫不意外?我见你似乎觐见过我的国王了。他怎么说?”
“他说他不会把圣遗物给我,除非我满足他的要求。不是什么大麻烦,我更需要看他是否是个通情达理的国王。”
“‘通情达理’?你选了个特殊的词啊,阿尔弗雷德。事实上很少有人这么形容他,如你所见,我的国王享有很难听的名声。我会尽量让你们抵达彼此的理解,毕竟他和你一样,在约福维克都是异乡人。”
“他不是这里的本地人?”
“不!他甚至不是南方人,我以为你注意到了他的北方口音,就像你先前注意到埃德威格那样,真让我惊讶。艾勒行事出乎常理,即便在伯尼西亚人之间也是这样。”他顿了顿,“因此,他让本地人防备地困惑,但我不认为作为国王他有错误的心思。如果你想让我坦率而言,我很少这么做,但冬天已经将近,我会将我知道的所有都告诉你,他是个强硬而正当的国王。”
“你话说得很认真,我的朋友。我并未怀疑他的正当性,你不必特意强调这点。”
“我个人十分感谢你。你知道他话说得不客气,但不知怎地我想他或许挺喜欢你。现在是十月初,马上渡口就要关停,再后面是东北的城门,如果你们要走,我想他会在此前驱赶你。但他并没有;我将这种被动视为容忍。他问了你圣遗物,不是吗?他不是将好奇当作可取之心?你看他不容易取悦,这让他的青睐显得十分珍贵,但它或许也会给你带来出乎意料的麻烦与危险。”
“你听起来几乎是想让我把它交给你了,弟兄。”
埃格伯特微微一笑:“不,我希望无论是谁问你,你都不要把它交给他。我认为在此事上我们持有共同的观点,无论这件圣物本身的重要性是大是小,最终最好把它平顺地交到韦塞克斯的使臣手上。我想倘若你兄长的口吻强硬,你多半会缓和它。”
“你不该揣测我,弟兄。”
“那我不假设,我就这样问你。你会毫不留情地抢夺它吗?”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不。”他叹了口气,道,“不,我看不出彼此矛盾的必要。况且既然它本属于韦塞克斯,为什么我要费劲争夺它?等它来到温彻斯特,我想它历程上同时属于诺森布里亚与韦塞克斯。我将之视为好的发端,希望你也不要误解我兄长。”
他们又在附近玩了好一阵才回城,彼时正夕阳西下,他们在绯红的磨坊打了两杯牛奶才回家。埃格伯特给他讲了些城里圣徒的事,除了大主教埃格伯特与他兄弟埃德伯特,约福维克最受推崇的竟然是威尔弗里德与埃德温。阿尔弗雷德清楚威尔弗里德,这位主教在麦西亚与苏塞克斯亦饱有赞名,但埃德温已去世许久了;他在这儿留下的痕迹甚至不比他的外甥圣奥斯瓦尔德。埃格伯特也赞同了他:“我同意你的观点,大人。伯尼西亚人看他是手下败将,代拉人视他为自己人,在埃尔梅特,他是杀死他们国王的侵略者,若有机会一定卷土重来报复他。但在我们这儿他是双河之主,约福维克周围的农田与牧地都是他开垦划分的。”
他回到行馆,本以为将受到同行修士们的盘问,因由他前些天飘渺不定的行程所萌生埋怨,然而行馆整洁而安静,他进入自己的房间,里奥夫温正坐着等他,他是他兄长的侍卫长。“回来了?”里奥夫温问。阿尔弗雷德顿觉无比尴尬。对方正倚着木桌往小册上记着什么,一旁摆着阿尔弗雷德的笔记,显然已经翻阅,正如埃塞尔伯特交代他俩的那样。前些天他脱离使者队伍,去处理国王单独吩咐的事宜。阿尔弗雷德贴坐在床沿:“我想你工作做完了?”
“没错。”
“处理得怎么样?”
里奥夫温挑眉,“不差。”
“如果往后还要多待几天,你还会离开我们吗?”
对方抬头:“我们还需要再多待几天吗?不。我想不是,我觉得不会。如果我再离开你,埃塞尔伯特一定会责怪我,我也会责怪我自己。坦率而言,我希望你像问我这样问自己。我看你已经见过他们的国王艾勒了。你拿到它了吗?”
“我想差不多,不过艾勒说有条件他才会把圣遗物给我。”
“那几乎算是‘是’了。我记得埃塞尔伯特说过,由于这是经过教廷的教会事务,你最好还要接触他们的大主教,是吗?”
“对,不过他不在城里,我还没见过他。”
“噢,已经过去九天了。那我们得等待他,直到它变回宫廷事宜。”
他身上有种奇妙的气定神闲的气度。“你先前来过诺森布里亚吗,里奥夫温?”
“没有,我对麦西亚更熟悉些,就像你兄长一样。但他为什么让我与你一起来,是因为你我都不常出门。我今年秋季应当去肯特的,倘若你不出使的话。”
“那我很抱歉打断你的行程了?”
“没关系,倘若你兄长不去,我又如何走得成呢?我想——无论如何,埃塞尔伯特今年冬天都会回坎特伯雷,在我看来是危险的,尤其是他在意沿海巡防。因此我希望无论如何深冬前我们能返回南边,你觉得可以吗?”
“你考虑到了很久以后,弟兄。我实际上着眼于诸圣日。”
里奥夫温笑了笑:“这个,一旦你行动起来,你就会发现时间很短。但我很高兴我们有共识,至少在想法上。另外,最重要的始终是确保你的安全,阿尔弗雷德。别一个人和诺森布里亚人出门,尤其是晚上。”
他们各自进门睡觉;阿尔弗雷德睁眼到了白天。不久的几天之后他收到了对方大主教的回信,关于他要借阅的书籍的确有些在弗兰恩堡,还有一部分杂记草稿仍在贾罗,他不认为这个季节他会想去那儿。两个月前他问及圣遗物之事,大主教也在信里一并回了,“它三十五年前才来到约福维克,不属于先王伊恩雷德一支,我能看出为什么韦塞克斯想要它。然而藉由教会交流实无必要,我一向好奇教皇同意你违背年龄与职级限制的原因。我们的国王大概对它有自己的处置,如果你已与他交谈过,这样更好,意味着我不必关照多余的事。如果你在修院住得不方便,你可以住进我的住宅里。我派出的信使运输教材,他们也会在那儿见你。”
伍尔夫赫尔自己年纪也不大。他年方三十,正处如日中天之象。迁移住所时,埃格伯特也来帮了把手,由此与里奥夫温算是打了照面,侍卫长挑高了眉毛,并未多说什么。伍尔夫赫尔的房子也是间上下两层的住宅,埃格伯特很自然地打理,替他们爬上爬下,里奥夫温再挑眉,又并未说什么。等地方官忙完,里奥夫温道:“你应当注意些的,大人。这两人的关系一点不简单。”阿尔弗雷德答:“我看得出来,他们是十分要好的密友。”待签收点阅过书籍,韦塞克斯的抄写员们才正式开始誊抄,郡东的运输工人又去往下一城镇,他们购入酒水来自约福维克的唯一一家酿酒厂。这也是大主教的财产。国王从中捞不着半点油水。阿尔弗雷德又有些尴尬。“为什么你耳朵变红了,阿尔弗雷德?”埃格伯特问他。阿尔弗雷德道:“我只是想到西奥诺斯,他在肯特的边陲有好几间酿酒厂,他也不肯把它们交给我父亲。”
他去对方家里玩,地上有圈石炕,能把整间屋子烤得红彤彤的。在这连排的房屋中,只有埃格伯特的家是挑高的。他竟也住在阁楼,埃格伯特放他呆着,自己去储藏室取些面包烤来吃。从窄窗望去,可见灰黑或浅黄的茫茫屋顶。他家楼上是有两张床的;有一张久未有人住了。于是奶油般的味道渐渐起来,柴火噼啪作响,天色渐暗了,阿尔弗雷德给梁柱点上橙红的油灯。这时他才瞥见埃格伯特的书桌,几种不同的铸币模具散落在文件中间。他脑中飞快掠过了什么;厄道夫——伊恩雷德——埃塞尔雷德;这是什么?他清楚先前诺森布里亚国王的这一支血脉,据说他们掌管有一间青铜矿,人人都能从流动的铜铁中取出自己的武器。然而他们最终失败,奥斯伯特篡取了他们的王位。埃格伯特唤他下楼,他们分享了三个塞浓豌豆汁的烤面包,还有一锅炖牛肉汤。阿尔弗雷德问他是否不是一个人住,他说是,“我和我父亲一起住。”他道,“但现在不是了。”
他们坐得靠近大门,门外能望见天空中的星星串成了一条银链。阿尔弗雷德说,当中正明亮的是金星与木星,后者往往被刻画为命运之轮,波爱修斯最爱也最恨它。这一天是周六。直到下周他才想起,他从未在礼拜时见过埃格伯特。倒是那名他不太熟的吟游诗人,他们在分堂又见了一面,“哈,真不凑巧,我赶上趟了不是吗,总是遇见你?”对方道,“我有个提议,殿下,你当没见过我,我也当没见过你。当个屁放了,这就是人与人萍水相逢的常态。”
“你把遇见我当倒霉事。”阿尔弗雷德道。
“我引以为我个人的不幸。”塔特弗里德答。
黄昏时的石板道上无人,梣树琐碎的巨大幽影晕在地上。如埃格伯特所言,城门已经关闭,阿尔弗雷德虽认不得许多人,也感到行旅凋敝,俨然已不复商机。家家户户已关起门,听得见琐碎炉火声音。在大教堂的围墙外,阿尔弗雷德碰见了一名游人,向他问了会路,拄着根拐杖,他说他已很久没来约福维克,如今的街道已认不太清了。阿尔弗雷德问他是否是异乡人,他说不,有一段时间约福维克也是他家,他叔叔仍住在城里,如今他是前来拜访。这人风尘仆仆,又颇为感慨地四望,见使者觑着自己的伤腿,便莞尔解释说,这不是在野外遇险而受伤,他自小便是这样,只是多年诸般辗转的确颇多波折,见此情旧景,不免感慨良多。他已参与过许多故事,得到许多财宝。见阿尔弗雷德像是个新启程的小旅者,便情不自禁上前搭话。阿尔弗雷德问他名字,他摆摆手走了,留下一道飘摇瘦长灰影。晚祷的大钟沉闷敲响了,今天的晚课是圣奥斯瓦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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