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也曾绽开过

　　吴祉在喧闹的市区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整天。他穿过繁华的商业街，路过熙攘的菜市场，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孩子们奔跑嬉戏，直到夕阳西沉，给城市的高楼镀上一层倦怠的金边。
　　双腿传来酸胀的疲惫感，但奇怪的是，心里那种沉甸甸的、几乎要让人窒息的压抑，反而因为这漫无目的的行走而消散了些许。或许，他只是需要一点“活着”的实感，需要确认自己并非只是那栋别墅里一个会呼吸的摆设。
　　他在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面馆前停下脚步。这家店开在一条老街的巷口，招牌褪色，桌椅油腻，却散发着一种让人安心的、食物最本真的香气。很多年前，他和沈炀是这里的常客。
　　推开玻璃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店里客人不多，老板娘正低着头算账，头也没抬地喊了句：“随便坐，吃什么看墙上的菜单。”
　　吴祉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塑封的、边角卷起的菜单，价格实惠得与如今庆安的物价格格不入。他点了一碗牛肉面，和很多年前他们常点的那种一样。
　　等待的间隙，他望着窗外老街斑驳的墙壁和横七竖八的电线，恍惚间，时光仿佛倒流了七年。同样是初夏，空气里弥漫着类似的、潮湿温热的气息，但那时候，萦绕在他鼻尖的，是希望和属于少年人的、汗涔涔的活力。
　　——
　　那是七年前的夏天，吴祉刚满十八岁，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从都县城到庆安的火车票，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逃离了那个让他感到束缚和沉闷的小城。
　　绿皮火车在轨道上哐当作响，开了七个多小时。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液和劣质香烟的味道，但他却一直兴奋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脏因为对未来的憧憬和一点点对未知的恐惧而剧烈跳动着。他要去见沈炀，那个在网络上相识、相知，最终决定一起在陌生城市互相取暖的十七岁少年。
　　出站口人潮汹涌，吴祉背着简单的行囊，踮着脚，紧张地在人群中搜寻。然后，他看到了他。
　　沈炀穿着件洗得发白、甚至领口都有些松垮的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蓝色的校服裤子，膝盖处磨得有些发亮。他比视频里看起来更瘦，更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清晰，带着尚未被社会打磨过的青涩和锐利。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泛白。
　　在看到吴祉的那一刻，沈炀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落入了星辰。他有些局促，又有些急切地拨开人群挤过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和一点点笨拙的紧张。
　　“吴祉哥！”他的声音带着变声期过后特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
　　吴祉还没来得及回应，沈炀就已经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了他手里。那是一只红玫瑰，用透明的塑料袋仔细地裹着，茎秆上的刺已经被小心地剔除。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在车站浑浊的灯光下，红得像一颗跳动的心脏，纯粹、热烈，不掺一丝杂质。
　　“以后我养你。”沈炀看着他，语气是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认真和笃定。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从一个十七岁的、自身难保的少年口中说出。但那一刻，吴祉信了。他被这份莽撞的真诚烫得心头一热，坐车的疲惫和对未来的那点迷茫，瞬间被这股暖流冲散。
　　他接过那支玫瑰，指尖触碰到沈炀因为紧张而汗湿的手心，两人都像触电般微微一顿。
　　“傻不傻。”吴祉低下头，嗅了嗅玫瑰那淡淡的香气，耳根有些发烫，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那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支玫瑰。
　　沈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一把接过吴祉肩上沉重的背包，动作自然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势：“走，哥，我先带你去我们住的地方看看！”
　　他们所谓的“家”，是城郊一个待拆迁的老旧居民楼里，租来的一个单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个破旧的衣柜。墙壁斑驳，角落里还有雨天渗水留下的黄色污渍。但窗户很大，窗外是一棵高大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沈炀有些窘迫地搓了搓手：“地方有点小，也有点旧……但房租便宜。吴祉哥，你先将就一下，等我找到更稳定的工作，我们很快就换大的！”
　　吴祉却一点也不觉得将就。他看着沈炀亮晶晶的、充满干劲儿和歉意的眼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把那支玫瑰小心翼翼地插在一个喝完的矿泉水瓶里，放在了窗台上。
　　“很好，”他环顾这个小小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空间，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这里很好。”
　　安顿下来的最初那段日子，是清贫的，却也是吴祉记忆里最鲜亮、最饱满的片段。
　　沈炀白天在一家修车店当学徒，晚上还去附近的烧烤摊帮工，常常弄得一身机油味或者烟火气回来。吴祉也很快在一家小书店找到了份店员的工作，工资不高，但清闲，能看书。
　　每天傍晚，吴祉会先去菜市场，学着和小贩讨价还价，买回最便宜的时令蔬菜。然后回到那个小单间，在公共厨房里，笨拙地照着手机菜谱，准备两人的晚餐。他常常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沈炀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把盘子里的汤汁都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哥，你做的饭真好吃，比烧烤摊的师傅做得还好！”
　　吃完晚饭，是他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他们会挤在那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上，头靠着头，分享一副耳机听歌，或者只是一起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和亮起的万家灯火，漫无边际地聊天。
　　沈炀会跟他讲修车店遇到的奇葩客人，讲烧烤摊上听到的趣闻，讲他对未来的畅想——他要开一家自己的修车行，或者烧烤店，赚很多很多钱，让吴祉再也不用辛苦工作，想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
　　“到时候，我天天给你买玫瑰。”沈炀侧过身，手臂环住吴祉的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疲惫后的依赖和满足。
　　那时候的沈炀，爱得毫无保留，热烈而直白。他会因为在路上多看了吴祉一眼而傻笑半天；会因为在打工时受了委屈，跑回来像只大型犬一样抱着吴祉寻求安慰；会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把明明自己也怕打雷的吴祉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哥，别怕，我在”。
　　他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都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但无一例外，都坦诚地铺陈在吴祉面前。
　　而吴祉，则温柔地接纳了他的一切。他包容着沈炀的少年心性和偶尔的坏脾气，用他不动声色的方式爱着他。他会偷偷在沈炀第二天要穿的工作服口袋里塞一颗糖；会在他深夜下班回来时，亮着一盏小台灯，假装看书实则等待；会省下买书的钱，给沈炀买一双更舒适耐磨的工作鞋。
　　他们没有钱，住在破旧的出租屋里，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他们拥有彼此最纯粹的爱意和毫无保留的信任。那支插在矿泉水瓶里的玫瑰，最终枯萎了，但那份被郑重其事对待的心意，却仿佛永远不会凋零。
　　——
　　“您的牛肉面，小心烫。”
　　老板娘的声音将吴祉从遥远的回忆里猛地拽回。
　　他怔了一下，眼前老旧的面馆和窗外的街景重新清晰起来。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散发着熟悉的香气，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味道……似乎和记忆里的一样，又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他安静地吃着面，同样的城市，同样的人，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面条的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仿佛这样，就能咽下喉咙里那股不断上涌的、混合着回忆甜蜜与现实苦涩的复杂滋味。
　　他付了钱，走出面馆。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城市，华灯初上，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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