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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从出租车下来,汤柏一拐一瘸地上了楼梯,回了家。第二天他昏睡一天。周一上班,他完全清醒了,只有头还会突然抽痛。
但那天起,他开始整夜睡不着。夜晚,对着天花板发呆,他想,他还没有勇气和秦尹提分手,而且,他说服自己,只要没有看见两人在一起的直接证明,出轨仍是一桩疑案。
班仍要上。领导提醒汤柏注意身体。小陈给汤柏照镜子,指他的黑眼圈:“你最好去体检,我男朋友之前检查出脂肪肝。”
汤柏心不在焉,小陈又说:“但秦尹还不错,健康!不愧是搞心理咨询的。”
小陈男友和秦尹是同事,一家私人医院,秦尹是心理医生,小陈男友是行政。小陈知悉汤柏和秦尹的恋爱关系。
“秦尹最近,”小陈顿住,眼神扫过熄了的电脑屏幕,倒映出汤柏的脸,“怎么没来接你下班?”
汤柏点键盘空格,屏幕重新亮起来:“他忙嘛,不太想麻烦他。”
小陈眨眨眼,像缄口不言的猫。
汤柏决定去买一个新枕头,解救自己的睡眠。下班后,他没从停车场走,绕到公司后门,从地铁10号线的3号口,坐两站到大型超市。
家居都在三楼,枕头全在D区。乳胶的,荞麦的,鹅绒的,汤柏拿不准,他怕哪一个都没用。没有店员跟着他,走过来他都只好婉转地拒绝。
汤柏在白色和米色间挣扎,柜架处忽然有声音,很轻的,传入他耳朵:“这一个怎么样?”
回应气冲冲的:“不知道!”
汤柏抬起头,店员板着脸和他擦肩而过,一个男人被留在D区的货架边,一群枕头围得他像城中堡垒的将军。
汤柏认出他,紧张起来,岳路津却开心地挥手,走了过来:“你也是店员?”
一副第一次见面的态度。汤柏松了口气。
和上回见面同样,岳路津穿着黑毛衣,只是额发不听发胶的话,垂在额头。
岳路津很好奇地:“你怎么没穿工作装?”
那天去万福路十一号和夜轮的冲动像变成了个梦,汤柏摇摇头想走,岳路津见他不答,奇怪地看着他,眼睛越睁越大。
汤柏感觉不妙,岳路津已经:“是你?还醉吗?喝了五杯酒。”
已晚了。汤柏红了脸,嘀咕道:“早醒了好吧。”
怕他再问,又说:“你在?”
岳路津埋下头:“挑枕头啊。”
他的购物车里塞了七八个枕头,什么款式都有:“这么多?”
岳路津回答:“最近睡不好。我想在这里面选一个,我问店员,他刚开始还挺积极的,但我说鹅绒的太软,荞麦太硬,记忆枕回弹力不足,他觉得我戏弄他,就走了——你呢?”
汤柏不想说,但还是:“我也睡不好。”
岳路津新奇地:“哦,那你选了什么?”
汤柏捞起手里那只米色的:“这个,乳胶枕。我睡眠轻,这个有弹性,睡觉时脖子不累。”
“你很专业。”岳路津笑了,“那你也帮我选选?”
汤柏很快后悔了,岳路津是个挑剔的客户。他选了好几款,岳路津都一个劲儿地摇头。有一款汤柏用过,觉得很不错,指给岳路津看,岳路津看了一眼就否决:“不要,这太丑了。”
汤柏默默地放回去,前面正好有个货架,装着一派儿童用的枕头,岳路津看新鲜似的走过去,从里面拎出一只粉色的Hello kitty。到了前台结账,服务员看到Hello kitty,盯着他笑,他也甜蜜地笑笑。服务员红了脸,替他套好袋子。
“要不要吃甜甜圈?”出了店,岳路津问汤柏,“谢谢你帮我哦。”
“不要。”汤柏没精打采,拎着自己的袋子,转身要走。
岳路津在他身后吹口哨,汤柏有点烦,想要推脱,但回过头,岳路津指着地上五个大袋子,枕头专门装了一袋,别的都是日常用品,买得太多:“既然这样,你帮我提回去吧。”
开着桑塔纳,岳路津往道路上行驶。汤柏盯着工字方向盘,诧异自己不知怎么就上了“鬼”车。六个袋子放在后座,他买的米色枕头和粉色的Hello kitty袋子里冒头,格格不入。
穿过梧桐叶间,天气很阴,居民楼晾衣杆上的衣服都不见了。潮汕海鲜的招牌冒了头,万福路11号的蓝色路牌也出现了。
下了车,汤柏对着单元楼栋发呆。
岳路津挺认真地:“你要是不舒服,等帮我提上去就赶紧下来吧。”
汤柏瞪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抢过三个购物袋,自己先上去了。岳路津惊讶地哦了一声,从车上拿下剩下三个购物袋上去了。
“我给你泡杯咖啡再走吧。”岳路津说。
汤柏坐在客厅,手蜷在腿间,目光投向那道门,穿过楼梯间。
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手足无措。上到三楼,他就胆战心惊,迈不出步伐。岳路津开门时,他一直回头看。8号门开着,汤柏想象,秦尹下一秒就从里面走出来,和他面面相觑。
“对面那家,是做什么的?”汤柏问。
“罗幸是卖古着的。”岳路津从咖啡瓶里取出了咖啡粉,撒进杯子里。这间房子不大不小,胜在装修很雅致,客厅铺了大地毯,只是毕竟是老居民楼,没了太阳时,透出一股森然。
原来叫罗幸。汤柏苦涩地咀嚼这个名字。
从汤柏坐着的视角能看到厨房,岳路津往铁壶里倒了矿泉水,开了煤气来烧。
“你也睡不好。”汤柏问他,“为什么呢?”
岳路津从厨房柜里拿出包万宝路,烟伸到煤气灶的蓝火里,咻的一声:“刚辞职,没适应过来。”
开火的声音像人的呼吸,这座房间里,隐隐有股淡淡的香气。或许是刚才提心吊胆,又提了重物,一下轻松下来,汤柏头脑昏沉沉的,想起小学的数学课堂,眼皮粘在一起分不开。
“别睡。”岳路津出了厨房,见他靠着沙发,拍他脸,“我抽烟呢。”
“那你不抽不就行了。”困意太宝贵了,汤柏烦躁地翻身,斜了他一眼。
岳路津瞪大眼睛,孩子气地笑了。
汤柏醒来时,岳路津在旁边用手机回消息。发现他醒了,岳路津放下手机,把一个杯子递给他。
还是热的,汤柏迷糊地盯着,咖啡的香气往鼻子里钻。他掀开身上的薄被,喝了一口咖啡,全回忆了起来。
杯子往桌上一放,他看岳路津一眼,十分窘迫地:“对不起。”
却忍不住侧身,偷偷闻自己身上有没有烟味。
岳路津开开心心地向他发誓:“我没有抽烟。”
就好像把对秦尹的怀疑移到了陌生人那儿,汤柏定睛桌上的烟灰缸,那像个黑色的化妆镜,外面有个行星标志,凹陷的内壁有根长长的烟,还没被主人折寿,就那样熄灭了。
汤柏站起来,愧疚地嘟囔道:“……我帮你整理吧。”
“整理什么?”岳路津在背后问他。
“购物袋啊。”汤柏回过头,“你打算怎么放?”
宝矿力和矿泉水装进冰箱,新买的沐浴露和发胶放进洗手间,袋装洗衣液倒进特用的桶里。岳路津指教什么,汤柏就照着做。最后三袋洗衣液倒空了,他把袋子丢进垃圾桶,洗去手上的黏液,回到客厅。
岳路津从西侧第一间门出来,敲敲门板:“你吃吧,谢谢你。”影子又闪回去。
桌上放了咖啡、巧克力,一块千层蛋糕和撒了糖霜的甜甜圈。
汤柏吃完甜甜圈,发了一会儿呆再站起来。
这是一间极大的卧室,有床有衣柜,汤柏走进去时,岳路津侧对着他,脚边放着黑色的马克杯。
叠了六七层的扑克牌塔,牌并不稳固地相互依靠在一起,越往上越窄,像缺了口的三角塔,“你喜欢玩这个?”
“失业没事干嘛。”岳路津扑克牌塔又加上一张女王Q,“出门前搭了一点,回来继续。”
塔轻微地摇晃,汤柏小心地后退一步,撞到桌子,一张纸轻飘飘落在地上。岳路津看他一眼:“一起来试试?”
纸是个表,写了名字,生日和大学,看一眼就记住:岳路津,XX年XX月XX日,S大毕业。
汤柏摸着疼痛的后背,捡起它来。
“啊,那是我的简历。”岳路津抽出手里的牌,分给汤柏一半,“给你。”
汤柏下意识地算年纪:岳路津三十五岁,也就是大他七岁,七月十五日出生,夏天的中旬。
“你想找工作吗?”对着塔,汤柏眼花缭乱。
和当下大学生带有危机感的满篇阅历比,岳路津实在差得远。
岳路津指第七层扑克牌塔上的缝隙:“这里。”
汤柏哦一声,认真琢磨。
“对,但也说不好找什么。”岳路津说,“在‘夜轮’,我干了七年。”
难怪他那么熟悉。汤柏战战兢兢地放下扑克牌,下手极轻,像建筑工刮墙上的腻子。
塔颤抖,几秒后,这场微型地震停了,汤柏松一口气。
“简历写你是S大,学校很好。”
像是听出了汤柏隐含的疑问,岳路津喉咙里发出嗯哼一声:“是真的。以前去过公司,公司搬了,就来守场子了。”
他这么说,汤柏反而不好意思了:“干嘛不继续做?”
岳路津目光专注地盯着扑克牌塔,等着,抓住一种感觉,闪电般地落牌。
塔丝毫未动。汤柏小声地惊叹。
“老板娘有点麻烦。”岳路津无动于衷地叹口气,“她把我当对付男友的借口,我老是遇到这种事。”
这种说法,汤柏想了想:“所以你是鱼群里的沙丁鱼?”
“算是吧。”
七层搭完了,到了第八层。开头最困难,岳路津没让汤柏插手,将两张牌凑成稳固的三角形。
岳路津有点得意,手指尖洗牌,发出唰唰的声响,问汤柏说:“你呢?”
“我?”汤柏一下没明白。
“和男友交往几年?”
这不是个好话题。汤柏慢慢伸手,加上自己的一张黑桃3。可是岳路津还等着。
沉默。
“三年。”汤柏只好补充,“不是,……三年零四个月。”
岳路津没有搭了,斜视汤柏,微微笑了:“那现在……,进了沙丁鱼?”
汤柏脸沉下去,又不好发作。他专注地往塔上放扑克牌,也许想压制这一刻,理清自己的思绪。塔却骤然地摇晃。他害怕起来,往后不断地退,但颤动丝毫未减。
塔倒了。
汤柏脚边有力度的碰一声,那个黑色的马克杯倒在地上,里面的水放了坝,哗的一声冲过扑克牌。
汤柏傻了眼,盯着咕噜噜旋转的马克杯。
转了几圈,它停下来。
汤柏垂下手臂:“……我会给你买新的。”
没等岳路津说话,他哆嗦着把剩下的扑克牌塞到岳路津手里,自己低下身,扶正了马克杯。扑克牌全被水打湿。一张,两张,他利索地捡起来,放到一边的柜子上。已经知道厨房的位置,他去拿抹布,地上的水擦干净,拿去水龙头下清洗。
都收拾好了,出了厨房,他火烧眉毛般地跑到玄关,岳路津还站在卧室门口。汤柏说:“我走了!”
不等岳路津回答,像怕被抓住的犯人,他拧开门冲了出去。
对着关上的家门,岳路津歪着头,然后他想起来未抽完的那口烟,舔舔嘴唇。嗒。嗒。火舌烧过烟屁股,他叼着,玄关那道大门同时被敲响。
岳路津走过去,没开灯,门开了以后,汤柏那张脸在黑暗中羞愧地闪烁。
看到是他,岳路津去拿餐巾纸,把烟掐了,丢进垃圾桶:“怎么又回来了?”
汤柏很羞愧:“忘记,拿枕头了……。”
桌上两个枕头,都放在购物袋里。岳路津回身看一眼,给汤柏提过来一袋。
几乎是抢过去,汤柏低着头。
“拜拜。”岳路津好心地说,汤柏没有回答,关上门跑了。
从四楼到一楼,汤柏停下来喘气,太阳好大,他顶着汗,走进附近的小商店。
一副扑克牌。价格三十九元九。他用手机付了账,又带着它回到四楼7号门。
他歉疚地放在门口。门缝底下的微风,狗舌头一样舔舐汤柏。他怔住,发呆。
背后门响了。汤柏慌张地跳起来。一个女孩子走出来,胳膊肘上一堆购物袋,惊恐地和他相对。
他跟在她身后下楼。她走的飞快,他很慢。她走出去,他还在二楼。说不好为什么,汤柏抹掉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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