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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徒
交了1500块学费,苏研手里那笔刚刚焐热的“种子轮融资”就去掉了四分之三。她看着手机里剩下的余额,心里那台计算器自动开始播报:剩余资金500元,可支配,非紧急情况不得动用。
周一早上八点,苏研准时出现在了培训机构门口。
机构藏在一栋商住两用楼的五层,电梯老旧,运行起来“嘎吱”作响,轿厢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从“四六级包过”到“专业疏通下水道”,堪称一部微缩的当代市民生活需求史。苏研背着芃芃,一手扶着电梯内壁,内心默默吐槽:这电梯要是突然罢工,自己这“单亲妈妈负重爬楼”的戏码可就要提前上演了。
培训机构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两个房间,一个是办公室,一个装了高低床,给路远的地州学员当宿舍。教室就设在客厅,大概二十平米,整齐但又拥挤的摆放着二十张老旧桌子,看样子是哪个小学淘汰下来的,款式和颜色都特别有年代感。
墙上挂着几幅经络穴位图,图上的人体线条画得颇为奔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和橄榄油混合的味道。
教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清一色的中年女性,年纪大多在四十岁上下。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用方言聊着家常,话题无非是“儿子不听话”、“老公又喝多了”之类,整个教室像个热闹的菜市场。
苏研的出现,像是一滴冷水滴进了热油锅。
她太年轻了,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白净斯文,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气质上更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而不是来学“伺候人”手艺的。更扎眼的是,她胸前还挂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奶娃娃。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混杂着好奇、打量,还有一丝不易察纯的质疑。
苏研甚至能听到离她最近的两个大姐在窃窃私语:“这么年轻,还带着小娃娃,能学好吗?”“看着像读过书的,别是吃不了苦,来玩两天的吧?”
苏研面不改色地走到教室后排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行,刻板印象+1。不过也难怪,自己这形象,确实跟这里的气场极度不合。但她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在乎别人的看法,更没兴趣去搞什么“破冰社交”。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要用来换钱的。
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又掏出一个小小的安抚奶嘴,在芃芃有转醒迹象时,眼疾手快地塞进了她嘴里。小家伙砸吧了两下,又沉沉睡去。很好,第一关顺利通过。
九点整,一个五十多岁穿着白大褂、自称“王老师”的女人走了进来,开始上课。
王老师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讲课的方式出人意料,她没用课本,也干脆地对她们说:不用去看那些高深莫测的专业术语,没什么用,她们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判断客户情况以及掌握有效的手法。
她还表示,拿证需要考试,不过考试的时候可以翻笔记,所以她们需要认真上课,把重点都记下来。接下来就是枯燥的辩证和和穴位讲解。
底下的学员们听得云里雾里,好几个人已经开始低头玩手机。
苏研却听得一丝不苟。她知道,这些看似粗糙的知识,将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她没有记流水账,而是直接在笔记本上画起了思维导图。
以“产后缺乳”为中心,她分出三大分支:【气血虚弱型】、【肝郁气滞型】、【痰湿阻滞型】。每个分支下,又详细标注出对应的【典型症状】、【主要穴位】和【禁忌事项】。比如“肝郁气滞型”下,她特别注明了“情绪疏导为主,手法为辅,切忌强硬按压,避免引发客户逆反心理”。
她的笔速极快,逻辑清晰,不到半小时,一整页A4纸就被各种树状图和逻辑框填满。这套方法,是她大学时用来应付那些枯燥的专业课的,没想到今天用在了这里。
王老师在教室里溜达,看到其他学员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闲聊,眉头皱得死紧。当她走到苏研身后,看到她笔记本上那堪比教科书插图的思维导-图时,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忍不住,指着苏研的笔记本,对着全班,嗓门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度。
“都看一看!这才叫学习!你们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梦周公的!”
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苏研身上。这一次,目光里的轻视少了许多,多了几分惊讶和探究。
苏研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她就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大熊猫,只想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竹子,奈何总有人要把她拎出来展览。
上午的理论课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午饭是在机构解决的,王老师请了个阿姨做饭,一顿10元,当场缴费,说不上好吃,不过看着挺干净的。阿姨人也挺好,看到她带着芃芃,特意给她做了个蛋汤,其他人的是一大盆素煮青菜汤。
下午是实操课,王老师讲完,剩下的就是练习。两人一组,互相在对方身上练习找穴位。这下苏研的麻烦来了,芃芃的生物钟到了,安抚奶嘴也不管用了,开始在她胸前不安分地扭动,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眼看就要引爆一颗“高音炸弹-”。
苏研只好跟同组的大姐说了声抱歉,抱着女儿快步走出教室。
楼梯间里堆着杂物,光线昏暗。苏研解开背带,撩起衣服,准备给芃芃喂奶。小家伙闻到熟悉的味道,立刻像只小猪一样拱了过来,急切地含住。
世界终于安静了。
苏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松了口气。她低头看着怀里贪婪吮吸的女儿,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是爱吗?当然是。这是跟她血脉相连的、目前算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看着她肉嘟嘟的小脸,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苏研的心会软得一塌糊涂。
但恨吗?某种程度上,也有一点。
如果不是这个小东西,她可能不会这么快下定决心结婚,然后又一身狼藉地离婚;如果不是她,她现在或许还能在写字楼里当她的白领,甚至她规划三年的总监职位也已经到了手里。而不是在这里,狼狈地躲在楼梯间里喂奶。她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这个小生命捆绑着,没有自由,没有自我,连睡个整觉都是奢望。
她不明白什么是“为母则刚”,她也理解不了那些以孩子为命的伟大母亲。她只是一个被责任推着走的普通女人。她爱这个孩子,但这份爱还没有深入骨髓到可以抵消掉所有生活的苦。更多的时候,她觉得芃芃是她必须完成的一个“项目”,一个需要她投入全部精力、确保万无一失的、最高优先级的项目。
她的人格,在“爱她”和“被她所困”之间,被撕扯得有些分裂。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
“小妹,孩子饿啦?”
苏研一惊,抬头看去。是班上一个看起来最年长的大姐,大概四十几岁,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但眼神很温和。她记得,上午上课时她就坐在自己旁边。
苏研有些尴尬地拉了拉衣服,点了点头。
那大姐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她告诉苏研她叫陈梅,她家小子已经上高中了。见苏研没说话,她也不在意,絮絮叨叨地说着儿子小时候的可爱和现在的烦人,她勾头看了看芃芃,又说看孩子吃的这么有力,就知道是个不费力好养活的。
苏研一直沉默地听着,她以前很烦这些嘴里全是鸡毛蒜皮的女人,但今天她却觉得这个叫陈梅的大姐翻来覆去说的话,格外悦耳。
陈梅说着,很自然地走过来,在苏研身边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个还带着热气的煮鸡蛋。
“我从家里煮好拿来的,干净着呢,你快吃。喂奶最容易饿,我那个时候一顿吃三大碗。”陈梅呵呵地笑着,又把鸡蛋塞进苏研手里,语气不容拒绝。
苏研握着那个温热的鸡蛋,愣住了。
“谢谢你,陈梅姐。”苏研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客气啥。”陈梅摆摆手,看着苏研怀里的芃芃,眼神很柔软,“孩子小,就是这样,吃了睡睡了吃,一眨眼就长大了。你别看她们瞎说,我觉得你这姑娘有文化,肯定能学好。不像我们,脑子笨,只能下死力气。”
她没有问一句苏研的家事,年轻漂亮聪明却又独自带着个奶娃娃,想也知道遇上的不是什么好事。
芃芃吃饱了,打了个奶嗝,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苏研回到教室时,陈梅已经帮她跟老师请了假,还把下午实操课的要点工工整整地抄了一份,塞给了她。那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写的,但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苏研看着那张写满了笔记的纸,上面甚至还用拼音标注了几个她不认识的生僻穴位名。她又看了看身边正在低头用自己胳膊练习穴位的陈梅,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小块。
或许,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除了沈知意,她还可以试着相信一点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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