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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8
孟晚顶着那张被“鬼气膏”糊得看不清原貌的脸,跟在牛头马面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阴风嚎得她脑仁疼。
“牛兄,马兄,”她扯着嗓子喊,声音在风里变调,“咱这到底是往哪儿走啊?投胎不是该跳下去吗?”她指了指那奔流咆哮的忘川河。
牛头一把将她拽回来,粗声道:“跳下去?你想魂飞魄散顺便喂了河里那些怨灵就直说!那是罪大恶极永不超生之辈的去处!”
马面凑过来,糕点渣子差点喷孟晚一脸:“小孟啊,一看你就是关系户,没走过正经流程。轮回井不在这儿,在那头!”他指了个方向,“得有批文,验明正身,排队叫号才行!”
孟晚:“……那我们这是?”
牛头压低声音,巨大的牛角几乎把孟晚拢住:“非常规手段,懂吗?帝君他是特殊渠道下去的,没走寻常路。咱们要找他,也得走那条‘捷径’。”
马面兴奋地搓手:“刺激!跟我来!”
他领着两“人”绕过巨大的三生石,来到后方一处极其隐蔽的河湾。这里的河水相对平缓,但颜色更深,几乎浓稠如墨,河面上漂浮着丝丝缕缕破碎的银光,像是星辰的残骸。
河岸边,歪歪斜斜插着一块不起眼的木牌,上面用鬼画符般的字迹写着两个大字:“渡口”。
木牌旁,拴着一艘破旧不堪的小木舟,随波摇晃,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散架。船头坐着个打盹的老艄公,戴着一顶破斗笠,浑身笼罩在阴影里,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马面上前,轻轻推了推老艄公:“喂,老丈,醒醒,摆渡了。”
老艄公慢悠悠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干瘪得如同核桃皮的脸,眼睛浑浊无光。他慢吞吞地伸出三根枯枝般的手指。
牛头会意,摸出三枚沉甸甸、散发着精纯阴气的黑色钱币,放在那枯瘦的手掌上。
老艄公掂了掂,似乎满意了,这才用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的声音问:“去…哪儿?”
孟晚赶紧掏出那枚环佩,递过去:“找他!凭这个找!”
老艄公接过环佩,枯手在其上缓缓摩挲片刻,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他将环佩还给孟晚,然后伸出那根枯指,缓缓指向翻滚的墨色河面某处。
“跳。”他就吐出一个字。
“跳…跳下去?”孟晚看着那能把魂魄都冻僵的河水,头皮发麻。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一左一右架住孟晚。
“走你!”
“啊啊啊——!”孟晚的惨叫被阴风撕碎。
噗通!
刺骨的冰寒瞬间包裹全身,无数混乱的、属于逝者的记忆碎片如同尖针般刺入她的意识。下沉,不断下沉……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彻底迷失时,腰间环佩猛地一震,散发出温润的白光,驱散了部分寒意,并传来一股细微的牵引力,拽着她向某个方向急速坠去!
……
9
空间一阵扭曲,如同水面投入石子。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闷响,伴随着痛呼和咒骂。
“哎哟我的屁股!”孟晚四仰八叉摔在草地上,眼冒金星。
“呸呸呸!满嘴泥!”马面吐着口水。
牛头揉着犄角爬起来,警惕地四下张望。此刻正是人间深夜,月色朦胧,树影婆娑。
“成功了?这就是谢府?”牛头压低声音。
孟晚撑着爬起来,感受着周围鲜活的气息,又摸了摸怀里的环佩。环佩温热,指引的方向清晰无误——就在前面那栋最气派的宅院里。
“没错,就是这儿。”她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帝君就在里面!快,我们……”
话未说完,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划破夜空!
“鬼啊——!!!”
一个起夜的小丫鬟,提着灯笼,正好撞见三个奇形怪状、凭空出现、还散发着阴冷气息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灯笼脱手落地,瞬间熄灭。
“不好!”牛头低吼。
“快溜!”马面反应极快。
孟晚当机立断:“分头找!找到发信号!”她指了指牛头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骨哨。
三人瞬间化作三道模糊的黑影,朝着不同方向疾驰而去,融入了谢府的夜色之中。
只留下那个吓瘫在地的小丫鬟,和一片死寂的、暗流涌动的宅院。
几乎在孟晚三人落地的同时,书房内正对着一盏孤灯、心神不宁的谢允安,猛地感到怀中一烫!
他惊得站起身,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正是几日前那邋遢道士偷偷塞给他的一块龟甲。道士当时神神秘秘,只说若遇无法理解的异状,此物或可有警兆。
谢允安的手猛地一颤,龟甲差点脱手。
他额角沁出冷汗,猛地朝外厉声喝道:“来人!紧闭门户!增派人手,给我彻夜巡查府内每一个角落!有任何可疑动静,立刻来报!”
谢府后院顿时鸡飞狗跳。
家丁护院们提着灯笼、拿着棍棒,被管家厉声催促着,战战兢兢地开始四处巡查。脚步声、低喝声、犬吠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孟晚像一道轻烟,借着阴影飞速移动。怀中的环佩越来越烫,指引着她绕过惊慌的下人,穿过月洞门,悄无声息地潜入主院。
越靠近主屋,那牵引力越强。她屏息凝神,如壁虎般贴附在夫人卧房外的廊柱阴影里,小心探出半只眼睛。
屋内烛火通明,隐约传来林氏不安的啜泣和丫鬟低声的安抚。
而那股庞大却内敛的、独属于帝君的魂息,正无比清晰地从屋内弥漫出来,微弱,但不容错辨。他真的在这里,就在那腹中!
孟晚心头狂跳,既有找到目标的兴奋,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威震三界的帝君,竟成了凡人腹中的胎儿?!
她正琢磨着怎么才能看得更清楚点,身后突然传来极轻微的“噗”一声,像是有人放了个闷屁。
孟晚猛地回头,只见牛头和马面也从不同的方向蹿了过来,三人险险撞作一团。
“怎么样?”牛头压低粗嗓门,巨大的牛角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找到了!就在里面!”孟晚指着窗户,激动得手舞足蹈,又赶紧压下声音,“帝君他……呃……情况有点特殊。”
马面吸了吸鼻子,一脸神秘地凑近:“特殊?多特殊?比我看管的第十八层地狱里那个每天把自己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的恶鬼还特殊?”
孟晚翻了个白眼,刚要解释,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呵斥,显然是巡查的家丁靠近了。
“此地不宜久留!”牛头一把揪住两人后领,粗鲁地将他们拖进旁边一座假山的阴影里。
刚藏好,一队家丁就提着灯笼走了过去,个个面色紧张。
假山缝隙里,三个地府来客挤作一团。
孟晚简短地低声说明了情况。
“……所以,帝君现在是谢夫人肚子里那个……发着紫金光的胎儿?”马面总结道,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乖乖,帝君玩得真花。”
牛头比较务实,搓着大手发愁:“那咱们现在咋办?就这么干看着?帝君这状态……怕是连只耗子都打不过吧?万一出点啥事……”
孟晚摸了摸下巴,眼睛在黑暗里滴溜溜转:“当然不能干看着。帝君入轮回是为了疗伤和体验,咱们不能打扰,但可以暗中护着点,确保没意外。特别是那个谢老爷,我看他疑心重得很,别让他脑子一抽干出什么傻事。”
“有道理。”牛头点头,“那咱们轮流蹲守?地府那边咱俩还得偶尔露个面,免得老白起疑。”
“成!”马面立刻同意。
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
她发现,那紫金光和灼热感并非一直存在,通常只在某些特定时刻微弱流转——比如林氏心情极度平静祥和时,或是夜深人静月华最盛时。大部分时间,那胎儿气息内敛,与寻常胎儿并无二致。
这让她稍稍放心,看来帝君自有分寸。
他们通常蹲在谢府最高的那棵大树的树冠里,或者藏在后院的柴火垛后面。
这日夜里,孟晚悄悄溜出来与两人碰头交换信息。
只见树杈上,牛头捧着一卷散发着淡淡焦糊味的竹简看得津津有味,马面则对着一本破破烂烂、画着奇怪示意图的册子眉飞色舞。
马面:“老牛你看这段,‘对产后虚弱的母猪,可采用地府特产彼岸花根须研磨兑无根水灌服,有奇效’!啧啧,没想到彼岸花还有这用处!”
孟晚听得嘴角抽搐:“二位……咱们能关注点正事吗?谢府今天有什么异常?”
牛头这才放下竹简,想了想道:“哦,那个谢老爷今天又偷偷摸摸见了个道士,在书房嘀咕了半天,脸色不太好看。”
马面补充:“对,我还闻到那道士身上有股子劣质朱砂和骗子的味儿,”
孟晚蹙眉。
就在这时,她怀中环佩忽然轻微一震,传来一丝微弱的波动。
几乎同时,远处卧房的方向,夜空中极淡的月华似乎受到某种吸引,微不可察地朝着那个方向流动了一瞬。
三人同时静默,看向主屋。
“帝君他……好像在吸收月华?”孟晚迟疑道。
牛头马面面面相觑。
“不愧是帝君,”马面喃喃道,“在娘胎里就开始修炼了?”
10
地府,阎罗殿偏殿。
白无常面无表情地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
黑无常在一旁焦躁地踱步。
“老白,你就一点不担心?老牛和马面那俩货,说是去巡查边境,这都去了快半个月了!还有孟晚那丫头,也好几天没见熬汤了,奈何桥那边都快堵车了!”
白无常头也不抬,笔走龙蛇:“堵不了,我让仵作官临时顶上了。”
“这是谁顶班的问题吗?”黑无常凑到案前,“你就没觉得他们仨最近鬼鬼祟祟的?尤其是那天从帝君书房出来后!我怀疑他们……”
白无常终于停下笔,抬眼看着黑无常,眼神深邃:“老黑。”
“啊?”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容易跟着一起倒霉。”白无常慢条斯理地说,“帝君只是暂离,不是不回来了。”
黑无常瞬间噎住,冷汗下来了。
白无常重新低下头,淡淡道:“他们爱干嘛干嘛去。只要天没塌下来,就由他们。咱们,做好自己的事。”
黑无常张了张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而人间谢府,林氏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谢允安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直到某一夜,孟晚照例藏在房梁上,忽然看到沉睡的林氏眉头紧蹙,发出一声极不舒服的呻吟,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孟晚感觉到那胎儿的气息猛地一滞,那股内敛的磅礴魂息竟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极不正常的紊乱!
孟晚心中一紧。
她悄无声息滑下房梁,贴近床榻。
林氏呼吸急促,额角冒汗,似乎陷入噩梦。腹中胎息紊乱,那丝紫金光芒微弱闪烁,极不稳定。
几乎同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破空声!
孟晚猛地扭头。只见一道模糊黑影掠过窗纸。
有人?
调虎离山?
她毫不犹豫,指尖凝聚阴气,隔空轻点林氏眉心。林氏呻吟一声,眉头稍展,沉沉睡去。胎息稍稍平稳,但仍显脆弱。
孟晚闪身出屋,跃上屋顶。
月光下,牛头正挥舞钢叉,与一个裹在黑袍里的身影缠斗。马面则在另一边,被几只嘶嚎的低等怨灵团团围住,手忙脚乱。
“什么东西?”孟晚落到牛头身边。
“不知道!邪门得很!”牛头一叉逼退黑影,喘着粗气,“冲着屋里来的!”
那黑影发出一声尖锐嘶叫,再次扑上。
招式狠辣,全是阴损路数。
孟晚环佩微震,白光亮起,护住周身。她加入战团,与牛头合力。
几个回合后,孟晚察觉不对。这黑影攻势虽猛,却似在拖延。
她虚晃一招,猛地抽身后撤,扑向主屋窗户。
就在此时,主屋房门被无声推开!
谢允安竟站在门外,手中紧握那块发烫龟甲,脸色惨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他身后,跟着一个手持桃木剑、神色紧张的道士。
“妖孽!休想害我妻儿!”谢允安厉声喝道,声音发颤却强自镇定。他将龟甲猛地按向房门!
嗡!
龟甲红光大盛,一股灼热斥力爆发开来!
刚冲到窗边的孟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猛地一推,闷哼一声,倒飞出去!
屋內,沉睡的林氏被惊醒,发出惊恐尖叫。
腹中胎息再次剧烈波动!
屋顶上,那黑影见状,发出一声得逞的尖啸,化作黑烟遁走。纠缠马面的怨灵也瞬间消散。
牛头马面急忙冲到孟晚身边。
“没事吧?”
孟晚爬起,揉着发闷的胸口,看向主屋。谢允安和道士已冲进屋内,一片混乱。
“他娘的……”孟晚啐了一口,“被个凡人摆了一道。”
屋内,谢允安扶起受惊的林氏,连声安慰。道士手持木剑,四处比划,却再无异常。
胎息渐渐平息,那丝紫金光彻底隐没。
谢允安看着恢复平静的妻子,又看看手中黯淡下去的龟甲,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庆幸和后怕。
11
三个地府来客面面相觑。
“现在咋办?他好像觉得我们是坏的了。”马面挠头。
牛头皱眉:“更不好暗中保护了。”
孟晚盯着窗内谢允安的身影,眯起眼。
“得换个法子。”她低声道,“让他知道,谁才是‘好’的。”
孟晚心头一紧。帝君魂息紊乱!
她不及细想,自梁上悄无声息落下,指尖凝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幽光,便要探向林氏腹部。
就在此时——
“砰!”
房门被猛地撞开!
谢允安手持一柄桃木剑,另一手抓着那道邋遢道士留下的符纸,双目赤红地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几个战战兢兢、手持棍棒的家丁。
“妖孽!休想害我妻儿!”谢允安嘶吼着,将符纸狠狠拍向孟晚!
孟晚反应极快,侧身避过。那符纸拍空,竟无风自燃,爆开一小团惨绿火光,映得谢允安面目狰狞。
“老爷!不可!”床上的林氏被惊醒,吓得脸色惨白。
孟晚暗骂一声。这凡人误事!
她正要解释,怀中环佩突然剧烈发烫,嗡嗡震响!
床上林氏痛呼一声,小腹处竟再次透出那诡异的紫金光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亮,甚至穿透了锦被!
光芒中,那胎儿的气息不仅紊乱,更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躁动与排斥感,仿佛被什么刺激了。
“果然有妖邪!显形了!”谢允安见状更是确信无疑,挥着桃木剑就刺过来,“我跟你拼了!”
家丁们也壮着胆子围上来。
孟晚恼火至极。环佩震得更凶,帝君的排斥感几乎化为实质推拒着她。她不能伤这些凡人,更不能留在此地刺激帝君。
“蠢货!”她低骂一句,身形一晃,如鬼魅般避开攻击,瞬间闪至窗边。
“拦住她!”谢允安大叫。
孟晚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纵身跃出窗外,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谢允安追到窗边,只看到一片漆黑。他喘着粗气,回头看向妻子腹部,那紫金光正缓缓消退。
“老爷…那是什么…”林氏瑟瑟发抖。
谢允安握紧桃木剑,手心全是汗。他成功了?赶走了那“东西”?
可为何…心头的不安反而更重了?
城外乱葬岗。
阴风呼啸。
孟晚现出身形,脸色难看。牛头马面也从阴影里冒出来。
“咋回事?刚才谢府动静很大!”牛头急问。
“帝君气息突然不稳,那姓谢的蠢货以为我是妖孽,拿着破符来赶我!”孟晚没好气道,“帝君似乎很排斥外力靠近,反应极大。”
马面嗅了嗅空气,忽然道:“不对。不全是谢老爷的错。刚才那一瞬间…我好像闻到点别的味儿。”
牛头也凝重起来:“我也感觉到了。一丝极淡的…鬼气?不像冲我们来的,倒像是…路过?”
孟晚一惊:“鬼气?冲帝君来的?”
“不像。”牛头摇头,“一闪即逝,太淡了,更像是不小心泄露了一丝气息。但偏偏就在那个时候…”
三人沉默下来。
帝君魂息紊乱,鬼气偶然泄露,谢允安恰巧闯入…太巧了。
“帝君轮回的消息泄露了?”马面紧张地问。
“未必。”孟晚沉思,“若是针对帝君,不会只是这点动静。可能…是巧合。但必须查清楚。”
她看向谢府方向,环佩仍在微微发烫。
“帝君那边暂时不能靠近了,刺激不得。老牛老马,你们暗中去查那丝鬼气的来源,务必小心。”
“那你呢?”
孟晚捏了捏环佩:“我回地府一趟。这事,得让老白知道。另外…得找个能说服那蠢老爷、又能照看帝君的法子。”
12
白无常听完孟晚的汇报,面无表情。
黑无常跳脚:“看看!我就知道要出事!魔气都出来了!你们几个闯大祸了!”
白无常抬手止住他,看向孟晚:“帝君无恙?”
“魂息已平稳,但排斥感很强。”
白无常沉吟片刻:“帝君轮回乃绝密。鬼气出现,非同小可。牛头马面去查,是对的。”他顿了顿,“至于谢府…那凡人老爷是关键。他若持续疑神疑鬼,迟早酿成大祸。”
“我能打晕他吗?”孟晚认真问。
白无常瞥她一眼:“你可以试试看帝君回来后会不会先打晕你。”
孟晚:“……”
“非常事,可用非常法。”白无常慢条斯理道,“既要让他相信,又要让他闭嘴。既要护帝君周全,又不能显露异常。”
他看向孟晚:“你脑子活,想办法。必要时,可动用非常规手段。”
孟晚眼睛一亮:“懂了。”
几日后,谢府书房。
谢允安疲惫不堪。自那夜后,夫人虽无恙,他却夜不能寐。
烛火摇曳。
一道模糊的黑影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书房角落,声音缥缈冰冷,直抵心神:
“谢允安…”
谢允安骇然抬头,却看不清来者面容。
“紫金光乃祥瑞,非妖邪。再有下次,惊扰贵人,谢府…鸡犬不留。”
声音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书桌上,静静放着一枚温润玉佩,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
谢允安拿起玉佩,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多日焦躁一扫而空。他冷汗涔涔,瘫坐椅上。
“来人。”他声音沙哑,“传话下去,夫人怀的乃祥瑞之胎,府内任何人不得妄议,更不得怠慢!违者…家法处置!”
暗处,孟晚收起幻术法器,撇撇嘴。
“非要吓一吓才听话。”
月色再次洒满谢府庭院。
孟晚蹲在夫人卧房屋顶的背阴处,嘴里叼着根草茎,百无聊赖。自上次被谢允安当妖孽轰出来后,她只能采取这种“远程监护”。
牛头马面被她打发去继续追查那丝魔气了,虽然那之后再无异状。
她下意识摩挲着怀中的环佩。这几日,佩身总是微微发暖,一种极细微的、规律的搏动感从中传来,仿佛呼应着某种节奏。
是帝君。他的魂息日益强健凝实。
忽然,环佩的温热感明显增强,那搏动也变得清晰了些。
孟晚一愣,凝神感应。
不是紊乱,而是一种…平稳的、带着某种韵律的波动。像沉睡者逐渐平稳的呼吸,又像潮汐缓慢涨落。
她鬼使神差地,尝试将一丝极细微的神念,顺着环佩的感应,小心翼翼地探向下方。
没有排斥。
她的神念如同触角,轻轻触碰到了那团温暖而庞大的魂息。它包裹在生命最初的混沌中,宁静而强大。
就在她的神念接触的刹那——
一段极其破碎、完全不成型的感知碎片,沿着神念反馈回来!
那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忘川河水的彻骨深寒。
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这深寒都无法完全掩盖的…疲惫?
碎片一闪即逝。
孟晚猛地收回神念,心脏怦怦直跳,差点从屋顶滑下去。
他…他能感知到外界?甚至能…传递感受?
虽然模糊得像水中的倒影,但确确实实是帝君的意识碎片!
狂喜瞬间淹没她。他不是毫无知觉的胎儿!
紧接着又是担忧。那冰冷和疲惫感…是轮回带来的不适?还是上次魂息紊乱的后遗症?
她再次尝试将神念探入,这次带上一丝安抚的意念:“…帝君?”
没有回应。
那庞大的魂息依旧平稳流转,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但环佩持续的温热告诉她,不是错觉。
他听到了。或许无法理解,但感知到了。
此后的夜晚成了孟晚的秘密时间。
她不再仅仅蹲守,而是尝试着每晚固定时间,将一丝神念透过环佩轻轻传递过去。不敢多做别的,只是传递一种“存在”的感觉,像无声的陪伴。
帝君的回应时有时无,且永远破碎模糊。
有时是忘川河水的冰冷。
有一次,竟然反馈回来一丝极淡的…被窥视的不悦?
孟晚赶紧撤回神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被嫌弃了。
这些“交流”极其耗费心神,但对孟晚来说,却甘之如饴。她甚至开始对着肚子小声嘀咕。
“帝君,今天老黑又被老白骂了,哈哈。”
“您说马面那本《母猪产后护理》到底有啥好看的?”
“谢老爷今天看起来没那么神经质了,您那玉佩挺管用。”
她知道自己像个傻子。但那团魂息偶尔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涟漪般的波动,让她觉得帝君可能在听。
13
孟晚打着哈欠给一个怨气冲天的老鬼舀汤。她最近人间地府两头跑,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
黑无常溜达过来,抱着胳膊看她:“哟,咱们的孟大忙人回来了?脸色这么差,人间‘巡查’很辛苦?”
孟晚眼皮都懒得抬:“比不上您老清闲。帮我把那边那个插队的踹回队伍里去,谢谢。”
黑无常没动,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喂,说真的。你们仨到底在搞什么?老牛马面也神出鬼没的。那丝鬼气有头绪了?”
孟晚手上动作不停:“没。可能就是个路过的倒霉蛋,吓跑了。”她瞥了一眼黑无常,“老白都没问,你急什么?”
“我这不是关心同僚嘛!”黑无常撇嘴,“总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放心,”孟晚把汤碗塞给老鬼,没好气地说,“天塌下来有老白和…呃…反正砸不到你。”
她差点说漏嘴。帝君轮回是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黑无常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哼哼唧唧地走了。
孟晚松了口气。得更加小心才行。
14
林氏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谢允安自那晚“神谕”惊吓后,安分了许多。他将那枚玉佩日夜佩戴,果然心神宁静。虽仍暗中寻访高人,但不再动辄喊打喊杀,对夫人更是呵护备至。府内气氛缓和不少。
这日,孟晚又蹲在屋顶“值班”。
夏日炎炎,屋内放了冰盆,林氏正倚在榻上小憩,丫鬟轻轻打着扇。
一切都很平静。
孟晚惯例探入神念。
今日的魂息似乎格外活跃些。
接触的瞬间,反馈回来的不再是碎片化的感觉。
是一幅极其短暂、但清晰了那么一点的“画面”:
——一片无尽的、缓慢旋转的深邃黑暗。黑暗中,悬浮着无数细碎的、闪烁着紫金色微光的…尘埃?或符文?
它们正以一种玄奥的轨迹,缓缓向中心汇聚。
那中心,是一个模糊的小小人形轮廓。
画面仅持续一息便破碎消失。
孟晚怔住。
这是…帝君在无意识中自我修复?凝聚魂体?那些紫金光芒的本质?
她正震惊间,忽然——
一股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感顺着神念猛地刺入她脑海!
“!”孟晚闷哼一声,捂住额头。
紧接着,下方屋内的林氏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醒了过来,抚着肚子:“呃…好闷…”
丫鬟连忙上前:“夫人?可是热着了?还是小家伙又踢您了?”
孟晚瞬间明白过来。
夏日闷热,林氏体感不适,影响了胎儿。帝君此刻感知外界的方式更偏向“感觉”,他显然极其厌恶这种燥热憋闷!
林氏呼吸有些急促,脸色微红。
孟晚急了。凡人孕期不适很正常,但这位“胎儿”可不一般,他的情绪波动是真的能搞出事的!
怎么办?直接现身说“我来给你夫人降温”?谢允安信不信另说,帝君第一个排斥她。
她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身形一闪,她悄无声息地潜入后院厨房。
几个厨娘正在偷懒打盹。
孟晚瞄准了地窖入口。她溜进去,找到储冰的所在。指尖凝起一丝极阴寒的鬼气,小心翼翼地点在几块巨大的冰块上。
鬼气融入冰中,不会伤人,却能持续散发出地府特有的、沁入魂魄的阴凉。
做完手脚,她立刻溜回屋顶。
不一会儿,厨娘醒来,发现冰盆里的冰快化了,嘟囔着去地窖取冰换上了蕴含鬼气的冰块。
阴凉之气缓缓在屋内散开。
林氏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呼吸平稳下来,又沉沉睡去。
孟晚再次试探着探入神念。
反馈回来的,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舒缓感。那尖锐的刺痛感消失了。
甚至…有一缕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满意”的情绪涟漪,轻轻荡开。
孟晚松了口气,抹了把虚汗。
这位爷…可真难伺候。
数月转眼即逝。
林氏已近临盆。
谢府上下气氛紧张又期待。谢允安增派了更多人手,产婆早早住进府中,名贵药材备了一库房。
孟晚、牛头、马面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牛头马面全力守在谢府外围,戒备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
孟晚几乎寸步不离屋顶。她的“神念交流”愈发熟练,虽然帝君的回应依旧破碎,但传递出的“情绪”却丰富了些。
她能感觉到一种…蓬勃的、亟待破茧而出的生命力,以及一丝深藏的、属于帝君本身的威严正在缓慢苏醒。
紧张的不止他们。
15
地府,阎罗殿。
白无常批阅公文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时不时会抬眼,望向虚空,仿佛能穿透阴阳界限,看到那座人间宅院。
黑无常焦躁地踱步:“快了吧?是不是就这几天了?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白无常淡淡道:“做好你的事。那边…孟晚他们足以应付。”
“可是…”
“没有可是。”白无常打断他,“帝君归来前,地府绝不能自乱阵脚。”
产期终于到了。
深夜,谢府灯火通明。
林氏的痛呼声从内室传来,产婆和丫鬟们进出忙碌,脚步匆匆。
谢允安在院中来来回回地走,脸色苍白,双手紧握,那枚玉佩被他捏得死紧。
孟晚悬浮在产房正上方半空,身形完全隐匿,精神紧绷到了极点。牛头马面一东一西,守在谢府两端,巨大的鬼体隐在夜色里,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时间一点点过去。
林氏的声音从高亢变得有些虚弱。
“夫人!用力啊!”产婆焦急地喊着。
孟晚能感觉到,下方那团庞大的魂息正在剧烈地波动,生命的能量澎湃到极致,即将挣脱束缚。
但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
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部!
帝君的魂息在爆发的前一刻,猛地向内一缩,仿佛遇到了某种无形的阻碍!一股强烈的、抗拒的意念顺着环佩狠狠撞向孟晚!
不是排斥她。
而是…抗拒“出生”这件事本身?
伴随着这股抗拒意念的,是另一段更加清晰、却依旧杂乱的感知碎片:
——无边无际的孤寂。
冰冷的御座。浩瀚如星海、沉重如山的责任。万年如一日的时光流逝…
——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对“生老病死”、“脆弱凡人”身份的…茫然与不适?
孟晚瞬间懂了。
他的意识在彻底苏醒的前夕,属于“帝君”的记忆和本能正在回归。那庞大的、习惯了至高无上力量的神魂,在本能地抗拒被塞入一个脆弱、无助、需要经历凡俗痛苦的婴儿躯壳之中!
这不是外敌,是帝君自己与自己的对抗!
“不好!”孟晚脸色大变。
产房内,林氏的声音越发微弱,孩子的头却卡着迟迟不出!血水一盆盆端出。
“夫人难产了!”产婆惊恐地喊了一声。
谢允安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再这样下去,不仅孩子保不住,大人也危在旦夕!
孟晚急得魂体都要燃烧起来。她不能直接插手接生,也无法强行安抚帝君抗拒的本能!
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想起这些日子那些破碎的“交流”,那些冰冷的、疲惫的、偶尔舒缓的感知碎片…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说是疯狂的念头窜入她脑海。
她猛地将全部神念,孤注一掷地灌入环佩,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如同呐喊,将一段强烈的意念狠狠传递过去!
那不是语言,是最直接的感受:
——忘川河畔的冰冷!三生石轮回入口的罡风!那是你来的地方!是你必须经历的过程!
——但是!
——温暖的羊水!母亲痛苦的呻吟与期待!父亲焦急的脚步!那是你即将去往的地方!是你此行的意义!
——还有!
——牛头马面柴火垛后的嘀咕!白无常案头不熄的灯火!黑无常焦躁的踱步!——以及我!孟晚!蹲在屋顶陪你数星星!
她将自己这数月来的所见所感,尤其是那些鲜活的、属于“生”的温暖与嘈杂,不管不顾地、庞杂地、汹涌地传递过去!
她在用这一切,对抗那万古的孤寂与冰冷!
“看看吧!”她的神念在呐喊,“这人间虽不完美,但值得你来这一趟!别抗拒!出来看看!”
庞大的魂息剧烈震荡,那抗拒的意念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杂乱无章的“生”之信息流冲击得停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产房内,传来产婆一声欣喜若狂的惊呼:“出来了!头出来了!夫人再加把劲!”
帝君那抗拒的本能,仿佛被洪流冲开了一道口子。
生命的本能占据了上风。
“哇——!”
一声响亮却带着几分奇异沉稳啼哭声,划破了谢府紧张的夜空。
孩子出生了。
几乎在哭声响起的同时,孟晚清晰地感觉到,那庞大的魂息完美地收敛内蕴,沉入那小小的婴儿体内,再无一丝外泄。只有环佩传来最后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意念——
不再是碎片。
是一个完整的、带着些许疲惫、些许无奈、却又有一丝极淡新奇的念头:
“吵…死…了。”
孟晚呆立半空,浑身脱力。
成功了。
房内传来产婆的道喜声、林氏虚弱的哭泣声、谢允安狂喜的哽咽声、下人们的欢笑声…
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牛头马面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孟晚身边。
“乖乖,”马面咋舌,“刚才那一下魂息震荡…吓死个马了。”
牛头心有余悸:“俺差点就想现形冲进去了。”
孟晚看着下方喧闹的产房,长长舒了口气,嘴角却忍不住高高扬起。
她拍了拍两个伙伴。
“走了。回去写报告。”
“写啥?”马面愣愣问。
“《关于帝君新生儿期情绪稳定与环境适应性的初步观察报告》,”孟晚挑眉,“顺便…得给老白建议一下,maybe该给帝君准备个隔音的婴儿房?”
她想起那最后那句“吵死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新的麻烦,肯定还有很多。
但至少,第一步,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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