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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夜
周三晚上十一点,炸鸡店后厨的油锅还在滋滋作响。林夏戴着口罩和帽子,正埋头清洗最后一筐餐具。手上的橡胶手套破了两个洞,洗碗水渗进去,泡得指尖发白发皱。后颈的汗沿着脊椎往下淌,浸湿了工装内衬。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林夏摘掉手套,掏出那个屏幕有几道裂痕的旧手机,看见来电显示是“爸”。他犹豫了两秒,走到后门外接起来。
“小夏……”父亲林建国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们、他们找到我了……”
背景音里有粗暴的敲门声,还有男人粗哑的叫骂。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爸,你在哪儿?报警了吗?”
“我在出租屋……别报警,他们说不报警还能商量……”林建国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像是手机被夺走了。接着是杂乱的碰撞声、父亲的痛呼声,电话被挂断的忙音。
林夏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几秒钟后,他转身冲回店里,对正在清点现金的店长说:“我有急事,得先走!”
“小林,你这……”店长话没说完,林夏已经扯下围裙,冲出后门。
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林夏在路口拦出租车,连续三辆都载着客。第四辆停下时,他拉开车门的手在抖:“师傅,去城中村,快点!”
车子刚起步,林夏的手机又响了。是江野。
“下课了没?我在你店门口。”江野的声音带着笑意,“今天模拟考进步了,我妈给我解禁了车,带你去兜风?”
“我……”林夏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我有事,去不了。”
“什么事?”江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你声音不对。在哪儿?”
“你别管。”林夏想挂电话。
“林夏。”江野的声音沉下来,“告诉我位置,或者我现在去炸鸡店找你。”
林夏咬紧嘴唇。他知道江野说到做到。僵持了几秒,他低声报出父亲出租屋的地址。
“等着,我马上到。”江野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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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像一座巨大的迷宫。狭窄的巷子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电线如蛛网般缠绕在头顶。林夏付了车钱,冲进最深处那栋楼。三楼的铁门敞开着,屋里一片狼藉——塑料凳碎了,暖水瓶倒在地上,开水混着玻璃碴流了一地。
七八个花臂男人站在屋里。为首的是个黄毛,嘴里叼着烟,正用脚踢着蜷缩在墙角的林建国。
“爸!”林夏冲过去,挡在父亲身前。
林建国满脸是血,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看见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黄毛上下打量着林夏,笑了:“哟,小崽子来了。正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欠多少?”林夏站起来,努力让自己声音不抖。
“连本带利,十五万。”黄毛吐出一口烟圈,“你爸三个月前借的五万,说一个月还。拖到现在,利息十万,不多吧?”
林夏眼前发黑。十五万,他和母亲不吃不喝打工两年都攒不下。
“我没这么多钱。”他说,“宽限几天,我想办法。”
“宽限?”黄毛嗤笑,“这话你爸说了八遍了。”他上前一步,揪住林夏的衣领,“今天不拿钱,卸你爸一条腿,算利息。”
林夏被勒得喘不过气,却还是死死护着身后的门:“你们敢动手,我就报警——”
话没说完,一个啤酒瓶从侧面砸过来。林夏下意识闭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到来。有人挡在了他身前。
“砰”一声闷响,啤酒瓶砸在那人背上,碎片四溅。
江野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上来的。他一只手还举着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在通话中:“我已经报警了,警察五分钟就到。”
黄毛愣了下,随即冷笑:“吓唬谁呢?”
江野把手机屏幕转向他——通话时长两分三十秒,备注“市局王叔”。那是他父亲生前的朋友,市公安局副局长。
混混们面面相觑。黄毛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啐了口唾沫:“行,今天给王局面子。”他指了指林建国,“但这账,迟早要算。”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下楼。脚步声渐远,林夏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江野转身扶住他,手碰到他后背时,林夏倒抽一口冷气——刚才被推倒时撞到了桌角,这会儿才觉得疼。
“你受伤了?”江野皱眉。
“没事。”林夏摇头,蹲下身查看父亲的伤势。林建国意识还算清醒,但肋骨可能断了,呼吸都很痛苦。
“得送医院。”江野当机立断,蹲下来,“叔叔,我背您下去。”
林建国想拒绝,但一动就疼得冷汗直流。江野不由分说把他背起来,对林夏说:“跟紧我,车在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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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毫无征兆地来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开到最大也刷不净视线。深夜的街道空旷,江野把车速提到限速边缘。副驾驶座上,林夏抱着父亲,手一直在抖。
“别怕。”江野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覆在林夏冰凉的手背上,“我在。”
林夏抬头看他。车窗外路灯的光掠过江野的侧脸,勾勒出少年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他的手很暖,暖得让林夏想哭。
到医院急诊部,江野背着林建国冲进去,边跑边喊:“医生!肋骨骨折,可能有内出血!”
值班医生和护士立刻围上来。检查、拍CT、办手续,江野跑前跑后,熟练得不像个高中生。林夏站在一旁,看着江野跟医生交流病情,看着他从钱包里掏出各种卡,看着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家属:江野”。
直到这时,林夏才注意到,江野身上穿的还是他那件洗得发白的T恤——大概是刚才背父亲时蹭脏了,后背有一大片污渍,肩线处还裂了个口子。
“衣服……”林夏喉咙发紧。
“嗯?”江野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衣服,笑了,“没事,旧衣服。”
可林夏知道,那件T恤是江野最喜欢的牌子,一件要四位数。现在不仅脏了,还破了。
CT结果出来,林建国左侧三根肋骨骨折,其中一根刺破了胸膜,需要紧急手术。医生递过来缴费单:“押金五万,先去交。”
林夏捏着银行卡,手心全是汗。卡里只有三千,是他这个月刚攒下的生活费。
江野抽走缴费单,把自己的卡递过去:“刷这张。”
“江野……”林夏想拦,被江野按住了肩膀。
“先救命。”江野看着他,眼神不容置疑,“钱的事以后再说。”
林夏眼眶发热。他看着江野刷卡、签字、和医生确认手术细节,看着这个平时张扬跋扈的少年,此刻为他撑起一片天。他忽然双腿一软,想跪下去——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感激。
江野一把拽住他胳膊,力道大得林夏踉跄了一下。
“你他妈别这样!”江野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林夏,你看着我。”
林夏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不需要你跪。”江野一字一顿,“我要你站着,好好活着。听懂了吗?”
林夏点头,眼泪掉下来,砸在江野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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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中的红灯亮到凌晨三点。
林夏缩在走廊的塑料椅上,眼睛盯着那盏红灯,像要把自己钉在那里。江野去买了热粥回来,递给他一碗:“多少吃点。”
林夏摇头,没接。
江野没勉强,把粥放在旁边,在他身边坐下。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护士站传来的低声交谈和仪器滴答声。消毒水的味道浓得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林夏睡着了。头歪向一侧,靠着冰冷的椅背,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皱着的。江野轻轻把他的头扶过来,靠在自己肩上。
林夏呢喃了一声:“妈……”
江野心一软,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外套还带着体温,裹住林夏单薄的身体。少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热源靠了靠,脸贴在他肩窝,呼吸均匀。
天快亮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摘掉口罩:“手术很成功,病人转到ICU观察24小时,没问题就能转普通病房。”
林夏被说话声惊醒,发现自己靠在江野怀里,瞬间弹起来,脸涨得通红。
江野笑了,活动着酸麻的肩膀:“醒了?你睡觉流口水。”
林夏慌乱地抹嘴角,却发现是干的。
“骗你的。”江野笑得更开心,但笑容很快收敛。他看着林夏,眼神变得认真,认真得让林夏心跳漏拍。
“林夏。”江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我喜欢你。”
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夏像被雷劈中,瞪大眼睛,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几秒钟后,他猛地跳起来,后退两步:“你疯了!”
“我没疯。”江野站起来,逼近他,“从食堂那天就喜欢。看你被欺负还要强撑着的样子,看你打工累得手指都在抖还要给我讲题的样子,看你明明那么苦却还能对我笑的样子。”
林夏退到墙角,背抵着冰冷的瓷砖,眼眶红了:“江野,我这种人……配不上你。”
“哪种人?”江野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林夏,你看着我。”
林夏被迫与他对视。江野的眼睛很黑,像深潭,里面映出自己狼狈的脸。
“我爸是赌徒,欠了一屁股债。”林夏声音哽咽,“我妈快死了,每周要透析三次。我高中肄业后可能连大学都读不起,要打工还债还到三十岁。你呢?你是天之骄子,要出国,要接管公司,要过和我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走廊的灯光从头顶照下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界限。
江野沉默了几秒,然后低头,很轻地吻了他的额头。
那个吻像羽毛,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又重得让林夏浑身一颤。
“我可以等。”江野松开他,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等到这个夏天结束为止。如果到那时候,你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我就放手。”
林夏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洇开小小的水渍。他摇头,推开江野,转身冲进楼梯间。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
江野站在原地,没有追。他抬起手,看着掌心——刚才触碰林夏下巴的地方,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和眼泪的湿润。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第一缕晨光照进走廊,在地面上投出长长的影子。暴雨已经停了,蝉又开始鸣叫,一声接一声,不知疲倦。
夏天还很长。
但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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