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燃长歌

　　办事厅内室的光线比外间稍暗，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墨香和草药气味。引路的青衣男子示意昭烬和顾萤在一张硬木长凳上坐下，自己则走到一张堆满卷宗的木案后坐下，拿起凌风的那块木牌，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清风火焰纹。

　　“凌风引荐的？”男子头也不抬，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他人在何处？为何不亲自前来？”

　　昭烬连忙将遭遇凌风以及他身受重伤、无法前来的情况简要说明，略去了自己用心焰为其疗伤的关键细节。

　　男子听完，放下木牌，抬起眼皮，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昭烬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你说，你们从望川村来，遭遇了净蚀者，全村……就你们两人逃了出来？”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相信还是怀疑。

　　昭烬感到一股压力，手心微微出汗，但他强迫自己镇定，迎上对方的目光：“是。我们运气好。”

　　“运气好？”男子轻轻重复了一句，不置可否。他的视线又转向一直安静坐在昭烬身边、低着头的顾萤，“这小丫头是你妹妹？她似乎有些……特别。”

　　顾萤似乎感受到了注视，往昭烬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昭烬心中一紧，想起凌风的警告，连忙道：“我妹妹年纪小，受了惊吓，不太说话。”

　　男子没再追问，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似乎在思考。片刻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两枚半个巴掌大小、颜色黯淡的灰色木牌，又拿起一支沾了朱砂的笔，在上面快速书写着什么。

　　“我叫青梧，是净光院派驻檐下镇的外务执事之一。”男子一边写一边说，“凌风巡夜使的引荐信物无误，你们有资格参加三日后的‘初焰试炼’。这是你们的临时身份牌，拿好，丢了概不补办。”

　　他将写好的木牌推到桌边。只见灰色的木牌上，用朱砂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下方还有一个简单的火焰标记，标记黯淡无光。

　　“初焰试炼？”昭烬接过木牌，触手冰凉。

　　“净光院不养闲人，更不收废物。”青梧执事的语气依旧平淡，“想进入辉光城，成为引焰者，必须证明你们的价值和潜力。初焰试炼就是第一道门槛。通过者，方可入城接受进一步教导；失败者，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永远留在试炼场。”

　　最后那句话让昭烬脊背生出一股寒意。

　　“试炼内容是什么？我们需要准备什么？”昭烬追问。

　　“到时自知。”青梧执事显然不愿多言，挥了挥手，“檐下镇东区有提供给待试炼者暂住的棚户，自己去找地方落脚。记住，镇内禁止私斗，违者重罚。但出了镇子，生死各安天命。好了，出去吧。”

　　离开办事厅，外面的喧嚣再次将两人包围。昭烬紧紧攥着那两枚灰色的身份牌，感觉它们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未知的命运。顾萤仰头看着他，指尖光粒微弱地闪了闪，带着询问。

　　“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昭烬对她说，同时也是在告诉自己，“三天后，试炼。”

　　根据指示，他们穿过嘈杂的街道，向镇子东边走去。越往东走，房屋越发简陋，最后变成了一大片连绵的低矮窝棚区。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霉味和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这里，有的目光呆滞地坐着，有的则眼神锐利地打量着每一个新来者。

　　昭烬拉着顾萤，尽量避开人群，在窝棚区的边缘找了一个相对僻静、靠近山壁的角落。窝棚是用破烂的油布和树枝勉强搭成的，勉强能遮风，但四面漏风。地上铺着些干草，就算是床了。

　　“暂时就在这里吧。”昭烬叹了口气，将小小的包袱放下。从望川村逃出来时带的干粮早已吃光，此刻腹中饥饿感阵阵袭来。他看了看顾萤有些苍白的小脸，心中焦虑。必须想办法弄点吃的。

　　他将顾萤安顿在窝棚里，低声嘱咐：“萤萤，你待在这里，千万别乱跑，哥哥去弄点吃的，很快就回来。”

　　顾萤乖巧地点点头，抱着膝盖坐在干草上，指尖的光粒也收敛起来，像是怕引起注意。

　　昭烬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入混乱的棚户区。他身无分文，想要获得食物，要么乞讨，要么……就得用别的办法。他注意到有些人聚集在几个固定的地方，似乎在进行着以物易物的交易。有人用一块锈蚀的铁片换到了一块黑面包，有人用几株晒干的草药换到了一小袋豆子。

　　昭烬摸了摸身上，除了几件破衣服和那把柴刀，别无长物。他犹豫了一下，走到一个看起来面相比较和善、正在用一口小锅煮着糊状食物的老妇人面前。

　　“婆婆，”昭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我……我和妹妹刚到这里，没有吃的，能不能用这个，跟您换点吃的？”他解下腰间那把跟随他多日的柴刀。虽然不舍，但为了活下去，别无选择。

　　老妇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把旧柴刀，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小子，这破刀在这里换不到一口吃的。看见那边没有？”她指了指棚户区中心一块稍微空旷点的地方，“有本事，去那儿试试。没本事，就忍着，或者……”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昭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围着一圈人，不时发出喝彩或嘘声。他挤过去，透过人缝看到，场中两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在角力，旁边有人开盘下注。而在场地边缘，还立着几个简陋的木桩和箭靶，有些人则在展示着拳脚或投掷技巧，似乎也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博取关注或是换取什么。

　　这就是檐下镇的规则——实力，或者至少是展示出的潜力，才是硬通货。

　　昭烬的心沉了下去。他虽然有那莫名觉醒的心焰，但根本不受控制，而且凌风和青梧执事都警告过他不要轻易显露。至于力气，他虽常年干活，比同龄人结实些，但和场中那些彪形大汉相比，简直不堪一击。

　　难道真的要去乞讨吗？他看着那些面黄肌瘦、向路人伸出肮脏双手的乞讨者，心中一阵绝望。他可以忍受饥饿，但萤萤还那么小……

　　就在他内心挣扎时，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哟，这不是刚才在办事厅碰到的小子吗？怎么，没饭吃？”

　　昭烬回头，看到正是之前在办事厅见过的那个穿着蓝色劲装、佩着华丽短剑的少年。此刻他双手抱胸，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容，上下打量着昭烬。

　　昭烬抿紧嘴唇，没有理会他，转身想走。

　　“哎，别走啊。”那少年却跨出一步，拦在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在昭烬眼前晃了晃。一股烤饼的香味飘了出来，让昭烬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少年得意地笑了：“想要吗？回答我几个问题，这饼就是你的。”

　　昭烬警惕地看着他：“什么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还有……”少年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压低声音，“凌风巡夜使，为什么单独引荐你？他跟你什么关系？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昭烬心中一震。这人果然注意到了凌风的引荐，并且产生了怀疑。他想起凌风的警告，更加确定不能透露任何信息。

　　“我叫顾昭烬，从西边来的。凌风大人只是碰巧遇到我们，举手之劳。”昭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没什么特别的。”

　　“哦？举手之劳？”少年显然不信，凑近了些，眼神带着探究，“可我听说，凌风巡夜使是出了名的冷面无情，从不轻易引荐外人。更何况……”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昭烬的手，“一个带着拖油瓶妹妹、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乡下小子？”

　　“我妹妹不是拖油瓶！”昭烬猛地握紧了拳头，怒火上涌。

　　“怎么？想动手？”少年嗤笑一声，拍了拍腰间的短剑，“在这里私斗，可是会被取消资格的。再说了，你打得过我吗？”

　　昭烬强压下怒火，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怒他。他不再说话，绕过少年，径直朝自己窝棚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少年不屑的哼声和同伴的哄笑声。

　　回到窝棚，顾萤立刻迎了上来，看到哥哥两手空空、脸色难看，她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但还是乖巧地没有出声。

　　昭烬看着妹妹懂事的样子，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他坐在干草上，将顾萤搂在身边，低声道：“对不起，萤萤，哥哥没弄到吃的……”

　　顾萤摇摇头，把小脸靠在他胳膊上，指尖凝出一粒非常微弱的光点，像是在安慰他。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请……请问，是顾昭烬大哥吗？”

　　昭烬警惕地探出头，只见一个身材瘦小、看起来比他还小一两岁的少年站在外面，手里捧着两个还带着热气的杂粮馍馍。少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很清澈。

　　“你是？”昭烬没有立刻去接。

　　“我……我叫阿祢。”少年有些紧张地说，“是……是凌风大人之前帮过我。我刚才看到你和刘家那个少爷起冲突……这个，给你们吃。”他将馍馍往前递了递。

　　刘家少爷？指的是刚才那个蓝衣少年吗？昭烬心中疑惑，但馍馍的香气让他无法拒绝。他接过馍馍，道了声谢，分了一个给早已眼巴巴望着的顾萤。

　　阿祢见他们收下，似乎松了口气，小声道：“顾大哥，你要小心那个刘景轩，就是穿蓝衣服那个。他是檐下镇刘管事的侄子，仗着有点关系，经常欺负新来的。他好像盯上你了。”

　　昭烬皱起眉：“他为什么盯上我？”

　　“可能是因为凌风大人的引荐吧。”阿祢压低声音，“很多人都想巴结净光院的大人物，刘景轩也不例外。他肯定觉得你身上有什么秘密。而且……”阿祢犹豫了一下，“我听说，这次初焰试炼，名额有限，有些人……会想办法提前清除掉潜在的竞争者。”

　　昭烬心中凛然。看来这檐下镇，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

　　接下来的两天，昭烬和顾萤靠着阿祢偶尔接济的一点食物，以及昭烬在山坡上找到的一些野果勉强果腹。昭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窝棚附近，一边照顾妹妹，一边尝试着练习控制体内那股微弱的心焰。他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是反复回忆那天的感觉，试图在掌心凝聚起一丝暖意。进展缓慢，时灵时不灵，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对那股力量的熟悉度在一点点增加。

　　他也暗中观察着棚户区的其他人。那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每天都在空地上挥舞着那对沉重的短戟，虎虎生风，引得不少人围观。那个年轻的和尚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念经，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而那个叫刘景轩的蓝衣少年，则时常带着几个跟班，在棚户区里招摇过市，目光不时扫向昭烬他们的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敌意。

　　第三天傍晚，青梧执事带着几名手下再次出现在棚户区，宣布了初焰试炼的具体安排。

　　“明日辰时，所有持有身份牌者，至镇东‘断念崖’集合。试炼内容：在明日日落之前，独自攀上崖顶，取得崖顶‘引焰石’并带回此处。超时未归，或无法取得引焰石者，视为失败。不得借助任何外力工具，不得与他人协作，违者重罚！”

　　断念崖！人群中响起一阵吸气声。昭烬向人打听才知道，那断念崖是辉光城西侧的一处险峻绝壁，高逾百丈，陡峭异常，据说常年刮着怪风，而且崖壁上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干扰人心神的力量，故而得名“断念”。而引焰石，据说是净光院用来测试心焰资质的特殊矿石，对心焰有微弱的感应。

　　独自攀爬百丈绝壁，还要在干扰下找到特定的石头！这试炼的难度，远超昭烬的想象。他看向周围，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凝重或绝望的神色。而刘景轩那伙人，却似乎并不太担心，反而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表情。

　　夜幕降临，棚户区弥漫着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明天，将是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一天。

　　昭烬躺在冰冷的干草上，毫无睡意。顾萤在他身边蜷缩着，似乎睡得也不安稳，指尖的光粒在梦中微微闪烁。他拿出那两枚灰色的身份牌，在蚀月微弱的光线下，牌子上那黯淡的火焰标记，仿佛在预示着明日的艰险。

　　他知道，攀岩需要体力，而他和妹妹这几天根本没吃饱，体力早已透支。更重要的是，那股干扰心神的力量……他的意志足够坚定吗？

　　还有刘景轩那些人，他们会老老实实地参加试炼吗？阿祢的警告言犹在耳。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昭烬立刻警觉起来，轻轻握住了身边的柴刀。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刻意放轻脚步在靠近。紧接着，一股淡淡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的味道，飘进了窝棚。

　　这味道……昭烬的心猛地一沉！这和他那天在老槐林里闻到的、净蚀者身上的气味极其相似！虽然淡了很多，但绝不会错！

　　怎么可能？檐下镇不是在辉光城的庇护范围内吗？怎么会有净蚀者的气息？

　　他悄悄挪到窝棚入口，透过油布的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只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正鬼鬼祟祟地朝着他们窝棚旁边堆放杂物的地方摸去。那黑影的动作有些僵硬，身上似乎还裹着一件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身形。

　　那黑影在杂物堆里翻找着什么，片刻后，似乎找到了目标，迅速将一个小布包塞进了怀里，然后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便快速消失在黑暗的棚户区深处。

　　昭烬的心脏怦怦直跳。那个人是谁？他塞进怀里的是什么？那净蚀者的气味又是怎么回事？是那个人身上沾染的，还是……他本身就是？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檐下镇，这看似是希望之地的辉光城脚下，暗流汹涌，隐藏着太多未知的危险。

　　明天断念崖的试炼，恐怕不仅仅是对体力和意志的考验，更可能是一场生死搏杀的开始。

　　他回到顾萤身边，将妹妹紧紧搂在怀里。顾萤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往他怀里靠了靠。

　　昭烬看着窝棚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不管前路多么艰难，有多少明枪暗箭，他都必须带着妹妹活下去，必须进入净光院，掌握力量！

　　这烬火既已点燃，便绝不会轻易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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