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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旧巢
信送出去三日,镇国公府那边尚无回音。
这日清晨落了场细雨,将庭院的青石板洗得油亮。沐兹早起照例去花圃看她的芍药,却发现前日那株“金带围”的花瓣边缘,竟泛起了不正常的黄褐色。
她俯身细看,指尖轻触叶片背面,果然摸到一层极细的粉末——不是露水,而是某种药粉。
“云岫,”沐兹直起身,声音平静无波,“昨夜可有人进过花圃?”
云岫脸色一变,连忙上前查看。她蹲下身,仔细查看植株根部,又在周围泥土里摸索片刻,最后捻起一小撮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小姐,土里有‘枯荣散’的味道。”云岫的声音压得很低,“这药专门伤花卉的根系,用量轻则黄叶,重则整株枯死。看这情形,药是昨夜才下的,剂量不大,但若连下三日,这株金带围就保不住了。”
沐兹眼神微冷。
枯荣散不是什么稀罕物,寻常花匠都用它来除杂草。可下在珍品芍药上,摆明了是故意为之。而且只下一株,不伤其他,显然是警告——我知道你最宝贝这株花,我动得了它,也动得了你。
“昨夜谁当值?”沐兹问。
“是春杏。”青黛在一旁答道,“她昨儿夜里说闹肚子,子时前后离开过一刻钟。奴婢当时在屋里伺候小姐抄经,没跟出去查看。”
沐兹没说话,只转身往静玉轩走。青黛和云岫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回到书房,沐兹在案前坐下,铺纸研墨,提笔写了一张方子。字迹清隽,行云流水,写的却不是诗词,而是几味药材:黄连、苦参、地榆、蛇床子……
“青黛,去药铺按这个方子抓药,要三副。”沐兹将方子递过去,“记得分开抓,别在一家药铺抓全了。”
青黛接过方子,仔细看了看,疑惑道:“小姐,这方子……是治花病的?”
“是治人病的。”沐兹淡淡道,“不过也能治花病。枯荣散伤的是根系,这方子里的药材能清热解毒、活血化瘀,兑水浇下去,能护住根茎。”
她又看向云岫:“春杏那边,先不要打草惊蛇。你这两天留心看着,看她都和谁接触,尤其是——”她顿了顿,“尤其是二小姐院里的人。”
云岫心领神会:“奴婢明白。”
两人领命退下。沐兹独自坐在书房里,指尖无意识地叩着桌面。
柳氏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她若真要警告自己,有的是更隐蔽、更高明的方法。这倒像是沐瑶那个蠢丫头的手笔——莽撞,直接,带着小姑娘赌气似的狠劲。
可沐瑶身边有柳氏派去的嬷嬷提点,按理不该这么沉不住气。
除非……有人故意挑唆。
窗外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在窗纸上映出斑驳的光影。沐兹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紫檀木匣子。匣子不大,却沉甸甸的,打开来,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摞书信。
都是母亲生前留下的。
最上面一封,纸张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晕染。沐兹轻轻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吾儿兹儿,见字如晤。今日春深,芍药初绽,忽忆汝外祖母家园中亦有一片芍药圃,年年此际,繁花似锦……”
这是母亲去世前一年写的,那时沐兹刚满五岁,还不识字。母亲便写了这些信,说是等她长大后再看。信里说的多是些家常琐事:今日做了什么菜,读了什么书,院子里的花开了几朵……语气温柔平和,像春日里缓缓流淌的溪水。
可沐兹翻到后面几封,渐渐看出了不同。
“……汝父近日公务繁忙,常在书房歇息。吾独坐中宵,看月影西斜,忽觉人生如寄,聚散无常……”
“……柳家妹妹前日来访,送了一对翡翠镯子。吾观其神色,似有隐衷,问之又不答。想来闺中女儿心事,总难与人言……”
“……昨夜梦见故园海棠,醒来枕畔微湿。算来离家十载,父母年迈,不得承欢膝下,实为不孝……”
字里行间,那份温柔里渐渐掺进了孤寂、隐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沐兹的手微微颤抖。
她合上信笺,重新放回匣中。木匣盖上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午膳时分,青黛抓药回来,还带回一个消息。
“小姐,奴婢在回春堂抓药时,遇见了镇国公府的人。”青黛一边将药材分门别类放好,一边低声道,“是周嬷嬷身边的彩屏,她也来抓药。奴婢与她说了几句话,她悄悄告诉奴婢,老夫人接到小姐的信后,当天就派了人去南边查访。”
沐兹眼神一凝:“查访什么?”
“具体没说,只说是查当年的事。”青黛顿了顿,“彩屏还说,老夫人让小姐稍安勿躁,说镇国公府永远是小姐的依靠,让小姐……万事小心。”
万事小心。
这四个字从外祖母口中说出来,分量就不一样了。
沐兹沉默片刻,问道:“彩屏可还说别的?”
“她说,过几日老夫人要派人送些东西来,让小姐留意着。”青黛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奴婢回来时,在府门口遇见了二小姐的马车,刚上香回来。二小姐脸色不太好,像是受了气。”
沐兹挑眉:“在大相国寺?”
“奴婢打听了一下,说是今日安阳王妃确实去了,但没见着二小姐她们。倒是遇见了礼部侍郎家的千金,还有几位郡王府的小姐,二小姐想上前攀谈,被王妃身边的嬷嬷拦下了。”
原来如此。
沐瑶兴冲冲去上香,想攀附安阳王妃,却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反而在众贵女面前失了颜面。回来心里憋着火,便拿她的芍药撒气。
这倒符合沐瑶的性子。
“知道了。”沐兹淡淡道,“你去把药煎了,一半兑水浇花,一半留着。”
“留着?”青黛疑惑。
沐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留着有用。”
午后,沐兹小憩片刻,醒来时已是申时初刻。窗外阳光正好,她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带着云岫去了花圃。
那株“金带围”经过药水浇灌,叶片边缘的黄褐色稍稍淡了些,但整株花仍显得有些萎靡。沐兹蹲下身,细细查看根系,又摸了摸土壤湿度,这才稍稍放心。
“小姐,春杏来了。”云岫低声提醒。
沐兹抬起头,果然看见春杏端着茶盘,从月洞门那边走来。这丫鬟今年十七,生得眉清目秀,原是柳氏院里的三等丫鬟,去年才调来静玉轩伺候。平日里看着还算本分,做事也勤快,没想到……
“小姐,夫人让送些新茶来。”春杏走到跟前,福了福身,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说是前日舅舅家送来的明前龙井,让小姐也尝尝。”
沐兹站起身,接过茶盘,随手放在一旁石桌上。她没看那茶,反而盯着春杏,目光平静却锐利,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
春杏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笑容渐渐僵了:“小、小姐?”
“春杏,”沐兹缓缓开口,“你来静玉轩也有一年了吧?”
“是,去年三月来的。”
“这一年,我待你如何?”
春杏脸色微变,连忙跪下:“小姐待奴婢极好,奴婢感激不尽。”
“那你为何要背叛我?”
这话问得直接,春杏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抬起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小姐、小姐这话从何说起?奴婢、奴婢没有……”
“没有?”沐兹弯腰,从花圃边捡起一个小纸包,正是昨夜装枯荣散的纸包,“这纸包上有茶渍,是你惯用的那种粗茶叶的味道。静玉轩里,只有你喝这种茶。”
春杏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还有,”沐兹继续道,声音依然平静,“你昨夜子时离岗,说是闹肚子,可我让云岫去茅房看过,里面没有你进去过的痕迹。你究竟去了哪里?见了谁?”
春杏的额头渗出冷汗,她伏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奴婢、奴婢真的没有……”
“你不说也没关系。”沐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我可以把你交给柳夫人,说她派来的丫鬟手脚不干净,偷了我的东西去卖。你猜,柳夫人是会保你,还是会为了自己的名声,把你打发出府?”
春杏浑身一颤。
柳氏的性子她最清楚,表面温和,实则最重脸面。若沐兹真这么闹,柳氏为了息事宁人,定会把她赶出去,甚至可能……
“小姐饶命!”春杏猛地磕头,声音带了哭腔,“奴婢说,奴婢都说!是、是二小姐身边的碧珠,她给了奴婢十两银子,让奴婢在花圃里下药……她说、说只是给小姐一个教训,不会真的伤到花……”
“碧珠?”沐兹眯起眼,“她一个丫鬟,哪来的胆子做这种事?谁指使的?”
“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春杏哭得满脸是泪,“碧珠只说,事成之后再给十两。奴婢、奴婢鬼迷心窍,求小姐饶了奴婢这次吧!”
沐兹看着她,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起来吧。”
春杏愣住了,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这次我饶你。”沐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你要记住,静玉轩不留二心之人。从今日起,你继续在院子里当差,但碧珠再找你,你要告诉我。做得好,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做不好——”
她没说完,但春杏已经明白了。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春杏连磕了三个头,“谢小姐开恩!谢小姐开恩!”
“下去吧。”沐兹挥挥手。
春杏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退下,脚步都有些踉跄。
云岫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小姐真信她?”
“信不信不重要。”沐兹转身看向那株金带围,“重要的是,她知道该听谁的。柳氏能给她银子,我能要她的命。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沐瑶那边,确实该敲打敲打了。”
“小姐打算怎么做?”
沐兹没回答,只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云岫:“这是我前几日配的‘玉容散’,能美白养颜。你送去给二小姐,就说我见她近日气色不佳,特意配了送她。”
云岫接过瓷瓶,犹豫道:“二小姐会信吗?”
“她当然不信。”沐兹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冷意,“所以她一定会找大夫验看。等大夫告诉她,这确实是上好的养颜方子,她就会更不安——她会想,我明明知道她害我的花,为什么不发作,反而送她东西?我究竟想做什么?”
心理上的折磨,有时比直接的报复更有效。
云岫会意,福身道:“奴婢这就去。”
她刚走出几步,沐兹又叫住她:“等等。送完药后,你去趟厨房,让刘妈妈晚膳多做一道荷叶粉蒸肉——二小姐最爱吃的。”
“是。”
云岫离开后,花圃里只剩下沐兹一人。她重新蹲下身,仔细将那株金带围周围的土松了松,又浇了些清水。
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金色的余晖洒在芍药花瓣上,给那抹粉紫镀上了一层暖光。
沐兹看着花,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母亲,”她轻声自语,“您看,女儿已经学会保护自己了。”
“那些伤害过您的人,女儿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个都不会。”
风过花圃,芍药轻轻摇曳,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远处传来晚钟的声音,悠远绵长。暮色四合,尚书府的屋檐渐渐隐入深蓝的天幕中。
新的一天即将结束,而有些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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