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种子：与神回家

　　尽管发出了邀请，但兰也未预料到星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她迟疑片刻，跟星确认道，“这是一个邀请。深入那片深渊可能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轻松。会遭遇很多人性不堪的阴影，也需要时刻与恐惧同行的。”
　　兰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背。“我的后背问题就是这么来的。需要直面超大剂量的恐惧。”
　　话音还没落，星就已经作答，“我愿意啊，我当然愿意。”
　　生怕回答晚了自己会后悔一般。
　　“唔......”星的回应，反而让兰收回了手。“那我再跟你详细描述一下吧？你知道双星系统吗？”
　　星一愣。
　　她内心某个古老的地方被击中而后剥落，渴望顷刻间破土、参天。
　　兰见星没有回答，便径直往下说。“天岚星就是双恒星系统，主序星A星，白矮星B星。它们被彼此的质量锁定，围绕一个共同的中心旋转、共舞。它们既是一个系统，又各自在燃烧，以截然不同的方式。”
　　那种渴望破土的感受越来越强烈，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泪盈于睫。“......你知道吗。我之前找人帮我看过，我的灵魂既有天女星的印记，也有天岚星的缠绕。她说我可能在这两个地方都生活过很长时间。”
　　兰整双眼被狂喜点亮、燃烧，越烧越旺，“我就是从天岚星来蓝星的星际种子！所以——我们确实认识很久了，对吗？”
　　一股奇异的能量场在她们之间成形、运转，仿佛无形的弦被拨动，发出只有她们能感知的共鸣。
　　两人不约而同闭上眼，用意识去触碰那熟悉的流动频率。
　　能量场的中心，古老的大树直冲黛紫色的星空，兰正站在树下不时张望。
　　一道流光由远至近飞来，最后悬停在兰面前。
　　是星。她背后舒展着近乎透明的精灵翅膀，微微俯视着兰。
　　“你来啦！”兰立刻绽开明亮的笑容，边说边兴奋地比划，“听我说，我们发现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星球，叫蓝星！那里的意识还在沉睡，我们可以撒下种子——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高维意识体，进入那里的生命形态，用真实的生命经验去唤醒蓝星！这是一场跨越星辰大海的伟大冒险！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星面容含笑，翅膀的光芒随着兰欢快的语调而流转。兰话音刚落，星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呀。”
　　“等等……星，你先认真听我说完。这不是简单的旅行。去到那里，我们的记忆会被暂时遮蔽，力量会被限制。我们会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彼此。要在那里经历生老病死，可能会很孤独，也大概率会遇到很难过痛苦的事情。甚至可能永远迷失在那里。这其中的风险，你得先考虑清楚才行。”
　　兰说完顿了顿，希望从星的脸上看到慎重。
　　精灵形态的星依旧笑容柔和，好像那些风险只是拂面而来的微风。“听清楚了呀。”她的声音空灵，“好，我同意。”
　　兰沉默了一会，属于策划者和星际外交官的冷静迅速回归。她的神色专注而锐利，声音也沉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作为计划组织方之一，我有责任确保每一位参与者充分知晓风险。你现在给出的‘好’，必须是建立在对上述所有状况清晰认知的基础上。请重新考虑。”
　　“兰，你知道的。我从不会拒绝你。”星的表情平和无波澜，一如既往。
　　兰怔住了。她预想了星的犹豫、追问、讨价还价，甚至拒绝。唯独没料到是这样两次毫不犹豫又轻飘飘的“好”。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兰的心头。不是沮丧，更像是一种深沉的无力，以及被信任托付过头，反而不知如何承接的茫然。
　　她嘴角抿成直线，声音泄露出一丝的疲惫：“你也……答应得太快了吧。为什么总是不拒绝我？”
　　星理所应当道：“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啊。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兰焦灼起来：“最爱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从不答应与我缔结正式的伴侣共振契约？那样我们可以共享信息流，去到蓝星也能互相守望！为什么你总是选择这不受协议保护的联结方式？”
　　星的笑容变淡了，但声音依旧轻盈：“我不想这段关系被定义，兰。定义，就是划下边界。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自由，无限。”
　　“不好。”兰的声音陡然强硬，“在蓝星的环境，很难实现什么‘自由无限’！这才是星际种子的计划会发起的原因所在。你好像永远都不需要确定，也永远都不着急！”
　　兰说着，低下了头。“就好像，永远只有我自己才会着急和在意一样。”
　　星静静看着垂头丧气的兰，良久，她才轻声道：
　　“因为这就是你啊，兰。也因为，这就是我。”
　　场景碎裂。能量场的共振逐渐平息。
　　咖啡馆内的两人，相顾无言。
　　兰的心绪汹涌又复杂。
　　而星，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兰说。“现在才找到你。”
　　“不用说对不起。”星笑着流泪。“你永远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兰很想伸手擦掉星的眼泪。
　　但，一想到星在天岚星时就挂在嘴边的“不被定义的关系”，兰强行克制了那股冲动。
　　“那你，委屈吗。”兰低声问。
　　“......”星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兰叹了口气。
　　“我遇到了很多人，每一个都不对，每一个都不是你。我失望了很多次，也很多次想放弃。但我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燃起希望，万一下一个就是你呢？”兰的话语很轻，轻得像怕打碎什么。“那天醒来，体内忽然爆发了一种强烈的感受，渴望相互流动的燃烧，渴望彼此独立的交融。所以，就有了那篇你看到的笔记。”
　　她说着，微笑起来。“我当时就在想着，你在哪里呢？我都发出这么明显的信号了，你总该找到我了吧？——结果，你就真的出现啦。”
　　那无时无刻不在线的冷峻洞察消融了，化成了兰眼里的怜惜。
　　她到底还是抬起手，拭去了星面颊上的泪。
　　“对不起，我来了。”兰又说。
　　“我也，找了你好久好久。”星哽咽声里，无数的委屈散落一地。“我在不同的人身上找你的碎片，我都已经绝望了，你知道吗。她们都只是像你，却没有一个人是你。我真的好辛苦，好难过，都要崩溃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兰絮絮地重复。“对不起。让你这么委屈。”
　　相认慰藉过后，两人很自然地谈到了使命。
　　星说，“我在这之前有从网上看一些星际种子相关的信息，但我没有刻意想着要找谁抱团，都是自己默默了解。我大概需要十年来长成，这个过程会逐渐明确自己要走的路。”
　　兰嘴上应着，心里却盘算起了十年这个具体的单位。
　　十年。
　　十年后她们都四十来岁。
　　对于习惯快速行动并扩张的兰来说，十年，实在太久了。
　　但，毕竟才久别重逢，把这个念头拎出来说也不合适。
　　星分享着自己这一世的见闻阅历，兰不时点头，不着痕迹地重新打量起面前的星。
　　氤氲的暖光下，是一张相当高级的厌世脸，被阴影雕琢如温润的上好瓷器。举手投足尽是慵懒的风情，偶尔闪过几分难以餍足的欲望星子，似萤火般，需得不错眼才能仔细捕捉到。
　　这个距离，甚至还能从星身上嗅到了淡淡的烟草气味。
　　兰微不可见地蹙眉，指关节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
　　她内在的两套系统在打架。
　　一套是野蛮横冲的直觉系统，红灯高频闪烁，提示警报。
　　一套是审慎理智的运算系统，则建议先再观望，勿急于下结论。
　　“……所以我想，用十年的时间，慢慢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这个世界，找到真正属于这一世非做不可的那件事。这样，或许才是对星际种子身份最好的交代。”星最后总结道，把落在的窗外的目光，重新投回了兰身上。
　　兰明白，这意思是该自己说了。
　　“嗯......”兰微笑，调出了过往斡旋在不同维度的星际文明时，游刃有余的姿态。“看来你也在这里有一定的积累和探索了，路径上来说，还是蛮清晰的。这次重新接触下来，能感觉到你有一股未被完全开发的巨大潜能，这确实需要花些时间打磨和沉淀。”
　　星脸上是本该如此的神情。
　　这让兰更犹疑了。
　　傲。
　　太傲了。
　　直觉系统已将这位故人快速拓印成像：
　　若隐若现的欲望，烟草气味，不加掩饰的傲——这些无疑都是蓝星才有的陌生印记，却也可能是创伤的瘢痕。
　　另一个声音又在反驳：就算她有这些创伤，不也是因为你才来到蓝星的吗？如果没有来这里，她可以依然是那个温柔、平和、美丽、轻盈的高维意识体。
　　砰地一声。
　　所有的筹码都倒戈向“她是跟随你而来”的那一端。
　　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星放在桌面的手背，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接触。
　　“别担心，以后有我在。”
　　——兰说。
　　话音落下，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一锤定音。
　　兰看着星，目光里只剩下纯粹的等待。
　　这等待里有跨越星辰的疲惫，有悬置太久的期盼，也有将她自己全然交出去的孤注一掷。
　　被确认的渴望，穿过漫长的时间走廊，终于抵达此处的回响：
　　“所以，现在在蓝星......能回答我那个问题了吗？”
　　兰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确认坐标。
　　“能不能，做我的伴侣？”
　　星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想起天岚星树下那声毫不犹豫的“好呀”，想起无数次在陌生人身上寻找熟悉轮廓的失望。
　　所有飘散的光点，在这一刻，被这句话稳稳地接住。
　　她抬起头，迎上兰的视线。没有笑，也没有泪。
　　“能。”
　　仿佛觉得不够，星又轻轻补上一个更确定的音节：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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