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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祸
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冷光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
我难得没赖床,轻手轻脚爬起来。王玥月几乎在我动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眸子里一片清明,没有半点刚醒的懵懂。
“吵醒你了?”我压低声音。
他摇摇头,跟着起身。我们刚收拾妥当,准备出门觅食——
“咔哒,吱呀——”
熟悉的开锁推门声。得,食堂送货上门了。
肖时率先侧身进来,手里照样拎着早点,但今天的装束截然不同。那身江湖骗子似的休闲装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颇具质感的靛青色立领制服,材质挺括,剪裁合身,既保留了道袍的些许风骨,又充满现代机能感。左胸上方有个用银线绣成的、不易察觉的太极云纹徽记。鼻梁上那副小圆墨镜倒是还在,此刻配着这身行头,少了戏谑,多了几分深藏不露的冷峻。他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周身那股“龙虎山正统传人”的沉凝气度无需刻意彰显,便自然流泻,与昨日判若两人。
紧接着进来的是潞冉。她也换上了同色系的靛青色制服,但款式明显是女式定制,收腰设计勾勒出利落线条,袖口收紧便于活动。她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了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与肖时不同,她身上没有明显的门派徽记,只有右侧锁骨往下的位置,用更深的丝线绣着一只极小、却极其精致的、仿佛在振翅的抽象蛊虫图腾。那身制服穿在她身上,奇异地融合了学者的冷静与一种隐秘的危险气息。
两人这身打扮,一看便是某种组织的“工作服”,统一而专业,却又在细节处强烈地宣示着各自截然不同的传承与个性。
“早啊二位,组织配送,准时达。”肖时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油条豆浆的香气再次弥漫。他的声音里带着惯常的随意,但配上这身行头,那随意里便多了股不容置疑的底气。
潞冉的目光则先落在了王玥月身上,微微一笑,点头致意,随即看向我:“李子七,早。这身是‘猎诡人’的外勤便服,定制款,不影响行动。以后你正式入编,也得有。”她说得自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们围坐到餐桌旁。潞冉没去碰早餐,只是从随身的侧袋里,摸出个小巧的银质扁壶,抿了一口里面不知名的液体。她放下壶时,我似乎瞥见她右手手腕内侧的皮肤下,有几道比发丝还细的幽蓝色微光一闪而逝,仿佛有什么极小极轻的东西快速游过,隐入了血脉深处。
肖时则一边分豆浆,一边随手从制服内侧一个不起眼的暗袋里,抽出一张泛着淡淡金光的窄长纸符,指尖一捻,纸符无火自燃,化作一小簇青烟,在空中绕了一圈,似乎检测了什么,随即消散。他点点头:“家里清气还行,昨晚没东西摸过来。”
这就是他们的“日常”。一个体内豢养着莫测蛊虫的天命蛊女,一个随手就能引动纯阳道火的真道长。而我和王玥月,一个半吊子主播加前世债主,一个百年厉鬼现同居人,正和他们坐在一起,准备吃一顿再平常不过的早餐,然后去调查一桩离奇死亡案。真□□操蛋。
潞冉看向王玥月,语气专业而直接:“王玥月,今天需要借助你的感知。怨念执念,你本身便是行家。但重点留意,有没有‘契约’或‘外力植入’的痕迹。那种感觉,应该像……干净的伤口里混进了别的脓液,或者完整的布料被强行缝上了异色的线。” 她的比喻带着某种冰冷的精准。
王玥月颔首,简短应道:“可辨。”
“至于我和肖时,”潞冉继续道,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桌面,每一次敲击,她指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有极其微弱的扭曲,“我的‘小家伙们’擅于探查实体痕迹、追踪残留气息,也能处理一些……具象化的‘秽物’。肖时负责净化、防御,以及应对可能出现的‘能量体’冲击。我们体系不同,但配合过,还行。”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仿佛已经能看到学校老旧的走廊里,金光符箓与幽影蛊虫齐飞,道门真火共阴魂怨气一色的“壮观”景象。
肖时三两口吃完油条,擦了擦手,看向窗外渐亮的天光:“时间差不多了。老潞,你的‘探路蜂’可以先放出去了吧?让它们熟悉一下校区环境,尤其是91班附近。”
潞冉“嗯”了一声,右手看似随意地抬起,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就在她指尖掠过耳后的刹那,几点比芝麻还小的、近乎透明的银色光点,悄无声息地从她耳后与发际线交接的阴影处飘出,在空中一闪,便穿过未关严的窗户缝隙,消失在晨风里,速度快得仿佛错觉。
“已经去了。”她放下手,神色如常,仿佛刚才只是整理了一下仪表。
我默默喝完了最后一口豆浆。这顿早餐信息量有点大,胃和脑子都有点撑。
王玥月站起身,依旧是那身简单的现代装束,但站在两位身着定制制服的“专业人士”旁边,他那份属于旧时代的静谧与深不可测,反而显得更加突兀而协调。
潞冉也站了起来,拎起那个小巧的战术腰包,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
肖时拉开门,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
“走吧,”他侧过身,小圆墨镜后的目光扫过我们,“去给咱们的老同学,还有赵老师……‘上柱香’,顺便看看,到底是谁,在咱们的地盘上,摆了这么一道晦气的席。”
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照亮了门前的小径。
四人一行,身影被拉长。统一的靛青,摇曳的白与黑,步向那片掩藏着死亡与过往的母校。
战斗的序章,在豆浆的余温里,已然无声拉开。
清晨的街道尚带着几分未散的凉意,空气清冽。四人——更准确说是三人一鬼——走在通往母校方向的僻静林荫道上。统一的靛青色制服在晨光中泛着冷调的光泽,引得零星早起的路人侧目,又因那份过于肃整专业的气场而匆匆移开视线。
“说真的,”我走在肖时旁边,忍不住瞥了眼他和潞冉这身行头,“你们这‘工作服’,看着是不错,但会不会太显眼了点?我们是去调查,又不是去走秀。”
肖时双手插在制服裤袋里,小圆墨镜滑到鼻尖,闻言嗤笑一声:“显眼?那是你不懂。这料子看着普通,里面掺了东西的,有一定程度的‘认知模糊’效果,普通人看久了会自动忽略细节,只当是某种保安或者特殊行业的统一着装。真遇到圈内人,这身就是名片,省得废话。” 他拽了拽自己那仿立领道袍设计的领口,“我这个,龙虎山参与了部分设计建议,该有的防护、聚炁、清净符文都内嵌在夹层里了,袖口和肋下这些活动部位用了特殊柔性材料,画符结印打架都不碍事。帅,那是顺便。”
走在我另一侧稍靠后的王玥月,安静地听着,目光偶尔掠过肖时制服上那些极淡的银线云纹,又或是潞冉身上截然不同的细节。
潞冉接话,语气里带着点对自家“手艺”的随意:“我的嘛,为了方便。” 她说着,很自然地抬了抬胳膊,示意了一下。“袖口、肘内侧、腰侧、后颈……这些地方,” 她手指虚点着自己制服上几处看似装饰性镂空或隐藏式开口的位置,“都有特殊处理过的透气开口,内衬是另一种料子,对‘小家伙们’更亲和。款式借鉴了一点我们那边老衣服(指苗疆,牢潞其实是地道河北人,哪来的南方血统就不知道了)的形制,活动起来顺当。” 她顿了顿,补充道,“毕竟它们出来进去的,总得有个体面的‘门’,对不对?”
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细看,才注意到那些开口设计得极其巧妙,与制服的线条融为一体,不刻意观察根本不会发现,而且边缘都绣着与锁骨下图腾同源的、更微小的纹样。
“那钟剑呢?”我想起昨晚缺席的那位,“她的制服……也有讲究?” 我记得潞冉提过,钟剑把自己能力捂得很严实。
潞冉和肖时交换了一个眼神。肖时耸耸肩:“钟剑那身,是她自己单独找组织合作的裁缝改的,报备过,但细节她没多说。我只记得,她很喜欢云纹,而且……” 他似乎在回忆,“在左边心口往上的位置,她自己绣了只很小的鸟,工艺挺特别,看着不像普通的凤凰或者雀鸟。”
潞冉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嗯,见过几次。那鸟的姿态很特别,像是衔着东西在飞,有种……执拗的感觉。我问过她,她只说是个人喜好。” 她看向我,眼神微深,“我们都猜那鸟可能有点名堂,但钟剑不说,谁也不好深究。不过,既然她把这图腾绣在制服上,意味着那东西对她很重要,或许和能力核心有关。反正,那鸟是精卫——这事儿除了她自己,估计也就我隐约猜到了点,现在告诉你,心里有数就行,别往外捅。”
精卫?
衔微木以填沧海的精卫?
我心头一动。这图腾的寓意,配上钟剑那捂得严严实实的能力和“学习逆天”的过往,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王玥月忽然轻声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精卫衔木,志在填海。执念深重,化而不屈。若此图腾确系能力映照,汝那位同窗,心性恐非常人可比。”
他这话说得文绉绉,但意思很明白:如果钟剑的能力真和精卫意象有关,那恐怕是一种极其坚韧、甚至带有某种不灭执念特性的力量。
肖时咂摸了一下嘴:“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更玄乎了。算了,钟剑的事她自己有数。先说眼前。”他指了指前方已经能看到轮廓的母校建筑群,“马上到了。老潞,你的‘探路蜂’有反馈吗?”
潞冉微微闭目,似乎在感知什么,几秒钟后睁开眼:“校区整体‘气’很沉,尤其是老教学楼那边,灰蒙蒙的。91班教室方向……怨气凝结不散,但奇怪的是,并不狂躁,反而有种死寂的‘稠’感。另外,确实有非常微弱的、不协调的‘异物’波动,很隐晦,需要靠近才能确定。”
她的描述让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死寂的稠感……”我重复了一遍,看向王玥月。
王玥月眼眸深处血色微澜,他缓缓点头:“妾身亦有所感。非是寻常横死之怨沸腾,更像是……被束缚、被压抑,而后沉淀之物。确有不谐之处。”
谈话间,母校那熟悉的、略显陈旧的侧门已经近在眼前。门口拉着警戒线,有两个穿着普通警察制服的人守着,但看到我们这一行身着靛青制服的人走来,其中一人立刻上前,低语几句,验看了肖时出示的一枚金属铭牌,便迅速拉开了警戒线,目光在我们身上扫过,尤其在王玥月那里多停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恢复专业性的平静,侧身放行。
踏进校园,一种混合着青春记忆与此刻诡异沉寂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周末的清晨,校园空旷得过分,只有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我们目标明确,朝着那栋最老的教学楼走去。
潞冉战术腰包的一个卡扣,无声地弹开了一丝缝隙。
肖时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夹住了一张淡金色的符纸,符纸边缘微微无风自动。
王玥月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一股稳定的冰凉传来,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那栋楼三楼最东侧,那扇熟悉的、此刻却仿佛弥漫着无形阴霾的窗户。
91班。
我们来了。
我们径直上了三楼。老旧的楼道里弥漫着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沉闷气味,脚步声在空旷中带回响。走廊尽头,那扇属于91班的门紧闭着,门框上贴着崭新的封条。
潞冉抬手制止了肖时直接撕封条的动作。她站在门前约一米处,微微阖眼,右手食指指尖在左手掌心极轻地划动着什么。几息之后,她掌心皮肤下泛起一阵极其微弱的、萤火虫般的青绿色光晕,随即,两只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半透明的小虫从她袖口隐蔽的开口飘出,轻若无物地落在门把和锁孔附近,停留片刻,又飞向门缝,最后悄然消散。
“门口没有异常能量残留,没有物理或‘非物理’的陷阱。”潞冉睁开眼,语气平静,“可以进。”
肖时这才上前,指尖凝聚一点微不可查的金芒,轻轻一划,封条无声断开。他推开门。
久未通风的教室气息涌出,混合着更浓的灰尘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的沉闷。桌椅基本保持原样,只是蒙着厚灰。讲台、黑板、墙上褪色的励志标语,一切都和记忆相去不远,除了正中央三块被圈出的、空荡荡的地面——那里原本该有三把椅子,以及……
现场已经被初步清理,肉眼看去,几乎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潞冉走了进去,脚步很轻。她环视四周,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寸墙壁、天花板、地板缝隙。偶尔,她会抬起手,让一两只颜色各异、小到极致的蛊虫从不同部位悄然逸出,钻入暖气片后、黑板槽的积灰里、甚至是日光灯管的缝隙中探查。片刻后,那些蛊虫又悄无声息地返回,融入她的身体或衣物纹路中。她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奇怪。”她低语,“太‘干净’了。怨气有,但均匀弥漫,没有明显爆发点或附着点。没有蛊术、降头、巫术等常见外道手段残留的典型‘污渍’。连死亡瞬间应有的强烈情绪印记都……很淡,像被水反复冲刷过。”
肖时也没闲着。他指尖夹着几张不同的符箓,或燃起青烟袅袅试探气流,或化作金光碎片贴附地面墙壁感应能量场,甚至掏出一个古旧的罗盘,指针却只是微微颤动,没有明确指向。
“气机凝滞,怨念沉淀……确实如玥月所说,是‘稠’的,不活泛。”肖时收起罗盘,摘下墨镜揉了揉鼻梁,“但也仅此而已。找不到‘引子’,找不到‘外力’切入的痕迹。就像是……三个人,在同一时间,在这个教室,非常‘自然’地同时断绝了生机。可这绝无可能。”
王玥月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口阴影处,没有踏入。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那双桃花眸中的血色似乎比平时更加幽深。他似乎在倾听,在感知某种超出物理范畴的“声音”。
我走到一张熟悉的课桌旁(那好像是我当年的位置),手指拂过粗糙的木质桌面,灰尘下似乎还残留着某个无聊时刻的刻痕。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并不尖锐,却如附骨之疽。
“玥月,”我转头看他,“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王玥月沉默了片刻,终于抬步,缓缓走进教室。他没有去看那些被圈出的死亡地点,而是走向教室后方,停在一排略显凌乱的储物柜前。这些铁皮柜子很多已经锈蚀,门歪斜着。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拂过其中一个柜门上的锁孔。那里,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冷一些。
“此处,”他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有细微‘吸吮’之感。”
“吸吮?”潞冉立刻靠近,眼神锐利,“吸收什么?怨气?魂力?”
王玥月微微摇头:“并非直接吞噬。更像是……流经。此室弥漫之怨念、死气,乃至过往积年之阴郁情绪,皆隐隐……以此处为枢,缓慢流转,去向……”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教室前方,“讲台之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讲台。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泥砌筑、贴着瓷砖的讲台,厚重而笨拙。
肖时和潞冉几乎是同时动作。肖时并指如剑,一点金芒点在讲台侧面;潞冉则屈指一弹,一点朱红色的光粒没入讲台与地板的缝隙。
嗡——
一声极其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震颤,微弱地传来。
紧接着,那布满粉笔灰的老旧黑板上,毫无征兆地,缓缓浮现出几行扭曲的、如同用看不见的湿手指书写的字迹:
“欠债还钱”
“作弊该死”
“老师偏心”
字迹不断增多,重叠,越来越快,越来越凌乱,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疯狂,像是许多人同时在书写,又像是同一个意识在歇斯底里地重复。
教室里的温度骤降,弥漫的“稠密”怨气开始不安地搅动,仿佛被惊醒。
潞冉脸色一沉:“不是自然形成!有东西在引导、汇聚这些负面情绪!黑板是‘显示终端’,枢纽在讲台下面!”
肖时已然一步踏到讲台前,掌心雷光隐隐:“挖开!”
王玥月却忽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往后带了半步,他的目光紧紧锁定黑板,声音低而急促:“不止……还有别的。字迹深处……有‘门’的气息。”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黑板上那些疯狂的字迹突然全部消失。
紧接着,在黑板正中央,缓缓地、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用完美规整的仿宋体书写的、与周围狂乱风格格格不入的简短词组:
“课后补习”
下面是一行小字:
“时间:今夜子时”
“地点:本教室”
“对象:91班全体成员”
最后,是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的勾选符号:
“√已确认”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
那“已确认”三个字,仿佛带着冰冷的嘲弄,静静烙印在黑板之上。
潞冉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冰冷到了极点:“……挑衅?还是陷阱?”
肖时捏紧了拳头,雷光在指缝间噼啪作响:“管它是什么。它敢点名,咱们就敢赴约!”
王玥月松开了我的胳膊,向前半步,与我并肩而立,望着黑板,轻声却坚定:
“夫君,此‘约’,妾身同往。”
窗外的阳光似乎无法穿透这间教室日益浓厚的阴霾。简单的探查结束了,但真正的诡异,才刚刚开始露出獠牙。
黑板上那“课后补习”的邀约,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悄然扣在了我们每个与91班有关的人身上。
肖时盯着黑板上那行冰冷诡异的“课后补习”邀约,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几分狠戾的弧度。
“呵。”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小圆墨镜后的眼睛里,金光一闪而逝,“点名开团?行啊,够胆。”
他脸上的笑意未收,却已转身,不再看那黑板,仿佛那精心设计的恐怖邀约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他直接走向教室后方,王玥月刚才指出有“吸吮”感的储物柜。
“老潞,搭把手,把这柜子后面撬开。枢纽在讲台下,但‘原料’的收集点,怕是这儿。”肖时边说,边并起两指,指尖吞吐着寸许凝实的金色毫芒,竟如同最锋利的焊枪,悄无声息地沿着储物柜与墙壁的锈蚀铆接处划动。金属被熔断的细微嗤响伴随着焦糊味传来。
潞冉没说话,直接上前。她右手按在旁边另一个储物柜上,掌心下,几缕肉眼难辨的、带着金属光泽的暗蓝色细丝从她袖口钻出,迅速蔓延到柜体连接处,那些细丝仿佛有生命般钻入缝隙,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响起,整个储物柜后面那块锈死的铁皮,竟被硬生生从内部“撑”得变形、剥离!
“吱嘎——哐!”
铁皮被扯开,露出后面潮湿发霉的墙壁,以及墙壁上一个……直径约二十公分、边缘极其光滑、深不见底的圆形窟窿。窟窿内壁是一种非石非木的暗沉材质,触手冰凉,隐隐有极其微弱的吸力传来,正与王玥月所说的“吸吮”感吻合。
“找到了,‘吸管’。”肖时探头看了一眼,语气冷然,“用阴损法子抽取这教室多年积攒的怨、晦、死、哀诸般负面之气,汇入讲台下的‘枢纽’加工,最后……”他回头瞥了一眼黑板,“搞出这装神弄鬼的‘补习班’通知。”
潞冉收回那些暗蓝色细丝(它们蠕动着缩回她袖口),盯着那窟窿:“手法很老道,几乎没留痕迹。不是野路子。邓脏、柳汗请的‘东西’,恐怕不简单。”她看向肖时,“尸体那边,必须看了。得知道他们到底被‘加工’成了什么。”
“走。”肖时干脆利落,转身就往外走。
我们跟着他,离开这间越来越令人窒息的教室,穿过寂静的走廊,下楼,来到位于教学楼地下室、临时被征用为停尸间的旧储藏室。门口有“猎诡人”外围成员守着,验过肖时的铭牌后,沉默地打开了冷气森然的大门。
室内灯光惨白。三张简易担架床上,盖着白布。
肖时上前,一把掀开了第一张白布。
下面是赵晓敏老师。她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发白的灰色西装套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交叠放在腹部,面容平静得近乎安详,除了脸色是死人特有的青灰,看上去就像睡着了。没有外伤,没有挣扎痕迹。
但肖时却“啧”了一声。他并指在赵老师眉心、喉头、心口各虚点一下,指尖带起三道极淡的金色光痕。光痕没入躯体,却仿佛泥牛入海,毫无反馈。“魂没了,”他沉声道,“不是自然消散,是被抽干的,干干净净,连点残渣都没留。躯壳却保持得这么完好……像是被精心‘清空’的容器。”
潞冉已经掀开了另外两张白布。
邓脏和柳汗。两个年轻得多的女孩,同样面容平静,衣着整齐,仿佛只是陷入了深眠。她们甚至比赵老师看起来更“新鲜”一些。
潞冉没有用手触碰,而是微微俯身,从她发髻中,悄无声息地游出一只通体碧绿、晶莹如玉的小小蟾蜍,只有指甲盖大。碧玉蟾蜍跳上邓脏的额头,蹲踞不动,片刻后,它背部细密的疙瘩微微起伏,吐出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灰气。接着,它又跳到柳汗身上,重复同样的过程。
“有意思。”潞冉收回碧玉蟾蜍,它顺着她的颈侧皮肤滑入衣领下消失。“这两个,魂也被抽干了,但‘容器’里残留的‘味道’不一样。”她眼神锐利,“有很淡的、契约反噬和外来标记的痕迹。她们确实请了‘东西’,而且那‘东西’在她们死后,不仅没离开,反而顺着某种联系,把她们的魂当成‘尾款’吞了个干净,还在尸体上盖了章,像在宣示所有权。”
她指向邓脏和柳汗的右手手腕内侧。在惨白灯光下仔细看,能看到皮肤下隐隐有一圈极其暗淡、仿佛纹身又仿佛胎记的黑色环状痕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债印’,”潞冉语气肯定,“活着的时候借了‘它们’的力量或运势,死后连本带利用魂来还。赵老师没有这个印,她不是‘借贷方’,但她出现在这里,魂也被抽干……”
“她是‘担保人’,或者‘见证人’?”我脱口而出,想起赵老师那严厉到不近人情的性格,以及她当年对邓脏柳汗这类学生可能的态度。
“很有可能。”肖时盖上白布,脸色不太好看,“如果赵老师当年无意中,或者按照某种规则(比如教师职责),成为了这两个学生与‘那东西’之间契约的某种‘见证’或‘约束’环节,那么当契约以这种极端方式兑现时,她也会被一并清算。”他揉了揉额角,“但这一切,最终都成了喂养那个‘枢纽’,生成黑板上那玩意儿的养料。”
地下室里冷气飕飕,但更冷的是这个推测。
三个人的死亡,不是结束,甚至不是重点。他们只是被利用的“材料”,是为了在黑板上写下那行“课后补习”,是为了将我们——所有与91班有关的人——拖入一个精心准备的局。
潞冉最后看了一眼三具平静得诡异的尸体,转身朝外走去。
“走吧,回去准备‘补习’用品。”她的声音在冷寂的停尸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对方下了帖子,我们也看了‘底牌’。接下来……”
肖时接过话头,咧了咧嘴,那笑容在白色灯光下显得有些森然:
“该好好想想,怎么给这场‘课后补习’,来个难忘的‘结业仪式’了。”
我们离开了地下室,重新走上洒满阳光的校园小径。但每个人心头,都笼罩着一层来自地下室的寒意,以及黑板上那行血色勾选带来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今夜子时,91班教室。
“补习”准时开始。
时间在紧绷的等待中缓慢流淌。
我们回到了91班教室。潞冉从她那看似不大的战术腰包里,掏出几样不起眼的东西:几枚刻画着奇异虫纹的灰白色石子,按特定方位嵌进教室四角的墙缝;一小截仿佛仍在微微蠕动的暗红色绳状物,细细地缠在门把和窗框上;最后,她甚至从制服的立领内侧,取出一片薄如蝉翼、泛着珍珠光泽的鞘翅状物,轻轻放在了讲台边缘。
“一点预警和干扰的小布置。”她解释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说撒了点驱蚊粉,“我的‘小家伙们’不喜欢被动。”
肖时则更直接。他用指尖沾着不知名的银色粉末,在教室地面画下数个相互勾连的简易符阵,又在前后门内侧各贴了一张看似平平无奇、却隐隐有雷纹流转的黄符。“守势为主,留了反击的后门。”他拍拍手,“咱是来‘听课’的,先看看老师怎么讲。”
我和王玥月没这些花哨手段。潞冉布置时,我找了张还算干净的课桌,随意坐下。王玥月安静地立在我身侧,目光透过窗户,望着外面渐渐西沉的日头,侧脸在昏黄的光线里如同玉雕。
“玥月,”我低声叫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坐。”
他依言坐下,姿势依旧端正,带着旧时的仪态。我干脆歪了歪身子,把脑袋靠在他肩上。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甚至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我靠得更舒服些。冰凉透过衣料传来,在这沉闷燥热的傍晚,竟有种别样的舒适。
“在想什么?”我问。
“在想……”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教室里正在进行的布置,“许久未曾如此,‘等待’一件事发生了。以往百年,多是混沌,或是一念执着。如今这般,与人一同,静候一个……‘约定’的时刻,倒是新鲜。”
我忍不住笑了,握住他放在膝上冰凉的手。“以后这种‘新鲜事’,估计少不了。”
他手指轻轻回握,没说话。
潞冉布置完,回头看见我们这样,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只是也找了张椅子坐下,闭目养神,手指却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着某种复杂的节奏。肖时则靠在门边的墙上,抱着胳膊,小圆墨镜后的眼睛似闭非闭,呼吸绵长。
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暗蓝,最后沉入墨黑。校园里死寂一片,远处城市的灯火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教室里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稠”,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费力。潞冉布置的那些石子,在黑暗中发出极其微弱的、萤火虫似的幽绿光点。肖时画下的符阵,银粉痕迹也泛起朦胧的微光。
时间一点点逼近子时。
我枕着王玥月的肩膀,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股属于魂体的、恒定的冰凉,以及……一种细微的、仿佛弦丝逐渐绷紧的凝滞感。他不是紧张,更像是猎手在陷阱触发前的绝对专注。
“玥月,”我在他耳边用气声说,“要是等下打起来,你顾好自己就行,别硬撑。”
他侧过脸,冰凉的发丝扫过我额头。黑暗中,他那双桃花眸近在咫尺,里面的血色幽光如同深潭下的星火。
“夫君在何处,妾身便在何处。”他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此非硬撑,是契约,亦是……本能。”
我心里一暖,正想再说点什么。
“嘀嗒。”
一声极其清晰的、仿佛水珠落在金属上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教室中央响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仿佛有无形的秒针在疯狂走动。
潞冉和肖时同时睁眼起身。
教室前方,那块老旧的黑板上,白天浮现过字迹的地方,开始渗出细密的、暗红色的水珠,顺着光滑的板面缓缓滑下,在下方槽沟里汇聚,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仿佛在腐蚀什么。
墙角,潞冉放置的灰白石子,幽绿光芒骤然变得急促、闪烁。
肖时画下的符阵,银光猛地暴涨了一瞬,又强行压抑下去。
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仿佛要将整栋楼吞噬。
王玥月轻轻扶正我的身体,自己则缓缓站起,宽大的袖口无风自动。他面向黑板,眸中血色渐浓,周身那股属于百年厉鬼的、深不见底的阴寒气息,不再刻意收敛,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与教室中原本沉滞的怨气隐隐对抗。
子时,到了。
黑板上的血珠不再滴落,反而开始逆流,向上攀爬,扭曲、组合,再次形成那行令人心悸的字迹:
【课后补习,现在开始。】
教室里的灯光,啪地一声,全部熄灭。
只有那些幽绿的蛊石微光、符阵银芒、王玥月眼中血火,以及黑板上正在淋漓淌下的猩红字迹,勾勒出一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异度空间。
肖时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三张紫金色的符箓,雷光在符纸边缘嘶嘶游走。
潞冉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指尖周围的空气发出细微的、仿佛无数虫翼震颤的嗡鸣。
王玥月向前半步,将我半护在身后,大红衣袖在无形的气流中翻卷,如血潮涌动。
我捏紧了拳头,手心渗出冷汗,却稳稳站在他身侧。
黑暗中,无数窸窣的、低语般的声响,从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从黑板之后,从地板之下,层层叠叠地涌来。
“补习”的铃声,已然敲响。
子时的黑暗浓稠得仿佛有了实质,粘稠地压迫着每一寸空气。黑板上那行【课后补习,现在开始。】的猩红字迹,像活物般微微蠕动,每一下都牵动着教室中弥漫的怨念急剧沸腾。
“咯咯咯……”
“还给我……”
“凭什么……”
无数重叠的、充满怨毒与不甘的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涌来,分不清男女老幼,却无一例外带着91班教室特有的、积年的阴郁与绝望。墙壁上开始浮现一张张模糊扭曲的人脸轮廓,地板缝隙渗出黑红色的污渍,天花板垂落下一缕缕湿冷的、如同头发般的阴影。
特效拉满,阴风阵阵,鬼哭狼嚎——标准的百鬼夜行前奏。
然而,站在我身前的王玥月,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当第一只形貌最为清晰、散发着强烈恶意、仿佛由无数负面情绪拼凑而成的惨白鬼手,率先从黑板中猛然探出,带着刺骨寒气和凄厉尖啸,直抓向最前方的肖时时——
王玥月动了。
他甚至没有迈步,只是微微抬眸,朝着那鬼手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华光四射的特效。
但就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时间与空间仿佛瞬间凝固。那只狰狞前冲的鬼手,如同撞上了一面无形的、绝对零度的墙壁,猛地僵在半空!构成鬼手的浓郁怨气疯狂翻滚,却无法再前进半分,反而发出一种仿佛被投入烈火的“滋滋”哀鸣,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淡薄、透明。
不止是那只手。
教室里所有正在显形、正在躁动的鬼影、低语、污渍、阴影……在这一刹那,全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凝滞。
一种更高位阶、更本质的、属于“鬼”之王者的无形威压,如同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却无可抗拒地笼罩了整个空间。那不是力量的粗暴碾压,而是源自存在本源的震慑与俯视。
百鬼噤声,万邪蛰伏。
王玥月依旧站在那里,红衣如血,面色平静。他甚至没有刻意散发多少自身的气息,但那百年淬炼的厉鬼本质,那历经生死、执念成狂后沉淀下的深邃与冰冷,对于这些多半是新死或怨念拼凑的“杂兵”而言,便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名副其实的鬼王镇场。
潞冉挑了挑眉,略显意外地看了王玥月一眼,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肖时更是直接吹了声短促的口哨:“嚯,靠谱!”
但……这震慑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黑板上的猩红字迹陡然爆发出更刺目的血光!那些被镇住的鬼影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发出更加凄厉痛苦的尖啸,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它们……竟强行挣脱了那源于本能的恐惧,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这一次,不再是散兵游勇,而是如同被统一指挥的潮水,从各个角度,同时扑向我们四人!
“啧,给脸不要脸。”肖时脸上的轻松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戾气。他根本没用那些准备好的紫金雷符,而是……直接回身,一脚踹翻了旁边一张沉重的铁质课桌!
在课桌翻倒、桌面与地面撞击发出巨响的瞬间,他已经单手抓住了一条崩飞出来的、小指粗细的桌腿钢筋——那是老旧课桌用来加固的部件,锈迹斑斑,边缘还带着毛刺。
下一秒,他手臂肌肉贲张,体内磅礴的纯阳道炁如同熔岩般轰然注入那根普通的钢筋!
“嗤——!”
耀眼的金色雷光如同活物般瞬间缠绕满整根钢筋,将其染成了一种炽白与金红交织的狂暴形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和噼啪炸响!
面对最先扑到眼前、几乎要触碰到他鼻尖的几张扭曲鬼脸,肖时甚至连法印都没结,只是简简单单、却又快如闪电地,将手中那根雷光钢筋,如同打棒球般,自下而上,猛地抡出了一个满月般的扇形轨迹!
暴力美学,淋漓尽致!
没有花哨的技巧,没有玄妙的咒文,只有最纯粹的力量与速度,加持着至刚至阳的破邪雷霆!
“轰——!!!”
炽白的雷光炸裂成一片耀眼的光海!刺耳的厉啸和雷霆的轰鸣混杂在一起。冲在最前面的七八道鬼影,连挣扎都没有,就在这狂暴的一击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殆尽,只留下几缕迅速消散的黑烟和焦糊味。
肖时动作不停,手腕一翻,雷光钢筋顺势横扫,又将侧面扑来的几道阴影拦腰“斩”断,雷霆之力将它们残存的怨念彻底净化。
简单,粗暴,高效得令人咋舌。
潞冉那边也动了。她甚至没离开原地,只是双手十指如同弹奏无形的琴弦般快速律动。空气中响起一片密集的、仿佛昆虫振翅的细微嗡鸣。紧接着,从她制服的袖口、领口、乃至发丝间,瞬间涌出无数星星点点的、颜色各异的微光——那是难以计数的微小蛊虫!它们如同受到指挥的蜂群,精准地扑向那些试图绕过肖时雷光、从刁钻角度袭来的鬼影,或钻入其体内引爆,或附着其上疯狂啃噬灵体,或释放出各种麻痹、腐蚀、冻结的负面效果。
蛊虫过处,鬼影要么当场溃散,要么行动变得迟缓扭曲,威胁大减。
王玥月没有再出手,只是维持着那股淡淡的威压,将少数漏网之鱼或者试图直接攻击我和他的鬼影,用一个眼神、一缕逸散的寒气轻松逼退或冻结。他更多的注意力,似乎放在了观察整个战场的“流向”上。
战斗似乎呈现一面倒的态势。肖时宛如战神,一根雷光钢筋舞得密不透风,将正面冲击的鬼潮硬生生挡住、击碎;潞冉的蛊虫如同无形的死亡之网,清理着侧翼和空隙;王玥月坐镇中央,稳定大局。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太顺利了。
对方费尽心机,用三条人命(可能更多)的怨气做引,布下这个明显的陷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就是为了放出这些虽然数量众多、但在真正高手面前似乎并不够看的“杂兵”鬼影?
这些鬼影的冲击,虽然看似疯狂,但仔细看,它们的攻击模式有些……僵硬,重复。像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而不是拥有自主意识的厉鬼。而且,它们扑上来送“死”的意图,似乎大过实际伤害我们的意图。
“不对劲……”我喃喃出声,目光飞速扫过战场,试图抓住那丝违和感,“它们在消耗什么?还是在……掩饰什么?”
我的视线猛地定格在黑板上。
那行猩红的【课后补习,现在开始。】依然在,但随着鬼影被不断消灭,它似乎……变得更加鲜艳,更加凝实了。而且,黑板本身,仿佛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正在悄然吸收着那些被肖时雷霆净化、被潞冉蛊虫撕碎、甚至被王玥月寒气冻结的鬼影消散后残留的……最精纯的那一丝怨念与阴气!
“肖时!潞冉!黑板!”我大喊出声,“它在吸收!这些鬼是养料!”
几乎在我喊出的同时,王玥月清冷的声音也同步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恍然:“非是攻击……乃是祭祀。”
肖时闻言,猛地回头看向黑板,瞳孔骤缩。潞冉操控蛊虫的动作也微微一滞。
就在这时,黑板上那行字迹骤然崩散,化作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色雾气。雾气翻滚间,隐隐有三道更加凝实、气息远超之前所有鬼影的轮廓,正在缓缓浮现。与此同时,整个教室的地面、墙壁、天花板,那些潞冉和肖时布下的预警、干扰、防御布置,同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锐的嗡鸣或碎裂声!
先前的鬼潮,果然是佯攻,是祭品!
真正的“课后补习”,现在才要开始。而“老师”……似乎有三位。
肖时一眼看清那三只从血雾中凝聚的鬼影——赵晓敏那严厉到刻板的轮廓,邓脏那永远带着点谄媚与算计的佝偻身形,柳汗那躲闪又阴郁的飘忽模样——他小圆墨镜后的眼睛,倏地亮了。
那不是恐惧或紧张,而是一种混合着旧日厌烦与此刻暴烈兴奋的奇异光芒。中学时代被支配的压抑、被针对的不爽、还有此刻这些“老熟人”变成鬼物来添堵的新仇旧恨,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
“嗬……是你们这几个老瘪三啊……”肖时咧开嘴,笑容又野又戾,手上那根雷光缠绕的钢筋被他随意掂了掂,“死了都不安生,还跑来当教材?行,道爷我今天就给你们上一课,什么叫——”
他话音未落,身影已如炮弹般冲出!
“——物理超度!”
快!难以形容的快!比之前击散鬼潮时更快!那根灌注了磅礴纯阳道炁的钢筋,在他手中不再是武器,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挥动间空气被悍然撕裂,发出短促而剧烈的音爆尖啸!
纯纯的数值碾压!
面对‘赵老师’鬼影抓来的、咒文闪烁的青黑鬼爪,肖时不闪不避,钢筋带着碾碎一切的炽白雷光,以最简单粗暴的轨迹,硬碰硬地砸了过去!
“砰——咔嚓!!!”
鬼爪上的咒文只抵抗了一瞬,便在至阳雷霆与恐怖蛮力的双重冲击下轰然破碎!青黑色的鬼气四溅,那只鬼爪连带着半条小臂,直接被炸成漫天飞散的黑烟!‘赵老师’发出半声非人的痛嚎。
肖时动作毫不停滞,借着反震之力腰身一拧,钢筋划过一个刁钻的弧度,自下而上,撩向一旁正试图释放黑色丝线缠绕偷袭的柳汗鬼影!
柳汗尖叫着想雾化闪避,但那速度在肖时此刻爆发的极致攻势面前,慢得如同静止!钢筋上的雷光后发先至,如同电网般将她笼罩,强行打断了她的雾化,紧接着,钢筋实体狠狠“撩”在她的腰腹位置!
“嗤——轰!”
没有实体碰撞的闷响,只有雷霆净化邪祟的爆鸣!柳汗的鬼影如同被戳破的水袋,瞬间干瘪、扭曲,在刺目的雷光中惨叫着淡化,气息骤降,几乎维持不住形态。
第三下,肖时甚至没有特意瞄准邓脏,只是将抡圆的钢筋顺势一个横扫!沛然莫御的雷霆劲风如同无形的墙壁,直接将伺机靠近、脸上还残留着贪婪与惊恐的邓脏鬼影,如同扫垃圾般狠狠拍飞,撞在后面的墙壁上,鬼体一阵剧烈荡漾,身上的黑色‘债印’都明灭不定起来。
电光石火间,三只明显被强化过、本该难缠的鬼影,在肖时这毫无道理、纯粹以力破巧的狂暴三连击下,摧枯拉朽般被重创!
潞冉原本准备出手的蛊术悬在半空,王玥月凝视战场的眸中也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
我也被这生猛无比的打法震了一下,但随即,一种更深的疑虑涌上心头。
不对。
太脆了。不是说肖时不够强,而是这三只鬼影的“反应”不对。它们面对肖时这针对性极强、恨意满满的攻击时,那怨毒的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茫然与机械?尤其是遭受重创时,它们的痛苦嘶吼,更像是一种被设定好的程序反应,而非源自魂魄本能的战栗。
而且,它们身上的怨气与契约之力虽然浓郁,但彼此之间……缺少真正的联动。就像三个被强行推到前台的提线木偶,空有力量,却无灵韵。
“等等!”我脱口而出,目光锐利地扫过三只挣扎的鬼影,最终定格在它们眉心——那里,似乎都有一缕极其细微、几乎与魂体同色的、不断扭动的灰白色丝线,若隐若现,另一端……仿佛延伸向黑板后的虚无!
“它们不是自主的!是被控制的!眉心有线!”我大喊。
几乎在我喊出的同时,一直更侧重于感知全局能量流动的王玥月清冷的声音同步响起:“魂有桎梏,力非本源。控线隐于眉心,汇于彼端。”他的目光,也投向了黑板。
潞冉反应极快,闻言立刻变招。她屈指一弹,三点几乎透明的光粒从她指尖飞出,并非攻击鬼影,而是精准地射向三只鬼影眉心那灰白丝线延伸的方向——黑板!
光粒击中黑板表面,没有爆炸,却如同水滴入热油,发出“滋滋”声响,瞬间将那一小片区域的能量流动显形——无数条更细密的灰白丝线,正以黑板为中心,如同神经网络般扩散到整个教室,而三条最粗的主线,正连接着三只鬼影的眉心!
“人为的!”潞冉眼神冰寒,“有人在远程操控这些‘教材’!黑板是中转器!”
肖时闻言,攻势略收,但眼中的戾气更盛:“妈的,拿老子当猴耍?!”他毫不犹豫,调转钢筋,就要砸向那面诡异的黑板,先毁掉这个控制枢纽。
然而,就在我们刚刚识破伎俩,注意力集中在黑板和三只受创鬼影身上时——
一直如同影子般静静守护在我身侧的王玥月,忽然毫无征兆地,猛地转头看向教室后门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玻璃窗!
几乎同时,肖时挥向黑板的动作也硬生生顿住,霍然转头,目光如电射向同一方向!
潞冉则是身体微微一侧,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左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战术包的一个凸起上。
无需言语,一种来自不同体系顶尖者的、对周围环境异变的极致敏锐,让我们三人在这一刹那,同时察觉到了——
教室外,走廊尽头,那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黑暗中……
有极其轻微、却绝非自然产生的……呼吸声,与一道一闪而逝的、带着冰冷审视意味的视线。
屋里是傀儡鬼影与人为陷阱。
屋外……藏着真正的“补习老师”。
空气,瞬间绷紧至极限。
肖时盯着那黑洞洞的荒地尽头,胸口起伏了几下,最终骂骂咧咧地把小圆墨镜重新架上。“妈的,滑不溜手,属泥鳅的!”
潞冉最后检查了一遍铁丝网断口和周围的泥土,从战术腰包里取出几个极小的密封样本袋,谨慎地收集了些许痕迹。“物理痕迹明显,能量残留几乎为零,要么是普通人,要么是处理痕迹的高手。”她站起身,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冷肃,“不管是哪种,对这里太熟了,不是临时踩点能达到的。”
王玥月从空中缓缓落下,红衣在夜风中纹丝不动,只有发梢微微扬起。他回到我身侧,那股稳定的冰凉气息靠近,莫名让我因追丢目标而有些焦躁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归否?”他轻声问,目光却依旧敏锐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显然并未放松警惕。
肖时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额角:“今晚就到这儿。教室那边,‘戏台子’都让我们砸了,控场的线也断了,留不下什么了。那孙子跑这么快,不像还有后手的样子。”他看向我和潞冉,“先撤。老潞,你收集的样本尽快分析,看看能不能挖出点线索。李子七,带着你家这位先回去歇着,保持通讯畅通。”
潞冉点点头,将样本袋仔细收好:“我先回据点。有消息立刻同步。”她顿了顿,看向我,语气缓和了些,“子七,今天表现不错,直觉很准。不过以后行动,跟紧肖时或者我,别冒进。” 目光又在王玥月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算是道别,随即身影便敏捷地消失在另一条小径的阴影中。
肖时也摆摆手:“我也得回去跟上面通个气,这案子越来越邪性了。你们俩,路上小心。”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隔着几步远,对着王玥月抬了抬下巴,“喂,那个……王玥月是吧?护好他。走了。”
夜色中,很快只剩下我和王玥月。
晚风掠过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城市灯火依旧喧嚣,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刚才追逃的激烈与此刻的静谧形成诡异反差。
“我们也回去吧。”我握了握王玥月冰凉的手。
他反手将我的手掌完全裹住(虽然包不太住吧),一股柔和的阴凉气息笼罩过来,隔绝了夜风的微寒。“嗯。”
我们没有再使用那种近似瞬移的能力,只是牵着手,沿着来路,慢慢走回依旧被夜色笼罩的母校侧门,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谁也没有说话,但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与相互支撑感,在沉默中缓缓流淌。
夜色如墨,晚风微凉。直到看见自家别墅窗户透出的暖黄光晕,紧绷了一晚的神经才稍稍松弛。打开门,熟悉的安宁气息将外界所有诡谲暂时隔开。
我把自己扔进沙发,长长舒了口气,骨头缝里都透着乏。王玥月安静地跟进来,挂好外套,走到我身边坐下。
他伸出手,似乎想像往常一样替我按揉额角,我却下意识先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在宽大的袖口下,竟比我的小了整整一圈,手指纤细冰凉,掌心柔软,仿佛稍用力就会捏碎的美玉。我一时有些愣神,轻轻拢住,将它完全包覆在掌心。
“夫君?”他微微偏头,桃花眸里带着一丝询问。
“没什么,”我用拇指摩挲着他冰凉的手背,声音不自觉地放软,“就是觉得……你的手好小。” 百年的厉鬼,令人畏惧的存在,却生着这样一副近乎脆弱的骨架。
他任由我握着,没有抽回,只是睫毛轻轻颤了颤。“戏班挑苗子,讲究骨细筋柔,方能婉转如意。”他轻声解释,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且……妾身本就不是魁伟之人。”
我心里蓦地一软,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他顺势靠过来,冰凉的发丝蹭过我的下颌,带来微痒的触感。我低下头,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额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清冷的淡香。
“累了?”他问,冰凉的手指反过来,轻轻勾了勾我的掌心,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意味。
“嗯,心累。”我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依赖,“本来以为就是撞鬼,没想到鬼后头还藏着人,人比鬼心思还深。” 赵老师、邓脏、柳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脑中晃过,最终定格在黑板猩红的字迹和窗外一闪而逝的黑影上。
“幕后之人,所图非小。”王玥月的声音贴着我的胸膛传来,闷闷的,却清晰,“然夫君身侧,今非昔比。”
我紧了紧环住他的手臂,正想说些什么,脑海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白天教室里,肖时浑身雷光缠绕,那根钢筋裹挟着万钧之势,以最暴力直接的方式砸向鬼影……而就在不久前,那钢筋也曾带着同样毫不留情的雷火,直指我怀中的王玥月。
后怕如同冰冷的细蛇,猝不及防地窜上脊背。
那时的肖时,眼中只有“除魔”二字,下手毫无顾忌。若不是……若不是后来种种,若不是这枚“同心养魂佩”,若不是王玥月本身的特殊与后来展现的“价值”……
我手臂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几乎要将他冰凉的身子揉进怀里。
“怎么了?”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气息的变化,稍稍退开些,抬眼看我。那双总是平静或带着执念的桃花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脸上未及收敛的余悸。
“……想起白天,”我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低了下去,“肖时那钢筋……当初也差点砸到你。” 话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傻气。他现在好端端在这里,而我却在为一件未曾真正发生的事后怕。
王玥月闻言,却怔了怔。他看着我,眸中血色缓缓沉淀,化为一种极其幽深的静谧。他抬起那只被我握在掌心的小手,反过来,用冰凉细腻的指腹,轻轻抚过我不知何时蹙起的眉心。
“都过去了。”他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定魂的力量,“肖道长那时,立场分明,并无错处。如今……”他顿了顿,指尖停留在我眉间,“夫君既已抉择,妾身既在此处,前尘便只是前尘。”
他指尖的凉意驱散了眉心的紧绷。我抓住他的手,拉到唇边,在那冰凉的指尖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
“嗯。”我应了一声,没再多说,只是将他重新搂紧。后怕是真的,但此刻的踏实也是真的。,王玥月是归宿,而我们要面对的,是藏在暗处的敌人。这其中的界限与信任,需要时间去打磨,但至少此刻,我们同在。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屋内却暖光氤氲。沙发足够宽敞,我索性调整姿势,让他半躺在我怀里,头枕着我的腿。他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用侧脸蹭了蹭我的膝盖,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像只终于找到窝的、冰冷的猫。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散落在我腿上的乌黑长发,感受着掌心下那具躯壳恒定不变的冰凉,以及透过冰凉传来的、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联系——那是玉佩的暖意,或许,也是别的什么。
“玥月。”
“嗯?”
“下次……再遇到危险,别光顾着我。”
他沉默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呼吸渐渐平缓,紧绷的精神在温暖的灯光和彼此的体温(虽然一方是凉的)交换中,慢慢松弛下来。危险远未解除,谜团愈发深重,但至少这一隅天地,暂时风雨不侵。
困意如潮水般涌上,视野模糊前,最后看见的是他安然阖眼的侧脸,和胸前玉佩流淌出的、温润如一泓月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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