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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与深渊
第三章第三章:幻境与深渊
温教授是直接从“静泊”咖啡馆去的海大心理中心。
她到达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办公楼里大部分灯都熄了,只有三楼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还亮着。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便轻轻推开门。
办公室里,宋归路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身形在灯光下显得单薄而僵硬。桌上放着一个封好的纸箱,书架空了一半,墙上的照片都取下来了,只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
“归路。”温教授轻声唤她。
宋归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温教授走进去,带上门。她看见桌上那份摊开的辞职信,字迹工整冷静,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决绝的寒意。她拿起信纸,看了几行,然后轻轻放下。
“林晚舟下午来找过我。”温教授说。
宋归路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让我转告你,”温教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让你忘了她。”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窗外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斑。许久,宋归路终于转过身。灯光照亮她的脸——苍白,浮肿,眼底布满血丝。温教授从未见过女儿如此狼狈的样子,心脏狠狠一缩。
“她撒谎。”宋归路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她说她不爱我,是撒谎。”
“我知道。”温教授说,走过去,轻轻握住女儿冰凉的手,“但她有她的理由。”
“她的理由就是自以为是的牺牲。”宋归路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压抑的颤抖,“她以为推开我就是保护我?她以为我会感激她这么做?”
“她只是太爱你了,爱到宁愿自己下地狱,也要把你留在天堂。”温教授叹了口气,“这孩子,傻得让人心疼。”
宋归路闭上眼睛,睫毛剧烈地颤抖。她想起林晚舟在江市医院醒来时,第一句话是:“归路,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麻烦?”想起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确认:“我真的可以喜欢你吗?不会影响你吗?”想起她在山顶的夜晚,仰头看着星空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你的负担,你要记得把我丢掉。”
她从未真正相信,她值得被爱。
“我要找到她。”宋归路睁开眼,眼底的脆弱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取代,“我必须找到她。”
“然后呢?”温教授问,“把她绑在你身边?让她继续活在舆论的刀尖上?”
“我会保护她。”宋归路一字一句地说,“用我的方式。”
温教授看着女儿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她熟悉的倔强。从小到大,宋归路一旦决定做什么,就没人能改变。她继承了母亲的智慧和父亲的固执,混合成一种可怕的力量。
“好。”温教授终于说,“我不拦你。但辞职信,先收回去。”
宋归路蹙眉:“妈……”
“听我说完。”温教授按住她的手,“你现在辞职,然后承认网上的她的另一半是你。你觉得攻击会停止,还是更甚。不只她会陷入更大的舆论漩涡里,而且你也会失去所有的平台和话语权,变成一个纯粹的‘丑闻当事人’。但如果你留在海大,你还是宋教授,是青年学者,是心理专家。你拥有发声的渠道,有学术圈的人脉,有保护她的资本。”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冷静:“愤怒和冲动解决不了问题。你需要策略。”
宋归路沉默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母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她内心的燎原大火,却让另一种更冰冷的决心沉淀下来。
“你说得对。”许久,她终于开口,“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她拿起那份辞职信,慢慢撕成两半,四半,碎片落在纸篓里,像一场未完成的葬礼。
“但我要请假。”宋归路说,“长假。我需要时间。”
“可以。”温教授点头,“系里那边,我去说。”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宋归路瞥了一眼屏幕,是欧阳发来的消息:「查到了。林晚舟三天前入住过江市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用现金支付,没有登记身份证。昨天中午退房,之后失去踪迹。」
「继续找。」宋归路回复,「扩大搜索范围。她身上现金不多,走不远。」
「明白。另外,」欧阳又发来一条,「你让我查的照片源头,有眉目了。拍摄设备是高端长焦镜头,不是手机。发布IP经过多层跳转,但最后追到了一个……你可能会意外的地址。」
「哪里?」
「海市师范大学,教职工宿舍区。」
宋归路的瞳孔骤然收缩。海师大?林晚舟的母校?谁会……
一个名字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楚月。
林晚舟提过这个人,她的大学同学,也是枫林中学同校的语文老师,年轻,能干,但和林晚舟的教育理念截然不同。更重要的是,楚月是方帆一手提拔起来的,而方帆……宋归路想起那张永远得体却冰冷的脸。
如果照片是楚月拍的,那么方帆知不知情?王德旺呢?这只是一场针对林晚舟的个人报复,还是有着更复杂的动机?
“怎么了?”温教授察觉到女儿的神色变化。
“没事。”宋归路收起手机,“妈,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温教授担忧地看着她,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记得吃饭。还有,找到林老师后,带她来家里。我想正式认识她。”
宋归路怔了怔,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暖意:“谢谢妈。”
而此刻,林晚舟正蜷在另一家更破旧的小旅馆房间里。
这家旅馆藏在老城区的巷子深处,招牌上的字已经剥落大半,楼道里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卫生间是公用的,在走廊尽头。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天。身上的现金快用完了,手机一直关机,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幽灵,在城市的缝隙里苟延残喘。
白天,她戴着帽子和口罩出去,在便利店买最便宜的面包和矿泉水。晚上,她蜷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听着隔壁房间的电视声、吵架声、孩子的哭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破碎的人间图景。
她不敢上网,不敢看新闻,但那些恶毒的评论和指责早已刻进脑海,像自动播放的录音带,日夜不休。
“同性恋恶心!”
“这种人也配当老师?”
“林家怎么出了这种败类……”
最痛的是父母的声音:“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反复切割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偶尔睡着,也会被噩梦惊醒——梦里,无数张模糊的脸朝她嘶吼,唾沫星子溅到她脸上,她拼命想逃,却怎么也动不了。
第三天早晨,她在公用卫生间洗漱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浮肿,苍白,眼下乌青,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像个活死人。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认识宋归路之前,她也曾经这样看过镜子里的自己。那时候她刚离婚,在枫林中学饱受排挤,每天靠着抗抑郁药和安眠药才能勉强维持正常。手腕上那些淡白色的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宋归路出现后,那些药渐渐停了。宋归路是她的主治医生,陪她度过每一个崩溃的夜晚,教她用写作和诗歌疏导情绪。她手腕上的疤痕慢慢淡化,她以为自己终于走出了那片黑暗的森林。
现在她知道了,黑暗从未远离。它只是蛰伏着,等待她再次掉以轻心的时刻,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彻底吞噬。
回到房间,她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腕。那些旧疤痕已经很淡了,像几条白色的细线,蜿蜒在皮肤上。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抚过那些痕迹。
指尖传来微微凸起的触感。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划下这些伤痕时的感觉——刀刃割破皮肤的瞬间,尖锐的疼痛,然后温热的血涌出来,染红皮肤,滴落在地板上。那种感觉很奇怪,疼痛中夹杂着一种诡异的解脱感,仿佛身体的痛可以抵消心里的痛。
现在,那种熟悉的冲动又回来了,像毒瘾发作,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叫嚣着,诱惑着。
她需要痛。需要真实的、可以触摸的痛,来证明自己还活着,来对抗心里那片无边无际的虚无。
房间里没有刀。她站起来,在背包里翻找,最后找到一把小小的折叠剪刀,是她平时用来剪线头的。金属的刀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她坐回床边,卷起左手的袖子,露出那段布满旧伤痕的手腕。皮肤很白,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她盯着那处皮肤看了很久,呼吸越来越急促。
然后,她握住剪刀,刀片抵在手腕内侧最柔软的地方。
用力。
第一下很浅,只划破表皮,渗出一串细密的血珠。疼,但不够。她需要更深,更彻底的痛。
第二下,她闭上眼睛,狠狠划下去。
这一次,刀片切得更深。温热的血瞬间涌出来,顺着小臂流淌,滴在床单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疼痛尖锐而清晰,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大脑,带来片刻的清明。
还不够。
第三下,第四下……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像在完成某种仪式。血越流越多,床单上的红色迅速蔓延,空气中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视线里的一切都在旋转、晃动,像浸在水里的油画。耳边响起嗡鸣声,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
恍惚间,她好像听见有人撞门。
砰!砰!砰!
门板在震动。然后是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
一个人冲进来,是宋归路。她的头发乱了,眼睛通红,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绝望。她扑到床边,一把抓住林晚舟鲜血淋漓的手腕,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伤口。
“晚舟!晚舟!看着我!”宋归路的声音在颤抖,“别睡!看着我!”
林晚舟想说话,想问她怎么找到这里的,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只能看着宋归路,看着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自己手背上,和鲜血混在一起。
然后,更多的人涌进房间。
她的父母,父亲铁青着脸,母亲捂着嘴在哭。宋归路的父母,温教授还是那么优雅,但脸色苍白;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应该是宋归路的父亲,眉头紧锁。
“叫救护车!”宋归路嘶吼,“快!”
有人打电话。房间里一片混乱。林晚舟感觉到宋归路在撕床单,用布条紧紧捆住她的手腕。血还在渗,但速度慢了一些。
“晚舟,撑住。”宋归路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额头抵着她的手背,“求你了,撑住。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很多地方没去,很多诗没写……你不能这样离开我。”
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心肺里挤出来。
林晚舟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不值得”,但意识像退潮的海水,迅速抽离。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形,宋归路的脸渐渐模糊,父母的脸渐渐模糊,所有人的脸都融化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最后,黑暗彻底降临。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林晚舟感觉自己在下沉,沉向一片温暖而柔软的黑暗。没有痛,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安宁的虚无。
然后,光来了。
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种朦胧的、晨曦般的光。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熟悉的走廊里。
枫林中学的走廊。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有粉笔灰和消毒水的味道,远处传来早读课的读书声。
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穿着那套她最喜欢的米色针织衫和深蓝色半身裙,手里拿着语文课本和教案。手腕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伤痕。
这是……三年前?
她茫然地往前走,经过一间间教室。学生们坐在里面,朗朗的读书声此起彼伏。经过初三(七)班时,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那是她带的班。
教室里,学生们正在晨读。班长在领读《岳阳楼记》,声音清脆有力。后排几个调皮男生在偷偷传纸条,被她一眼瞪过去,立刻坐直了。
是的,她和宋归路的一切,要从三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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