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为苍穹

　　楚云深回到那个位于海淀城中村的出租屋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这是一间只有十二平米的平房，墙壁上糊着过时的报纸，屋顶裸露的椽梁上结着蛛网。屋里最值钱的东西，除了床和书桌，就是角落里那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示波器，以及桌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电路板和专业书籍。
　　空气中弥漫着松香和焊锡的味道。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能让他心安的的味道。
　　但今天，这种熟悉的味道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桌上放着一封拆开的信，信封上是他熟悉的、父亲那略显笨拙的笔迹。信是三天前收到的，他每次读，心都会揪紧。
　　"云深我儿：见字如面。你娘近来咳嗽加重，县医院说是肺里的老毛病，建议转到省城住院。初步估算要先交五千块押金。知道你刚工作不久，但家里实在凑不出这么多......"
　　五千块。相当于他在研究所十个月的工资。
　　楚云深颓然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桌上摊着他最新的设计图纸——基于顾秋白那张书签上的灵感改进的移动通信协议架构。图纸上的线条流畅而自信，与现实中的窘迫形成了讽刺的对比。
　　他想起今天在研究所，马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份"深刻检查"的范本。
　　"小楚啊，抄一遍，签个字，这事就过去了。"马所长语重心长，"你还年轻，前途要紧。下个月所里分房，你虽然资历浅，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分房？楚云深心里冷笑。所里那些等着分房的人，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巴结领导？他楚云深做不到，也不屑做。
　　他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他这三年来的所有设计手稿。《华夏一号数字程控交换机总体架构》《分布式通信处理单元设计》《移动通信信道编码新算法》......
　　每一张图纸都凝聚着他的心血，都代表着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可现在，这些图纸在研究所领导眼里，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本《通信技术发展趋势》上，这是他在大学时最珍爱的书，扉页上还有他已故导师的赠言："云深，通信的未来，在你们这一代人肩上。"
　　肩上的担子很重，脚下的路却很泥泞。
　　楚云深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三步到墙，转身，再三步。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突然，他的脚踢到了床底下的一个纸箱。他弯腰拖出来，打开，里面是他大学时期的笔记和获奖证书。
　　"全国大学生电子设计大赛一等奖"
　　"通信系统创新方案竞赛特等奖"
　　那时的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就能改变大汉通信技术的落后局面。
　　现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他的手指拂过那些已经泛黄的证书，突然在其中一本的夹层里摸到一张照片。是他和导师的最后一张合影，背景是大学的实验室。照片背面，导师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真正的勇士，敢于在无人走过的路上开辟道路。"
　　楚云深的眼眶湿润了。他猛地站起身，重新坐回书桌前，摊开信纸。笔尖在纸上悬停良久，终于落下："尊敬的所领导：本人楚云深，因个人原因，申请辞去在华通所的一切职务......"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辞职之后怎么办？去找个工作？以他的能力，去外企当个工程师，月薪至少是研究所的五倍。可是那样的话，他的"华夏一号"，他的移动通信梦想，就要永远搁置了吗？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顾秋白的那张书签上。那个精妙的协议设计，像一束光，照亮了他脑海中某个一直模糊的区域。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涌现：为什么不自己干？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他迅速拿出计算器，开始疯狂地计算。租房、买设备、元器件采购、生活开销......最保守的估算，启动资金至少需要三万块。
　　三万！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但是，如果能够做出原型机，如果能找到识货的买家......楚云深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他推开辞职信，重新摊开设计图纸。这一次，他的笔动得飞快。
　　他要把"华夏一号"的设计与顾秋白的移动通信协议结合起来，创造出一个全新的东西，一个既能用于固定网络，又能适应未来移动通信需求的新型交换设备。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在1998年，全世界都还没有这样的产品。但楚云深知道，这就是未来。
　　窗外的天色由暗转明，又由明转暗。楚云深在书桌前坐了整整一天一夜，饿了就啃口冷馒头，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
　　当第二天的晨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照进来时，一套完整的《新一代智能交换平台设计方案》已经成型。
　　图纸上的设计大胆而精妙：采用模块化架构，核心处理单元借鉴了"华夏一号"的分布式设计，无线接入部分则融入了顾秋白协议的高效传输特性。更关键的是，他在关键芯片选型上，刻意避开了必须进口的型号，而是采用国产芯片组合来实现相同功能。
　　虽然性能会打折扣，但至少不会被卡脖子。楚云深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通红的眼睛。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个问题：钱。
　　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摊在床上——八百七十二块三毛五。加上这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一千多块。离三万还差得远。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是房东来收租的吗？楚云深心里一紧。这个月的房租他还没交。他打开门，意外地看到了林雪堂。
　　"师兄？你怎么来了？"林雪堂提着一网兜苹果，笑呵呵地走进来："听说你被停职了，来看看你。"
　　他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屋子，目光落在桌上那叠刚完成的设计图上："这是？"
　　楚云深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想法。
　　林雪堂听得目瞪口呆："你疯了？自己干？你知道创业有多难吗？"
　　"我知道。"楚云深平静地说，"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他把母亲生病的事情告诉了林雪堂。
　　林雪堂沉默了。良久，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准备结婚用的两千块钱，你先拿着。"
　　"这不行！"楚云深连忙推辞，"嫂子那边......"
　　"她支持你。"林雪堂笑了笑，"她说，有梦想的人值得帮助。"
　　楚云深的眼睛湿润了。林雪堂走到书桌前，仔细看着那些设计图，越看越激动："云深，你这个设计......太超前了！如果真的能做出来......"
　　"但需要三万块。"楚云深苦笑。
　　林雪堂想了想："我认识一个做生意的远房表哥，也许可以找他借点。不过，光靠借钱不是办法，我们得找个真正懂行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顾秋白的那张书签上："这个人是谁？他的设计思路很不一般。"
　　楚云深把在旧书店的相遇说了一遍。
　　"顾秋白......"林雪堂若有所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楚云深打开门，这次他彻底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是顾秋白。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楚云深惊讶地问。
　　顾秋白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你的借书证掉在书店了。老陈说你常来，告诉我大概位置，我问了几个路人。"
　　他的目光越过楚云深，看到屋内的林雪堂和摊了满桌的设计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楚云深和林雪堂对视一眼，侧身让顾秋白进屋。狭小的出租屋里，三个年轻人的命运在这一刻正式交汇。
　　顾秋白简单浏览了楚云深的设计图，眼中赞赏之色越来越浓："了不起。你把我的无线协议和程控交换结合起来了？这个架构很创新。"
　　"但现在缺钱。"楚云深直言不讳。
　　顾秋白点点头，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也许，这个能帮上忙。"
　　那是一份"国家青年科技创新基金"的申请指南。
　　"这个基金专门支持三十五岁以下的科技创业者，最高资助金额五万元。"顾秋白说，"下周五截止申请。"
　　楚云深的眼睛亮了，但随即又黯淡下来："只有一周时间，还要找推荐人......"
　　"推荐人我可以帮忙。"顾秋白说，"我在斯坦福的导师与基金评审委员会主席很熟。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楚云深："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申请成功，我要入股。"顾秋白的语气不容置疑，"不是作为投资人，而是作为合伙人。我对你这个项目很感兴趣。"
　　楚云深愣住了。他看向林雪堂，后者轻轻点头。
　　"好。"楚云深伸出手，"欢迎加入。"
　　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没有人知道，这个在十二平米出租屋里达成的协议，将在未来改变通信产业的格局。楚云深送走两人后，重新坐回书桌前。这一次，他的心中充满了力量。
　　他铺开新的信纸，重新开始写那封辞职信。这一次，他的笔迹坚定而有力。写完信，他拿出最后一张邮票，小心地贴在信封上。在投向邮筒的那一刻，他轻声对自己说："破釜沉舟，在此一举。"
　　邮筒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像是为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又像是为另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
　　远处的天空中，一架飞机掠过，在蔚蓝的天幕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线，指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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