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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
次日,韩啸听召入宫。
韩啸回国属机密,故今日只在延和殿,靖惠帝与明太后及些许心腹面见这位将要改变大靖朝局的少年。
上次入宫,分列两侧的大人们也是以这副模样审度他的,那不知夹杂着几分算计的浑浊眼神让他格外别扭。可上次,前头还有阿爹挡着。
走几步路,也就进了延和殿。这座宫殿太小,无数生死存亡皆由此判;这座宫殿又太大,塞不下几多狼子野心。
韩啸以为能见到堂哥韩凛,但来之前他与国殇打听,大靖自立朝来重文抑武,近年铁胤异军突起,又失了旸昉二州,可用之人难觅,怀安位居武将前列,连个丁忧都不允,韩凛一上任便被外派了。
他又扫几眼,四下里也不见聂扶清。
“布衣韩氏,拜见惠帝、明太后。”
高位者道:“这位便是,韩昰将军长子了?快走近些让哀家看看,玄儿和丞相家的阿招也该像你这般壮实了吧?”
韩啸走近几步,微微抬起头。
明太后肖临,自顺帝重病后把持朝政三十年,讲话也赶在惠帝前头。
“母后,峥云才刚回,早些定了去处为好,玄儿的情况日后您再细细问来。”
韩啸朝上一瞥,君王无生母,可惠帝长相倒是像明太后,只是一双瞳子无甚野心,若不是昨天那番猜测,两人的相处倒也真算得母慈子孝。
“禀惠帝,怀安将军之职现由韩老将军侄子韩凛暂代,如今长子已回,该他承接父职。”
看块头是个武官,韩啸不识得,但听着没什么脑子。
“不可!汪大人此举将吾弟安危放置何处!”
韩啸循声向左前方看去,男子长相白净,声音清亮略显急躁,与三皇子有个五六分像。
那便是太子李蒲安了。
“太子。”明太后缓缓开口道,“汪卿也是为韩家早日团圆和美,哪值得你如此质问,莫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韩啸这下听明白了,这汪大人是太后的人,太后句句不离韩家即为收买人心,可惠帝哪真能让自己跟了肖氏一党?
韩啸在等,等惠帝开口给他个去处。
“诸位可记得铁胤是如何放得韩公子归来?”是个极为清亮稳健的声音。
“此次韩公子回国,韩家牺牲颇多,个中曲直诸位心知肚明。大靖正是用人之际,若此时因一家和乐而舍天下千万家于不顾,韩家这番委屈岂不是白遭了。”
此话一出,肖氏党哑口无言。
那人乘胜追击:“韩公子乃大才,但此刻着实不宜相认,若被抓了把柄惹得铁胤不快,三皇子怕是不好过。钱相,您说呢?”
“这人好生厉害!”韩啸心中慨叹,不禁瞥了一眼,只见那人不慌不乱,嘴角还挂着笑。“这哪是问三皇子,分明是拿宝贝儿子点他呢!钱酬又是肖氏一党,好一个一箭双雕!”
钱酬身子未动,只见那下巴上的胡须抖动几下,一双三角眼眯缝起来,酝酿片刻才道:“晋大人所言有理,当此时局还应卧薪尝胆,休养生息,待他日一举拿回旸昉二州,迎三皇子归国!”
韩啸见靖惠帝迟迟不肯发言,此刻若求个自由恐怕招惹杀身之祸,除了顺着惠帝心意也别无他法,便跪下主动请命道:“布衣韩氏,习武十七载,幸得惠帝赏识,万死不辞。此后,韩氏长子已害于回国追讨途中,这世上再无韩啸,唯有韩峥云。”
领了旨意出宫的路上,韩峥云仍有些恍惚。
即使已经脱离追杀困境,锦被玉床亦不能安寝。
这趟入宫他并未得到任何封赏。
黔西刚遭了水患,二府三司忙得焦头烂额,可无人敢让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子掺和进来,满朝臣子算计来算计去,竟让他领了个为明太后监制华服的临时差。
韩氏先怀安将军夫人封二品诰命,作为对韩家连续失去家主和长子的告慰。明太后又特赐诰命服,与华服一同制作,算是帮韩峥云全了生养恩情。
马车停了。
“公子,礼部员外郎晋通晋大人求见。”
马夫拨开帘子,只见车外那人换了身常服,双手揣着,一副笑脸。
韩峥云连忙提起精神,单手一撑从车上跳下来,站定行礼:“晋大人。今日多谢大人解围。”
礼部员外郎属外交,晋通朝上发言不偏不倚,掷地有声。可若是不掺和党派之争,此番找来为何?
“峥云在栖碧可还住得惯?”
这话来得突然。
晋通敏锐地捕捉到韩峥云警惕的眼神,于是眯起眼来笑得懒洋洋:“哦,我姘头的。不过么,‘醉卧画船听雨眠’,我题的。”
韩峥云红着耳朵忽略掉前半句,问:“那‘栖碧’又为何意?”他不觉得将望向韩府视野最佳的一间留出来是个巧合。
“或许,望向那里,能换得一些‘心自闲’不是么?”
韩峥云正要开口,晋通摆摆手道:“聂兄的安排。”说完也就又揣起手,闲逛着离开了。
聂扶清?晋通和他是一路人。
这算是示好么?
回到栖碧,聂扶清已在房中。
推门进去,只见美人一袭白衣,长发仍未束,倚在圈椅中尽显慵懒。若不是知道这是只白毛黑心老狐狸,还真能站在门口欣赏片刻。
“怎么没带上国殇?”聂扶清平静地问,只是手指轻捻翻过书本一页。
韩峥云见国殇一脸幽怨地侍在书桌侧,并未接话,反而问道:“您并未上朝。”
聂扶清终于搁下书,拿起身侧木镊夹一花口杯点入清水浸泡,轻转几圈空出,又倒上好茶,推至书案对面。
鼓墩早已摆好,韩峥云几步迈上前坐下,又接过茶杯一品。浓郁的香气携着温热瞬间包裹了口鼻。
铁观音,新沏没多久的头汤。
花口杯,寓意高风亮节,忠诚无二。
抬眼又见聂扶清案前躺着三枚铜板,不是大靖通用的货币,且上了年岁花纹难以辨别,只隐隐约约能看见个缺月形状。
韩峥云搁下茶杯:“这盏茶选得像您,够假。”
“我只是一俗人,你怎知哪天的假里掺杂不了几分真情。”说着,聂扶清俯身来拿饮尽的茶杯,重新倒满,青葱玉指轻转,将韩峥云留有水渍的边缘印在下唇,双唇微启,牙齿轻咬着花瓣状的口沿,一饮而尽。神情倒像是真爱极了这茶。
那带着水渍的红唇润得像是把整颗心都泡苏了,若不是有抹鲜亮水痕,顺着嘴角向下划过凸起的喉结,韩峥云恐怕要昏了头上手验明正身。他连忙拍拍脑袋,忍着不去看那润湿的嘴角。
再这样试探下去,怕是满盘皆输。
“晋大人是您的人,今日朝堂之事想必……”
聂扶清抬手随意抹去颈部茶水,打断道:“只是某些目标一致罢了,谈何我的人?聂某身无长物,哪有本事让礼部员外郎成为我的人?不过你这为明太后监制华服的小小冤大头,聂某倒是很乐意……乐意你成为主上小舅子的人。”
韩峥云脸上瞬间窜上一抹红,羞得连忙转过身去:“寿辰已过,国祀未至,她到底在试探什么?总不能只是由着一身新衣收买人心。在已继任怀安将军的凛哥和我之间择了我,未免太不划算。”
“韩啸与韩家割席天下皆知,可宫里总要顾及几分恩情。韩老将军新丧,朝上不会轻易发难韩家,华服监制纰漏再大,这重罚也落不到你头上,可若是借你这个初出茅庐就站在刀口浪尖上的小子磋磨别人呢?”
韩峥云后背发痒,察觉是老狐狸走过来,伸手在他肩颈画圈,那处竟变得又痒又麻。忍无可忍,韩峥云猛地回头将那只作祟的手牢牢困在掌中,冰凉得很。再稍微用力,他那感恩戴德六年的白毛老神棍师父往前一跌,韩峥云竟磕在他胸口处,再低头一看,聂扶清一膝支撑在鼓凳上,再往前半寸便擦到韩峥云的大腿内侧。
那白绢下的睫毛白得透亮,又似振翅之蝶,韩峥云勉强靠那慌乱掩饰的翕动猜测老狐狸心中算盘。心思落入骰盅千摇百转,几次开口又犹豫,韩峥云搭上六年来堪堪拼凑出的那点尺素寸心,赌聂扶清心中还有些热气。
携着私心的手缓缓松开,手背擦过那刻意忽视千百次的皓腕霜雪。一瞬交错,足矣。
韩峥云后退一步,干脆利落地掀袍下跪:“韩啸从未踏入过朝堂,既无心力也无渴求。如今天下还算安稳,只想历遍山河壮阔,去见众生百相,打马回京时,若能见韩府平安,舞雩台依旧,此生足矣。
“待华服事了,万望师父助徒儿假死脱身!”
久无回应,韩峥云抬头望去,聂扶清将手收回袖中揣在身前,白绢也挡不住极差的脸色。韩峥云原想慰问几句,甫一开口,一股狠劲力道直冲右肩,整个人直直向后栽了下去。
武夫的直觉令他迅速逮住那纤细脚踝,那冰凉丝滑触感又命他连忙撒手,于是与那满腔怒气的白毛黑心狐狸撞了个满怀。
一句“竖子无礼”刚到嘴边,身下人将聂扶清紧拥入怀,一手揽腰,一手护头。于是话变成了:“这便是你的谢师礼?”
韩峥云连忙托着小臂将人扶起来,又向后退了几步,捂着自己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他眼看着聂扶清甩袖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比六年前离家,奉旨入铁胤为质还要慌,当时还揣着父母挂念的眼神,如今什么都没了。韩峥云突然觉得,哪怕此刻便能脱离这荣安府,天涯跑马也不过如此。
他忙去桌前倒杯热茶来喝,捧到手里才发觉,茶早就凉了。
国殇从外头进来,见韩峥云坐着发愣,颊边挂着两道泪。
“那个……公子……”
有人打扰他的黯然神伤,韩峥云扒着凳子哭得更凶了:“你别理我!”
国殇只得缩着肩膀站在一旁,待他哭累了才开口:“公子……”
“说。”韩峥云哑着嗓子道。
“忠武侯的马车在楼下给人撞死了。”
“你怎么不早说!”
韩峥云胡乱在脸上揉了一把,跟着哑巴吃黄连的国殇下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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