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渝

　　转机，在她几乎要习惯这种缓慢的煎熬时，以一种意外的方式降临。
　　几日后的“白天”，阿莉莎正尝试用新学的词汇向侍女描述故乡的萤火虫，试图引出关于“光”的概念。
　　“一种……小虫……飞……发光……”她比划着，发音吃力。
　　侍女沉默地看着她，眼神依旧空洞。
　　就在这时，殿外廊道上，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同于冥斗士沉重铠甲摩擦带来的金属与石地的撞击声，也完全迥异于哈迪斯那近乎虚无、融入阴影的移动方式。
　　它轻快、富有节奏，带着一种闲适的自信，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殿门口。
　　一个身影，沐浴着冥府长廊幽暗的火光，出现在那里。
　　来者是一位看起来极为年轻的青年神祇，身着便于行动的精致短甲与随风轻扬的旅行披风，手中把玩着一柄盘绕着两条金蛇、充满活力的神杖。
　　他容貌俊美飞扬，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洞悉世间一切奥秘却又对万物抱持着游戏人间态度的笑意。
　　他周身散发着一股灵动、迅捷甚至有些狡黠的气息，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活石，与冥府整体的沉郁、死寂格格不入，瞬间打破了“悲伤之殿”内凝固的空气。
　　“看来我们尊贵而沉寂的冥府，近日迎来了一位不得了的客人呢。”他开口，声音轻快如同山涧跳跃的溪水，语调带着奇异的、引人入胜的韵律。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直接落在阿莉莎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好奇与探究。“日安，陌生的女士。我是赫尔墨斯，一个恰巧路过的、负责传递诸神消息的闲人。”
　　阿莉莎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赫尔墨斯！
　　奥林匹斯的信使！
　　穿梭于神界、人界、冥界的神使！
　　这意味着他与外界，与那个她渴望回去的生机勃勃的世界，有着最直接、最频繁的联系！
　　她几乎是立刻从窗边站起身，按照这些日子暗中观察学习到的、面对高阶神祇时应有的礼节，微微屈膝，垂下头，用刻意保持生涩和颤抖的神语说道：“……见……见过……赫尔墨斯……大人。”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受宠若惊与畏惧陌生威仪的颤音，将一个孤立无援、怯懦不安的囚徒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赫尔墨斯饶有兴致地，甚至可以说是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视线在她独特的黑发黑眼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又轻飘飘地扫过她身上那件被哈迪斯评价为“不合适”的裙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不必多礼。”他潇洒地挥了挥手，动作流畅而充满活力，“我只是顺道，替我们伟大的神王宙斯，送来一份对他兄弟新获得的……‘珍宝’的问候。”他话语中吐出“珍宝”二字时，带着一丝清晰可辨的、玩味的揶揄。
　　他信步走上前几步，并未靠得太近，维持着一种看似礼貌实则充满审视意味的距离，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仿佛能穿透她伪装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隐藏的秘密。
　　“看来，你还在努力适应我们的语言？真是值得赞赏的勤奋。不过，哈迪斯陛下似乎……为你准备了一个相当‘安静’的学习环境。”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两位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械、纹丝不动的侍女，嘴角的弧度更深了。
　　阿莉莎抬起眼，迅速而惊慌地瞥了他一眼，又立刻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双手紧张地、无意识地反复抓揉着裙摆的布料，将一个惶恐不安、不善言辞的落难者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我……愚笨……学得……很……慢……”
　　“慢？”赫尔墨斯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如同林间清泉敲击在光滑的卵石上，清脆悦耳，却带着一股山泉本身的凉意，“在我看来，对于一个来自……嗯，如此‘远方’的客人来说，你的进步已经堪称神速了。”他故意在“远方”二字上做了暧昧的停顿，随即仿佛只是随口闲聊般问道，“在这里还习惯吗？冥府的景致或许单调压抑了些，远远比不上阳光灿烂、盛宴不休的奥林匹斯，或者……你来的那个地方？”
　　试探，如同隐藏在糖果下的利刺，悄然而至。
　　阿莉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在耳中轰鸣。她绝不能透露任何关于原世界的具体信息，那带来的可能是灭顶之灾。
　　但她也绝不能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表现得滴水不漏，那样只会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可能通往外界的机会。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脸上挤出混合着巨大茫然与深切悲伤的表情，那双黑色的眼眸中，得益于这些日子积压的无数委屈、愤怒和恐惧，几乎是瞬间就弥漫起一层真实而湿润的水汽，让她看起来脆弱易碎。“不……记得……很多事……掉下来……只有……害怕……”她断断续续地，用最破碎、最缺乏逻辑的词汇，努力构建出一个记忆严重受损、只余下坠落创伤和本能恐惧的落难者形象。
　　赫尔墨斯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摩挲着双蛇金杖光滑的杖身，那双如同蛇瞳般狡黠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细致地评估她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丝声音颤抖的真伪。
　　他没有继续深入追问她那模糊的“来历”，而是话锋如同他的脚步一般轻巧一转：“恐惧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毕竟，这里是一切生命最终的对立面。”
　　“不过，请放心，哈迪斯陛下虽然以威严和冷峻著称，但对待……他所认定的所有物，向来是极为‘慷慨’和‘保护’的。”
　　他用一种近乎吟唱的语调，强调了“所有物”这个词，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嘲讽。
　　阿莉莎的身体配合着他的话语，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仿佛无法承受这个词的重量。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时刻，殿内的阴影再次产生了不自然的流动，一种比赫尔墨斯到来时更沉重、更冰冷的寒意无声地汇聚。
　　哈迪斯的身影，如同从最深沉的夜色中剥离出来，毫无征兆地在赫尔墨斯身后浮现。
　　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冷峻，如同覆盖万载寒冰的山峰，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殿内本就不活跃的空气几乎彻底凝固。
　　“赫尔墨斯。”
　　冰冷的声音如同实质的寒风刮过殿内。
　　哈迪斯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让空气凝结，带着毫不掩饰的逐客令。“你的消息既已送到，冥府不欢迎无谓的逗留。”
　　赫尔墨似乎对此毫不意外，他甚至没有露出一丝惊惶，优雅地转身，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仿佛永远在策划着什么的笑脸：“当然，尊敬的陛下。只是好奇之心，人神皆有。毕竟，能引动命运纺线偏折的存在，实在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阿莉莎最后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我还会关注你的”，随后行了一个流畅如舞蹈的告别礼，身影便化作一阵难以捕捉的清风，彻底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丝属于外界和奥林匹斯的、转瞬即逝的鲜活气息。
　　“愿您的‘珍宝’为您带来欢愉，陛下。”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阵清风，消失无踪。
　　哈迪斯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转向僵立在原地的阿莉莎。那眼中翻涌的暗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郁深沉，仿佛暴风雨前汇聚的乌云。
　　赫尔墨斯的到访，他轻佻的态度，尤其是他投向阿莉莎的、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显然深深触动了冥王内心深处某根关于绝对所有权和隐私的、极其敏感的神经。
　　“他说了什么？”哈迪斯的目光锁定她，声音低沉，带着审问的压迫感。
　　阿莉莎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那份精心伪装的脆弱和懵懂，将刚才与赫尔墨斯之间那段破碎的、充满机锋的对话，用更加支离破碎、逻辑混乱的方式复述了一遍。
　　她重点强调了自己的“不记得”、“害怕”以及赫尔墨斯对冥府景致的评价，还有他对哈迪斯“慷慨”的那句不知是赞美还是讽刺的评价。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在薄冰上行走，观察着哈迪斯脸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反应。
　　他沉默地听着，脸上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冰冷面具，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但整个殿内弥漫的那种几乎令人无法呼吸的低气压，明确无误地显示着他内心强烈的不悦。
　　他或许并不在乎赫尔墨斯具体说了什么无聊的言辞，他在乎的是赫尔墨斯那充满算计的“注视”本身，是外界目光对了他领地的窥探，对他“所有物”的兴趣。
　　“离他远点。”最终，哈迪斯只丢下这句冰冷如铁、不带任何回旋余地的命令。
　　他的目光在她带着泪痕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穿透她的皮囊，确认她是否被赫尔墨斯那套巧言令色、蛊惑人心的言辞所动摇或影响。“他是众神之中，最不可信的滑流与骗子。”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待她的回应，身影便再次如同被阴影吞噬，彻底消失不见，留下阿莉莎一人站在空荡死寂的殿内，只有心脏仍在为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与危险并存的遭遇而狂跳不止。
　　她缓缓地、几乎脱力地走回窗边，冰凉的指尖紧紧抓住冰冷的窗棂，支撑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窗外，冥河斯提克斯依旧在不疾不徐地流淌，倒映着万千魂火，如同一条镶嵌在黑暗大地上的、由死亡与记忆构成的银河。
　　赫尔墨斯的出现，像一颗被投入看似平静无波的死水中的石子，不可避免地激起了层层扩散的涟漪。
　　他代表了外界的视线，代表了奥林匹斯山的关注，代表了冥府之外那个广阔世界的变数，同时也代表了新的、未知的危险。
　　而哈迪斯近乎过激的反应，则从反面印证了她此刻的价值——或者说，她作为他被迫接受的“命运馈赠”和不容侵犯的“所有物”的价值，已经引起了神王乃至更高层面的注意。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新的陷阱。
　　但至少，她不再是完全与世隔绝的孤岛。
　　神语的学习必须进一步加快，对冥府内部规则和人际脉络的利用，需要更深的谋划和更大的胆量。
　　体内那颗被强行喂下的石榴籽，时刻散发着幽幽的、联系着这片土地的寒意，如同一个永恒的枷锁，提醒着她身处何地。
　　但，一股冰冷的、不屈的火焰，已然在她心底最深处被这次意外的来访彻底点燃。
　　她看着冥河墨色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和那双在幽冥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燃烧着无声决意的黑眸。
　　囚笼虽固，飞鸟之心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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