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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乐章
接下来的几天,江朔就像变了个人,自从海滩酒吧那夜后,我们之间那些看不见的壁垒似乎薄了许多。
然而,几天后午夜的电话彻底打碎了这份美好。
凌晨两点四十三分,敲门声急促响起,在寂静的酒店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拉开门时,江朔站在门外,他没穿外套,衬衫上面两个扣子也没有系上,头发有些凌乱。
“刚接到威尔逊教授的电话。”他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深夜被惊醒的沙哑,“他朋友的女儿突发严重精神症状,情况很糟糕,他要我现在过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现在。”
我点了点头,没多问:“给我五分钟。”
五分钟后,我们驶入凌晨空旷的檀香山街道。车窗外的城市还在沉睡,只有零星的路灯和偶尔掠过的夜跑者。江朔开得很快,但很稳。
他简单地向我补充了细节:苏珊,二十一岁,在茱莉亚音乐学院读书,父母是常驻瑞士的天文学者。症状一周前毫无征兆地出现,从听到“颜色的声音”开始,迅速恶化到无法与人正常交流。
“威尔逊教授说她有强烈的联觉描述,但伴随极度的痛苦和恐惧,”江朔握着方向盘,侧脸在仪表盘微光下显得有些紧绷,“不是普通的艺术通感。他担心是某种罕见的器质性或神经精神交叉问题。”
车辆驶入钻石山附近一个安静的豪宅区,停在一栋线条冷峻的现代风格别墅前。庭院里的景观灯亮着,却照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
我们与威尔逊教授几乎是同时抵达,威尔逊教授将车胡乱停下走匆忙下车,睡袍外还套着件羊毛开衫,面色凝重的朝门口的夫妇走去。
陈先生扶着他的妻子,不停地安慰着,面容姣好的陈太太此刻却面色灰败,眼窝深陷,裹着一件披肩,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威尔逊教授走上前介绍我们,夫妇二人语无伦次的引我们进屋,陈太太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她在下面琴房……说什么也不肯上来,也不让我们关灯……”
屋内是极简风装修,此刻却冰冷得像展厅。我们走下旋转楼梯,越往下,空气越凉,一种轻微的、持续不断的窸窣声钻进耳朵——像是摩擦,又像是极轻的哼鸣。
琴房很大,整面墙都是隔音玻璃,外面是夜间的花园。但那架本该是焦点的黑色施坦威三角钢琴,此刻却像是房间中央一个诡异的黑洞,苏珊就坐在琴凳上。
第一眼,她像个精致的东方娃娃,苍白,纤细,穿着白色的棉质睡裙,黑色长发垂到腰际。
但第二眼,所有不对劲的感觉都涌了上来。她的姿势极其僵硬,背部微弓,右手五指张开,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处,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想要按下却又被无形的屏障阻挡。左手则死死抠着琴凳边缘,指关节绷得发白。
她在说话,声音很轻,像梦呓,但在绝对的安静中字字清晰:“……降B调是深蓝色的忧伤,一直都是……但今天的蓝色不一样,里面有刺,很细很冷的刺,它们随着声音旋转,钻进我的耳朵,然后变成小钩子,刮我的耳道,一直刮到脑子里……”
苏珊的父亲缓缓走到距离钢琴几米外的位置,对我们做了个“小心”的手势,脸色凝重。
这时,苏珊似乎察觉到了新的目光,她慢慢转过头。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像烧着两团幽暗的、濒临熄灭的火。
她的视线飘忽地扫过我们的脸,“你们……也听见颜色了吗?”
或许是出于心里医生的职业素养,我缓缓朝她走去,一旁的人都想要制止我,只要江朔摇了摇头,示意其他人不要出声,目光来回在我和苏珊之间流转。
我走上前在她身边蹲下,视线与她平齐:“苏珊,我能感受的到,要不我们再一起试试别的旋律怎么样?”
“不是感受,”她立刻纠正,语气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严肃,“是事实,是事实...”一边说着,一边情绪激动的颤抖起来。
江朔见状想要上前,我把手背在身后摆了摆,看到他停下脚步,我又继续说道:“嗯,你说的对,那你能告诉我更多关于颜色的事吗?”
“好,升F调是血红色的,但不是新鲜的血,是凝固的,边缘发黑,有裂纹……大七和弦是金色的网,很漂亮,真的...”她歪着头闭着眼仿佛在聆听什么,但事实上,她没有弹下任何一个音,房间里只有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可是...可是...那张网上面挂着好多碎玻璃,每一片都映出一张脸,扭曲的脸……”她突然抱住自己的头,手指插进头发里,“它们今天太吵了……太尖了……求求它们安静点……”
陈太太在门口发出压抑的抽泣,威尔逊走过去和陈先生一同低声安慰她。
那晚,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苏珊时而沉浸在有精确认知却逻辑混乱的“感官报告”里,时而突然沉默,眼球快速转动,追踪着空气中我们看不见的轨迹。
她拒绝触碰钢琴,说钢琴在“对她低语”,内容是“批评”和“警告”。任何试图引导她忽略这些感知,或者告诉她“那不是真的”的尝试,都会引起她短暂的激烈反抗,或者陷入更深的恐惧。
凌晨四点左右,她的精力似乎耗尽了,蜷缩在钢琴旁的地毯上,闭着眼,但眼皮下的眼球仍在快速颤动,身体偶尔会惊跳一下。
陈太太流着泪给她盖上毯子,低声告诉我们,“苏珊这几天加起来都没睡够5个小时,也不怎么吃东西。开始我和她爸爸以为她有演出任务。直到昨天晚上,他爸爸担心她,走进琴房才发现她很不对劲,她坚决不肯离开琴房,说一闭上眼睛或走到别的房间,‘那些东西’会更凶猛地扑过来。”
“您和您先生家族中,是否有精神遗传方面的病史?”江朔如此直白的问题,让我心头一紧。
好在陈太太并没有因为他的问题而生气,“没有,我们两个家族中从未有人得过精神方面的疾病。”
天边泛出鱼肚白。江朔眉头紧锁,威尔逊教授主动提出为我们提供必要的技术支持。
江朔表示,介于苏珊目前的状态,我们无法带她离开,而威尔逊教授也答应下午会带一些基础的便携设备过来先做初步检测。
苏珊的父母千恩万谢,那眼神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我和江朔回到酒店稍作调整。在餐厅,我们相对而坐,我回忆着苏珊的话轻声呢喃:“全都不对...”
“什么不对?”江朔抬起头看着我。
我看着他,认真的说:“演奏者为了能够更好的理解乐曲,会给24个大小调标注感情色彩,而这些感情色彩也是大家公认的。”
我看着他犹疑的目光,索性站起身,走到餐厅中央的钢琴旁坐下,他也跟了过来。
我按下一个调,随即简单的弹奏了几个音符,“有什么感觉?”
“明亮,纯净...”
我又按下一个调,弹奏了几个音符,“那现在呢?”
“庄严、肃穆”
我第三次按下一个调,弹奏了几个音符,“这个呢?”
“思念,忧伤...”
我转过身看着他,“我第一次弹的是C大调,你的感觉很准确,大调就是明亮,积极的,第二次我弹的是苏珊口中的降b小调,可你听出来的是庄严,而f小调才会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也就是我第三次弹的旋律。”
“在她的意识里很多东西是颠倒的...这是联觉增强加基底动脉尖综合征。”
“嗯,或许同时还伴有分裂情感性障碍。”我不太确定的说。
“你也懂音乐?”
我耸了耸肩,“一般,也就…业余钢琴…十级。”
下午两点,我们再次到来时,别墅里的气氛更加沉重。
除了威尔逊教授,还有另一位熟人——就是前天晚宴上想要邀请我跳舞的那位学者,埃文斯博士。他提着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银色金属箱。
“江教授,林医生,”埃文斯与我们握手,表情严肃,“老师跟我详细说了情况。我带来了一些非侵入式的便携监测设备,脑电、皮肤电、心率变异性的初步筛查应该能做。”他看了一眼琴房方向,“希望数据能给我们一点方向。”
苏珊的状态明显比昨晚还要差。她没再安静地坐着,而是在琴房里焦躁地踱步,睡裙下摆沾了灰,手指神经质地缠绕又松开。
她的低语变得更加破碎:“琴键在移动……黑白在交换……标准音不对了……错了……错了……是我错了,我调不准了,永远调不准了……”
当埃文斯博士尝试为她佩戴简易的脑电监测头带时,她猛地挥手打开,尖叫道:“别戴那个!它在读我的频率!会把错误的信号也引过来的!他们会听见的!”
“他们是谁,苏珊?”我抓住机会问道,尽量让声音柔和。
她突然安静下来,慢慢转过头看着我们,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那个表情让我脊背发凉:“你不知道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那个不能弹奏的和弦…那个会让现实裂开的声音…”
监测暂时无法进行。整个下午,我们试图用各种方式与她沟通,收效甚微。
她时而清醒片刻,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名字、年龄,甚至认出威尔逊;时而又完全陷入幻觉,指着空白的墙壁说上面写满了“会动的谱子”,还说什么“钥匙找不到了...”。
第三天,情况急转直下。苏珊开始用指甲在光洁的钢琴漆面上用力刻画,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琴键上留下杂乱无章的线条、扭曲的符号,还有…一道道血痕。
“音符在逃跑,”她喘着气说,“必须抓住它们,固定下来……”江朔上前,温和但坚定地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
就在这一刻,苏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开来,一把抓起谱架上的金属节拍器,狠狠朝江朔砸去!
江朔侧头想要闪开,可来不及了,节拍器擦过他的额角,砸在后面的墙上,零件崩裂,鲜血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可他没有理会,依旧抓着苏珊,朝威尔逊使了个颜色,威尔逊和埃文斯快速走上前将苏珊控制住。
“你们不懂!”苏珊挣扎着嘶声大喊,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现实要裂开了...裂缝就在声音里...只有那个正确的和弦能修补它...但那个和弦……那个和弦不能弹...弹了就会……”
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脸上的愤怒瞬间被纯粹的恐惧取代。
她瘫软下去,开始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濒临崩溃的绝望。苏珊的父母看着女儿的样子心痛的哭出声,哭声在琴房里回荡,令人心碎。
总算是把设备带到了她头上,江朔看着设备上断断续续捕捉到的数据碎片,眉头拧成了疙瘩。
“脑电波形极度紊乱,尤其是颞叶和顶叶区域,有异常高频放电,模式更像整个感知整合系统过载。皮肤电反应显示她的交感神经一直处于持续极限激活状态。只是便携设备精度不够,无法确定驱动源,但…肯定是存在的。”说到最后一句时,江朔犹疑了一下。
埃文斯凑到屏幕面前,看了看屏幕又看向江朔问道:“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不是在‘想象’,而是真的在‘承受’某种我们看不见的感官轰炸?”
江朔直起身看着苏珊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在给苏珊诊疗第四天的午夜,一阵疯狂而毫无章法的钢琴声将我们所有人从浅眠中惊醒。
那不是音乐,是噪音的暴力——她双手以极快的速度砸击着琴键,不和谐的音符野蛮地冲撞、叠加,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听觉暴力。
我们冲进琴房,苏珊坐在钢琴前,身体以一种怪异的节奏前后摇晃,双手在琴键上疯狂舞动。
她闭着眼睛,嘴角却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极度愉悦又极度扭曲的笑容,仿佛正沉浸在天堂般的享受中。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钢琴本身。每个键被按下时发出的声音都扭曲变形,像是经过了某种恶意的电子滤波处理,泛音诡异,音高飘忽——尽管我们知道,这架施坦威是纯粹的机械结构。
这可怕的“演奏”持续了近二十分钟,然后骤然停止。苏珊的双手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
她缓缓睁开眼,看向我们,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
“现在……你们听见了吗?”她轻声问,“现实是层薄纸……音乐是刺破它的针……针太多了,到处都是洞,补不上了……”
她开始哭,不是悲伤的哭,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动物般的哀鸣,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痛苦。
江朔做出了决定。他根据这几天设备捕捉到的有限数据,结合行为观察,计算了一套靶向参数,准备尝试用经颅磁刺激仪进行干预,目标是抑制她大脑中异常亢奋的特定区域。虽然风险很高,但已别无他法。
然而,就在设备启动前,苏珊猛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江朔。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清晰,清晰得可怕。
“你不会成功的。”她说,每个字都像冰锥,“就像当初你没能留住江言一样…因为你弟弟知道真相……江言知道……音乐不是艺术,是钥匙……他用了那把钥匙……”
江朔整个人僵住了,手指悬在控制面板上,血色瞬间从他脸上褪去。
“他是被声音带走的…”苏珊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诡异的声音说,眼神开始涣散,“不,是追随……追随声音去了另一边……现在,轮到我了……”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头向后仰到极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我和埃文斯扑过去想按住她,江朔去拿镇静剂。
但苏珊的一只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死死攥住了江朔的手腕,指甲陷进他的皮肤里。
她看着江朔,眼球因缺氧而布满血丝,但眼神里却混合着最后的疯狂和一种令人胆寒的……同情。
“他不会原谅你的,”她气若游丝地说,然后,嘴角慢慢咧开,形成一个我此生见过最可怕的笑容,“总有一天你也会过去……当那扇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你们都会过去……”
她的身体最后一次剧烈震颤,然后彻底软了下去。
监控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我立刻开始心肺复苏,苏珊的父亲和威尔逊扶着因崩溃而晕厥的陈太太,埃文斯在给电话那边的救护车一遍遍的重复地址。
混乱中,我看见苏珊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天花板。
她的嘴唇在微弱地颤动,无声地重复着什么。我读懂了那口型——不是单词,而是一段旋律的音节:La……Ti……Do……降Mi……
救护车的鸣笛撕裂了凌晨的寂静。苏珊被送往最近的医院,情况很不乐观。
我们回到别墅时,琴房里只剩下那架漆面布满划痕、静静矗立的施坦威,以及空气中仿佛凝固了的、疯狂的气息。
威尔逊教授仿佛一下老了十岁,站在琴房门口,声音干涩:“神经科、精神科、内分泌科的专家上午会组成联合会诊,但是……”他没说下去,叹了口气摇摇头。
江朔没有离开。
他独自走进琴房,站在那架钢琴前,背对着我们。晨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边,却照不进他身下那片浓重的阴影。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琴键却没有按下,整个人就这样凝固在那里,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像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所有的锋芒和温度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几乎压垮人的静止。
江言。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我的意识。与他共事近一年,他从未提到过他的家人,一次都没有。
他的过去是就像是锁死的房间,密不透风,更像被精心擦拭过的玻璃,干净、明亮,却什么也映照不出来。而我只知道他是江朔,敏锐、孤僻、才华横溢的江朔。
我似乎渐渐明白,他对神经边界的研究,对感知错乱案例的穷追不舍,或许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家的兴趣,更像一种沉默的审讯,一场对某种真相的漫长追寻。
我的耳边,除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只剩下苏珊最后无声的旋律和那句如诅咒般的低语在不断盘旋:
“当那扇门再次打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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