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一百种死法

　　血腥与焦土的气味混杂在空气里，年轻的洛阙收剑回鞘，看着地上那团逐渐停止蠕动的污秽。那东西最后发出一声充满怨毒的尖啸，终于彻底消散。
　　他轻吐一口浊气，正欲转身，神识却捕捉到一丝微弱的生息。循着那气息绕过半堵残墙，他看见了一个蜷缩在灶台后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二岁的孩子，衣衫褴褛，满身伤痕、污垢。他手里死死攥着半块沾满泥污的硬饼，正低头狼吞虎咽。
　　听到脚步声，孩子猛地抬头，眼神如同受惊的幼兽，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低吼，身体绷紧，像随时会扑上来撕咬。
　　洛阙怔住了。他第一次见到这样野性的孩子。
　　“琛儿，处理干净了？”顾青峰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与严振、顾暄和一同走近。
　　“嗯，一个刚成形的怨灵。”洛阙侧身，目光仍落在那孩子身上，“师尊，您看……”
　　顾青峰看着那孩子先是一惊，叹了口气道：“造孽啊，这村子……怕是没几个活口了。严振，去看看还有无其他生还者。暄和，拿些吃的给他。”
　　顾暄和取出一包精致的桂花糕递过去，试图安抚：“小兄弟，这个给你……”
　　那孩子非但不接，反而猛地后缩，龇着牙，眼神更凶。
　　“嘿，你这小狼崽子！”顾暄和啧了一声。
　　就在这时，孩子的目光越过顾暄和，死死盯住了洛阙手中那块用油纸包着的、还冒着热气的芝麻糖饼。
　　下一瞬，他如同脱兔般猛地窜起，不是攻击人，而是直扑那块糖饼！
　　脏污的手一把抓过去，低头狠狠咬下一大口，随即迅速退后，背靠断墙，一边死死瞪着他们，一边拼命吞咽，噎得直伸脖子也不肯慢。
　　所有人都是一愣。
　　严振下意识想上前拉开这“无礼”的孩子。
　　“等等。”洛阙抬手阻止。他看着那孩子护食般凶狠又狼狈的模样，看着他布满血丝发红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洛阙沉默地看着他吃完那一大口，看着他那依旧警惕扫视众人的眼神。
　　十八岁的少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冲动。
　　少年心气，乃不可再生之物。
　　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少年在此地磨灭所有光芒，要么悄无声息地死去。甚至沦为下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邪祟？
　　他转向顾青峰，目光清澈而坚定：“师尊。”
　　顾青峰看着他，眼神温和带着询问。
　　“弟子想带他回去。”洛阙声音清晰，“带回归墟之涧。”
　　顾暄和讶异挑眉。严振也看向他。
　　顾青峰沉默片刻，看了看那紧握脏饼、惊弓之鸟般的孩子，又看了看自己眼中燃着不容错辨火焰的徒弟。
　　“此子心性未定，野性难驯，带回宗门，未必是福。”
　　“弟子明白。”洛阙毫无犹豫，“他还小，不该烂在这里。我带他回去，教他道理，授他术法。是福是祸，弟子一力承担。”
　　他再次看向那孩子，放缓声音，带着一种郑重的温和：“你叫什么名字？可还有亲人？”
　　那孩子只是瞪着他，一言不发。
　　与其他惊慌失措的孩子不同，他即便在恐惧中，也透着一股异样的、近乎冰冷的沉稳。
　　洛阙耐心等待着。夕阳将他的身影拉长。
　　许久，孩子几不可查地摇了一下头。
　　洛阙心中一定。
　　他走上前，没有贸然触碰，只是温和地注视着他：“想吃饱饭就跟我走，饿不着。”
　　孩子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审视他话语的真伪。又过了半晌，他才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洛阙松了口气，这才伸出手，轻轻拂去他发梢的草屑尘土。
　　“那从今日起，你便跟着我吧。”他思索片刻，开口道，“我为你取个新名，可好？旧日若苦，不如迎新。”
　　孩子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反对。
　　“谢悔。”洛阙一字一句道，“谢是感激，感念生机未绝，前路可期。悔，非是要你沉湎过往，而是盼你但行前路，无怨无悔。愿你此生能挣脱枷锁，不再被怨恨束缚，最终得享心安与喜乐……”
　　“师尊。”
　　一声低唤将洛阙从深沉的回忆中拉回。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静室熟悉的穹顶和守在床边、眉头微蹙的谢悔。
　　方才梦中那野性难驯的孩童眼眸，与眼前这张沉稳的面容缓缓重叠。
　　“您醒了？”谢悔的声音将他彻底带回现实，语气平稳，但眼底未散的红血丝泄露了他的担忧。
　　洛阙揉了揉额角，试图驱散记忆带来的恍惚。他发现自己已回到宗门静室，身下是柔软的床铺。
　　“我昏过去了？”他撑着身子想坐起，一阵虚弱感袭来。
　　谢悔的手立刻稳稳扶住他后背，另一只手将软枕垫在他腰后，动作熟稔自然。
　　“从酒楼出来后不久，您便失了意识，已昏睡三日。”他转身从温玉台上端过药碗，“医师说，是神魂与这身体尚未完全契合，加之心绪或有波动，损耗了元气。”
　　他舀起一勺药，仔细吹凉，递到洛阙唇边。
　　洛阙看着他，终是就着他的手喝下。药汁苦涩，让他微微蹙眉。
　　“不过是想起些旧事，竟也值得昏睡三日？”他略带自嘲。“洛阙啊洛阙……你真是不如从前了。”
　　谢悔执勺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又舀起一勺，声音低沉：“是这身体太弱，承载您的神魂本就勉强。”
　　他抬眼看向洛阙，目光沉静，“师尊，请您务必珍重。”
　　这声“师尊”叫得平静，洛阙却听出了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看着谢悔，青年眉眼低垂，专注吹药，侧脸线条冷硬，与记忆中那个啃着糖饼的少年判若两人。
　　“谢悔，”洛阙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我方才……梦到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了。”
　　“嗯。”谢悔的反应平淡得近乎漠然，只是将吹温的药再次递过。他甚至没有抬眼，浓密睫毛垂下，遮掩了所有情绪。“我听见您在睡梦中唤我名字了。”
　　这过分的平静，让洛阙心中的疑云悄然扩散。
　　他记得那孩子回头望的那一眼，里面除了茫然，还有一丝极细微的依赖。
　　那样深刻的眼神，难道真的被岁月彻底磨平？
　　“那时你才那么点高，”洛阙比划了一下，语气随意，“浑身是伤，凶的像是能吓跑厉鬼。我给你取名谢悔……
　　“弟子记得。”谢悔声音平稳，却带着终结话题的决绝。他抬眼看向洛阙，眼神深邃，“师尊的教诲，赐名之恩，弟子从未有一刻敢忘。”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里面承载的东西太重，重得让洛阙心头莫名一沉。
　　洛阙沉默地喝完了剩下的药。
　　谢悔仔细替他拭去唇角药渍，动作轻柔，然后拈起一颗蜜渍灵果递到他嘴边。“去去苦味。”
　　洛阙张口含住，清甜化开，却未能驱散心头的滞涩。他看着谢悔收拾药碗的挺拔背影，可靠，却也一股孤绝。
　　为何他总觉得，在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容下，压抑着某种他无法触及的炽热与疯狂？
　　“再歇息片刻吧，”谢悔替他掖好被角，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弟子就在外间。”
　　洛阙看着他转身离开，无怨无悔……他当初赋予这个名字最美好的祝愿。
　　可如今的谢悔，真的如他所愿，活得无怨无悔了吗？
　　他闭上眼，第一次对自己养孩子这件事，生出了一丝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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