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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雪三日,夜寒彻骨。京中民家窗火俱熄,唯丞相府书房,烛火犹明。
宁怀远将茶盏放在案上,默然了一阵,方才徐徐出言:“明日朝议,陛下要问战和之策。你怎么看?”
尚书令吴文渊忙要起身,宁怀远压压手,示意他坐下。
吴文渊不敢坐实,只虚虚搭着些椅面,“今日朝罢陛下召学生入禁中草《边郡安抚诏》,学生拟稿时提‘军需续拨’,陛下却指了诏中‘岁饥民困’四字让学生加重笔意;之后,陛下又留学生校勘《流民册》,见册中‘边郡流民已达五万’的注记,忽然搁了册页问‘若再征发粮草,这些流民该往何处去?’。”
“学生瞧着,陛下心里并没有打仗的意思。”
宁怀远满意地点点头:“到底没白教你。陛下老了,太子又是个病秧子,现下国本不稳,更兼民生凋敝,他岂敢轻启战端?你与崔嵩等人,明日殿中只需顺应圣意即可。”
吴文渊恭谨应着,随即压着声音道:“学生还听闻,前日陛下与太子对弈,太子本有一子可破陛下腹地,却迟迟不落,后陛下训斥‘困于私念,全局皆失’太子默然良久,方肯落子。”
宁怀远闻言轻轻一笑,他当然知道太子为何不愿不落子。太子与九公主都乃皇后周氏嫡出,两人感情甚好。
可再好的感情,在家国大义面前也只能往后排排。毕竟三公主已婚、七公主早夭,宗室女中又实在无人可选,只有九公主朗月!这局面,太子纵不愿也只能放手。
眼下的局势于自己十分有利!若能促成九公主和亲,既顺了陛下心意;又能借此重创东宫势力;再则雍衢和亲,天下太平,他边境的贸易便能如旧,可谓一举三得!
宁怀远浑浊的老眼里泛着精光,他冲吴文渊招了招手,吴文渊赶紧起身上前。
“把这事告诉二皇子,让他明日准备一下。”
吴文渊点了点头,顺势说道:“前日二皇子单独宴请了刘侍郎,席间却未让我等安插的眼线近身。”
宁怀远垂眸思考着,转而又望向窗外。
窗外盈盈火光下,冬日的第一场雪落已经开始。像是某种预兆,又像是某种轮回。
在一阵沉默后,宁怀远说道:“雪夜的饿狼最是狡猾,它们夹起尾巴,蜷起爪子,让你错把它当温顺的犬,可只要你松了戒心,它藏在绒毛之下的獠牙,会瞬间咬断你的喉咙。见到二皇子,告诉他,军马那笔利,我许他七成。”
说到此处,宁怀远走到窗前,索性打开半掩着的窗户。他继而又告诉吴文渊:“甜头要给足了,但暗桩,一个都不能撤。”
这时,一阵冷风卷着雪粒子冲进书房,吴文渊忙按住案上的密报。他知是密报,刚要别开脸,宁怀远便说:“案上的密报,一个是李忠失踪,一个是外庄上的马匹被盗。天冷了,雪夜里的饿狼不止一匹!”
“您是说崤关那头狼?”
“暗桩那些废物查不清楚,但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影子!”
“老师不必忧心,他一个被贬黜到千里之外的皇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宁怀远并未接话,他负手立在窗边,思绪万千:
十二载了,秦昭凛还是不忘找他的麻烦!早些年,不是借查探子之名扣下他的商队,就是在军需验收上算细账。后来不知怎么的,消停了段时间。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苏明昔日的门生桑弘祥,因破“并州私铸钱币案”有功,又得“给事中”周横赏识推荐,得以重回代凉。
宁怀远非没想过阻止其入京,奈何周横是位帝师级的老臣,无论是在皇帝面前还是在朝堂之上均颇具话语权,此事难成。不过好在桑弘祥和苏明不同,桑弘祥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回到代凉后,桑弘祥不仅多次在公开场合帮宁怀远附和奏疏,甚至主动帮他压下了御史台的弹劾。
宁怀远的暗卫曾报:桑弘祥酒后不止一次叹恨,若不是当初被苏明牵连,何至于从云端跌落,受并州那些年的折磨!并常感怀宁相知遇之恩。
可近来李忠一事,正是发生在并州刺史部所察的掖门郡,此事桑弘祥当真不知?
窗外雪下的愈发大了,几朵寒酥落在宁怀远的脸颊,他回过神来,眸中的寒意比冰雪更甚:“被贬黜并非死局,千里之外也不能高枕无忧。你怎知哪天陛下心血来潮,不会一纸诏书召他回京?”
说着宁怀远关起窗户,转身来到案前,拿起笔,对着舆图上几处郡守、驿站画着圈,“今夜你除了去见二皇子,再去见见桑弘祥。”
“学生这就去办。”
——
次日,天未亮,老皇帝将朝议提前了一个时辰,所有踏入雍乾殿的人都神色匆匆。
“是战是和,诸卿商量出来了吗?”
“陛下,臣请战!”
说话之人正是武将列首的贺正山。贺正山出身于将门世家,家族世代守边塞、立战功。他十六岁从军,四十余年里平北境七部叛乱、退衢仓入侵,更在“灞津渡保卫战”中以少胜多护住粮道。如今年过六旬,统筹雍朔军务,麾下将领多由他提拔,连桀骜者也服其胆识战绩,是公认的武将核心。
他花发银须,却站如松柏,声如洪钟:“衢仓小儿反复无常,和亲不过是与虎谋皮!臣请旨率军十万出征,定踏破其胆,让中州鼠辈再不敢觊觎我关中的良马与草场!”
贺正山说罢,身后几位武将齐齐拱手,表示愿意随贺将军出征。
见此种情形,崔嵩忙出列:“老将军莫要逞一时之勇!”
御史大夫崔嵩,表面与丞相分权,实则早已沦为宁党喉舌。他连日来搜罗诸多主和论据,又得尚书令吴文渊透露,县郡税银未到、国库难支战事的消息,今日他也算有备而来。
崔嵩道:“我朝三年疫灾刚过,又逢去年雪灾,府库存粮仅够支撑半年,若开战,粮草从何而来?军饷从何而出?难不成要让百姓忍饥挨饿?将军若不信,可问问大司农……”
“崔大人只知盯着粮仓算账,怎不见巽河郡被掠走的妇孺和马驹?”贺正山怒目圆睁,瞪着崔嵩,“刺史吴崚在并州查访时,亲眼见衢仓兵将孩童挑在枪尖取乐!今日不战,明日衢仓便会打到函陉关!你身为御史大夫,不替边民发声,反倒为衢仓辩解,居心何在?”
此时殿内气氛剑拔弩张,宁怀远听到贺正山提吴崚,心头一紧,这段时间他在并州栽了不少跟头,这想必和吴崚脱不了干系。且“并州”二字,最近出现得次数实在频繁……他斜睨了眼桑弘祥。
桑弘祥似乎有所感知,猛然清醒,他喊道:“贺将军慎言!崔大人所言语亦有实据,绝非无的放矢。贺将军忠勇,臣素来敬佩,然‘兵者,国之大事’,需谋定而后动。”
桑弘祥旋即转向御座躬身:“陛下,臣于天文之术略通皮毛。近日无意间窥得‘荧惑守心’之兆,此等星象素示警‘不宜大兴兵戈’。”
贺正山对什么星占之术、巫觋之言最是不屑,他狠狠地给了桑弘祥一记白眼,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老皇帝抬手压下。
老皇帝问:“太史令章越何在?”
早早便侯于殿侧的章越应声而出,他躬身奏对:“陛下,中丞所言确为实情。昨夜三更臣观星于灵台,荧惑星正居心宿之内,此乃上天示警,若轻启战端,恐于社稷不利。”
其实章越的话到这里,足以达成多数人的目的,尤其是御座上的那位。偏偏此刻,太子却追问起凶兆的解法。
章越回禀:“荧惑守心,此凶兆需借帝星旁一颗辅弼星相助,万不可硬逆。臣昨夜观星之时,见帝星势弱,旁侧辅弼星却大放异彩。此星属东南星宿,性归太阴,有‘坤仪安邦’之象。”
老皇帝:“坤仪安邦?”
章越道:“是,臣按星经,与辅弼星气数相契之人恰是朝中贵胄。紫微星垣为帝居所在,需令‘相契之人’暂离疆界。如此帝星光华重归朗耀,辅弼星亦能脱近扰之厄,荧惑凶兆自解。”
章越言毕,殿内即可哗然一片,偶尔还可听见几句武将的怒骂。
独宁怀远立在阶下一动不动。他看的清楚,章越今日所言明显是筹谋好的,可这一功,该记在桑弘祥的头上。世间哪有什么情谊,能经得住光阴,抵得过诱惑?无非是一些彼此的利用罢了,就像他能许给桑弘祥的,远比苏明当年给的要多,桑弘祥今日的选择是正确的。只是,眼下这事,还差一把火。
宁怀远上前一步,叩首行礼,极尽地演绎出请求的恳切感:“陛下!臣以为,无论观眼下雍朔时局,还是循太史令所示天象,此战皆万不可开!陛下登基以来,轻徭薄赋、修水利、抚流民,方有今日雍朔安稳气象,此乃万民之福、千古明君之姿!若因一时边患动干戈,非但耗空疫后府库、苦了边疆百姓,更可能辜负陛下多年经营!臣请陛下以江山为重,和亲避厄!”
他一跪,阶下主和派官员竟齐刷刷跟着叩首,声浪叠着声浪:“臣等请陛下主和!为江山计,为万民计!”
“臣以为不可!”
贺正山当即驳道,“陛下!衢仓气人太甚!若此时屈膝和亲,非但蹉跎了将士们的锐气,更是国威沦丧,让澧阳之流看轻我朝!臣请陛下出兵!”
老皇帝沉思了良久,却是无奈摇头:“数百年来,雍朔、衢仓、澧阳三国之间的战争从未止息,但为何昔日‘桓襄之治’能够顺利展开,并为后世积蓄国力?那正是朝廷和亲政策的作用,为雍朔维持了一段较为和平的局面。”
他叹了口气:“战争是危险的,不说衢仓坐拥中原粮仓,也不说澧阳窥伺于侧,就说当下的雍朔不具备发动战争的实力,那就必须做出让步。”
“陛下英明!”
老皇帝的话音尚未落地,主和派已再度叩首欢呼。
在这片这震耳的声浪中,贺正山纵然有千言万语,满腔愤懑,也只剩徒劳。他望着一片匍匐着的身影,终是缓缓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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