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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温
秋意渐深,天空变得高远而清澈,像一块被洗涤过的巨大蓝宝石,偶尔有几缕薄云飘过。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泛黄、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松软的金色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期中考试带来的紧张气氛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步入学期中后段的、略带疲惫却又暗流涌动的平静。
柏然发现自己观察于怀的时间,在不经意间变多了。
这种观察并非刻意,更像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习惯。他会在于怀专注听讲时,注意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轻抿的嘴唇;会在他低头写字时,看到他细碎的黑发垂落在额前,被他自己偶尔不耐烦地拨开;会在他课间望向窗外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好奇那片空无一物的天空或那棵光秃秃的树枝,究竟有什么在吸引他。
于怀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无波,却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究内里的深度。他的世界似乎被严格地划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绝对公开的、优秀的、无可指摘的——他的成绩,他的纪律,他那永远整洁的桌面;另一部分则是完全私密的、紧闭的,从不向外人展示。柏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堵无形的墙,它在于怀周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礼貌地将所有人隔绝在外,包括他这个“击过拳”、“讲过题”的同桌。
篮球赛带来的那点短暂的热络,仿佛只是特定情境下的一次意外泄漏,随着比赛结束,阀门又被迅速拧紧。于怀依旧很少主动说话,回答问题时言简意赅,表情多数时候是那种符合好学生身份的、适度的平静。
但柏然还是捕捉到了一些不同。比如,当他偶尔说了一个自己觉得挺有意思的、关于某个老师口头禅的冷笑话时,于怀的嘴角会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直,但那瞬间的松动,像阳光偶尔穿透厚厚的云层。又比如,当他第三次借走于怀的涂卡笔忘记归还时,于怀会直接伸手过来,面无表情但眼神坚持地看着他,直到他讪讪地把笔交出来。这种细微的、带着点无奈和熟稔的互动,是以前绝不会有的。
一天午休,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上小憩,或者戴着耳机听音乐、看小说。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柏然毫无睡意,百无聊赖地在速写本上涂鸦,画的是昨天看过的一部科幻电影里的机甲战士。
他画得投入,没注意到旁边的于怀已经放下了手里的英文杂志,目光落在了他的速写本上。
“你喜欢机械设定?”于怀的声音很轻,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柏然吓了一跳,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线。他抬起头,对上于怀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目光。“啊?哦,随便画画。”他下意识地想合上本子,那里面除了机甲,还有不少他信手涂鸦的、奇形怪状的东西。
于怀却没有移开目光,反而更仔细地看了看:“线条很流畅,结构感也不错。”
这是于怀第一次对他的“不务正业”给出正面评价。柏然有些意外,心里那点被窥探的不自在瞬间被一丝微小的得意取代。“还行吧,瞎画的。”他嘴上谦虚着,却把本子往于怀那边推了推,“你看过那部《星域巡航》吗?里面的机甲设计超酷的。”
于怀摇了摇头:“没有。我很少看电影。”
“不是吧?”柏然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么经典的片子都没看过?那你课余时间都干嘛?”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问题似乎有点过于私人,可能又会触碰到那堵无形的墙。
于怀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在英文杂志光滑的封面上轻轻摩挲着,就在柏然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打个哈哈把话题岔开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很轻:“看书,做题。或者……练琴。”
“练琴?”柏然来了兴趣,“你还会乐器?钢琴?”他想象了一下于怀穿着白衬衫,坐在黑色三角钢琴前演奏的样子,觉得这画面倒是跟他本人的气质很吻合。
“嗯。”于怀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多说。
但柏然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厉害啊!学了多久了?考级了吗?什么时候能听听你弹?”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去,像个急于挖掘宝藏的孩子。
于怀被他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微微蹙了下眉,但眼神里并没有不耐烦,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无奈又有点无措的情绪。“很多年。考了。”他省略了中间那个问题,然后补充道,“弹得不好。”
典型的于怀式回答,简洁,谦虚,且有效地终止了话题深入的可能。
柏然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但他心里关于于怀的画像,似乎又添上了新的一笔——会弹钢琴。这个发现让他对于怀那个封闭的世界,产生了更多一点的好奇。在那片由公式、定理和规整笔记构成的疆域之外,原来还有音乐的存在。
期中考试后,班主任李老师进行了一次小幅度的座位调整,目的是让学习上能“互帮互助”。出乎柏然意料的是,他和于怀的组合被保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他期中考试数学物理的“显著进步”,又或许是于怀身上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老师觉得他不会受柏然太多影响,总之,他们依旧是同桌。
这个结果让柏然暗暗松了口气,甚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随着期中考试的尘埃落定,各科的竞赛辅导和课外活动也逐渐提上日程。于怀自然是数学和物理竞赛小组争相邀请的对象。而柏然,则被美术老师找上了门。
“柏然,市里下个月要举办一个中学生科技幻想美术大赛,我看你平时挺喜欢画这些的,有没有兴趣参加?”美术老师是个很温和的年轻女老师,她拿着大赛的通知,笑眯眯地问柏然。
柏然看着通知上“科幻”、“未来”、“创新”等字眼,心里有些意动。他那些被各科老师视为“不务正业”的涂鸦,似乎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正当的出口。
“我可以试试。”他接过通知,挠了挠头。
“很好!主题要紧扣科技和未来,表现形式不限,手绘、电脑绘图都可以。好好准备,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我。”美术老师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拿着大赛通知回到座位,柏然还有些恍惚。参加比赛?这对他来说可是头一遭。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于怀,对方正埋头于一本厚厚的物理竞赛习题集,侧脸专注。
“看什么?”于怀头也没抬,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视线。
柏然把通知往他面前一放:“喏,美术老师让我参加这个。”
于怀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通知,然后看向柏然,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挺好的。”
“你说我画什么好?”柏然难得地有些拿不定主意,顺口问道。问完又觉得好笑,问一个整天和公式打交道的人艺术创作的主题?
于怀合上习题集,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可以结合你喜欢的机甲,但不要局限于战斗。或许可以想象它们在未来的城市建设、环境修复或者太空探索中的应用。”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静,完全是从功能性和逻辑性出发,但偏偏给了柏然一个全新的视角。他之前满脑子都是酷炫的战斗场面,于怀的话却像在他混沌的思绪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不一样的涟漪。
“环境修复……太空探索……”柏然喃喃自语,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有点意思啊!”
于怀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没再说什么,重新低下头,翻开了习题集。但柏然注意到,他的嘴角似乎又向上弯了那么一丁点。
从那天起,柏然的课间和部分自习课时间,除了偶尔向于怀请教数学题外,又多了一项内容——构思和绘制他的参赛作品。他不再只是在课本空白处随意涂鸦,而是正经地拿出了素描本和绘图笔,时而凝神思考,时而奋笔疾书。
于怀对于他摊开满桌的画笔和画纸,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甚至会在他画到关键处,胳膊肘不小心越过“三八线”时,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书本往旁边挪一挪。
有一次,柏然卡在了一个机械结构的连接处,怎么画都觉得别扭。他咬着笔头,眉头拧成了疙瘩,下意识地嘀咕出声:“这个关节部位怎么转过来才合理啊……”
旁边伸过来一支自动铅笔,笔尖在他草稿的某个部位轻轻点了一下:“这里,加一个类似万向节的装置试试。”
柏然一愣,转头看向于怀。于怀的目光还落在他的物理书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无意识的梦呓。但那个建议,却精准地点醒了柏然。
“对啊!万向节!”柏然茅塞顿开,立刻埋头修改起来。
他没有道谢,于怀也不需要。一种奇妙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一个用线条和想象力构建未来,一个用公式和逻辑理解世界,在这张小小的课桌两侧,竟然找到了一种互不干扰又偶尔交汇的平衡。
柏然开始觉得,于怀那堵无形的墙,或许并非坚不可摧。它更像是一层柔软的、有弹性的薄膜,当你用力过猛想要撞进去时,它会将你弹开;但当你只是安静地、不带侵略性地待在旁边,它偶尔会允许一丝光线透出来,让你窥见内里一丝模糊的轮廓。
一个周五的下午,放学铃声格外悦耳。周末的到来让整个教室都洋溢着轻松的氛围。柏然迅速收拾好书包,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招呼一声就走,却见于怀收拾东西的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而且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喂,走了啊。”柏然单肩挎上书包,说道。
于怀拉上书包拉链,却没有立刻起身。他抬起头,看向柏然,镜片后的目光有些游移,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空旷的地面上。
“柏然,”于怀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一些,“你……明天有空吗?”
柏然愣住了。于怀主动约他?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问:“明天?周六?有啊,干嘛?”
于怀抿了抿唇,似乎下定了决心:“市图书馆,明天上午有一个关于天体物理的科普讲座,我多了一张票……你想去吗?”
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平静,但柏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紧张,以及他握着书包带子、微微用力的手指。
天体物理?科普讲座?柏然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的念头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以及“听起来就很无聊”。但看着于怀那难得流露出的一丝类似于“期待”的情绪,他鬼使神差地把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讲座啊……”柏然摸了摸鼻子,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周末原本的计划是打游戏和完善他的参赛画稿。但……去看看好像也没什么损失?而且,这可是于怀第一次主动邀请他去做某件事。
“行啊,”他听到自己说,语气尽量显得随意,“反正也没什么事。几点?”
于怀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上午九点,图书馆报告厅。门口见。”
“成。”柏然点点头,“那明天见。”
“明天见。”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在岔路口分开。柏然推着自行车,脑子里还在回放着刚才于怀邀请他时,那副明明紧张却强装镇定的样子。他不禁笑了起来。这个优等生,连邀请别人都像是在完成一项精密的任务,生怕被拒绝。
天体物理……柏然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闪烁的星辰。他对那些遥远星体的了解,仅限于科幻电影和偶尔翻看的科普画册。但不知为何,对于明天的讲座,他忽然生出了一点并非全然排斥的期待。
或许,他期待的并非讲座本身,而是能在于怀熟悉和热爱的领域里,更多地了解这个神秘同桌的机会。他想看看,当于怀沉浸在他所说的“看书、做题、练琴”之外的世界时,会是什么样子。
秋风拂过脸颊,带着夜晚的凉意。柏然蹬上自行车,汇入车流。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在他眼中闪烁不定,如同他此刻有些纷乱却又带着雀跃的心情。他隐约觉得,明天,或许会是另一个小小的、观察于怀的窗口被打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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