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我也会

　　传送的白光散去，粗粝的现实扑面而来。
　　废弃矿星G-47的地表呈现一种病态的暗红色，仿佛凝固的锈血。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转的自动化矿机如同钢铁巨兽的尸骸，歪斜地插在龟裂的大地上。远处，橘红色的风暴墙缓慢移动，带电的尘埃云在其中翻涌，发出低沉的、永不停歇的轰鸣。能见度极低，只有空中偶尔劈下的苍白闪电，短暂地照亮这片死寂的荒原。
　　【余烬】的传感器迅速将环境数据反馈回来。段知敛——此刻是机师“Y”——轻轻“啧”了一声，并非不满，更像是看到一道有趣谜题时的本能反应。
　　“风暴干扰，低能见度，复杂地形……有点意思。”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手指在控制台上轻盈地滑动了几下，机甲流畅地切入低功耗潜行模式。深灰色的机身如同墨水融入暗红砂海，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截半埋的输送管道阴影中。
　　对手“铁砧”的信号出现在雷达边缘，一台涂装土黄、肩扛双炮的重型“捍卫者-V型”，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开始推进，机炮轰鸣着犁过可能藏身的区域。
　　段知敛看着画面，甚至有点想笑。这么打，弹药消耗可撑不到后期啊。典型的火力不足恐惧症晚期。
　　他没有急着动作，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让神经接驳更舒适些。他在「阅读」这片战场——不仅仅是地形和敌人，还有《试炼》这个游戏世界在此地构建的“规则”：风声的细微变化传导着不同材质的振动频率，地面震动的衰减方式暗示了下层结构的密度，空气中带电尘埃的流向受到哪些隐形边界的影响……他沉浸在这种解构与理解的过程中，乐在其中。
　　「铁砧」踏入那片相对平坦的矿渣地时，段知敛动了。
　　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演练过无数遍。【余烬】左臂的热能短刃弹出，插入身旁坑壁某个不起眼的裂隙，不是暴力撬动，而是施加了一个巧妙的扭矩，破坏了本就处于临界点的应力平衡。
　　轰隆！塌陷如期而至，连锁反应影响了一片区域。
　　重型机甲狼狈失衡的警报声响起时，【余烬】已如一道贴着地面游走的深灰色幽灵，从烟尘与对方传感器盲区的交界处掠出。推进器喷口的蓝光在昏暗中划出简洁凌厉的折线，每一次变向都精确地卡在对方炮口转向的延迟和掩体的遮挡之后。
　　绕至侧面，高斯步枪抬起，充能的光晕稳定如呼吸，三点射。
　　砰！砰！砰！
　　弹丸精准钻入腰部传动关节最脆弱的缝隙，火星像是计算好的点缀。
　　「铁砧」徒劳地试图扭转庞大身躯，但段知敛没给他机会。【余烬】的缠斗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压制力，始终占据着让对方最难受的位置。热能短刃偶尔如毒蛇吐信般探出，留下的熔痕与其说是伤害，不如说是在不断修正对方的失衡状态，引导它走向预定的败局。
　　三分钟后，系统判定响起。
　　【余烬】站在缓缓倒下的对手旁，机身只有战斗后的自然磨损。段知敛断开深度连接，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没什么胜利的激动，倒像是完成了一次令人满意的调试。后颈腺体反应平稳，这场战斗对他而言，更像是一道开胃小菜，恰到好处地活动了筋骨。
　　他查看积分和下一场匹配，顺手给【余烬】的肩部传动比记录了一个待优化参数——刚才有个极限姿态下的出力似乎有0.5%的滞涩。
　　退出对战空间，回到纯白的个人准备室。他正准备调出刚才的环境交互数据深入分析，一个陌生的通讯请求弹了出来。
　　ID：“Void”（虚空）。
　　段知敛眉梢微挑。匿名赛内的临时通讯？有点意思。他点了接通，只开放文字通道，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Void：“塌陷点选得妙。不是随机选弱，是算了应力传递链吧？”
　　段知敛看着这行字，眼里掠过一丝赞赏。对方不仅看出了结果，还点破了方法。不是普通玩家。
　　Y：“省能量。”
　　Void：“确实。正面耗能性价比太低。你的机甲，骨架是潜行者-IV，但承重结构和能量回路全改了，不然扛不住你最后一轮变向的瞬时峰值。”
　　段知敛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轻敲了敲，兴趣更浓了。仅从一场战斗的旁观数据就能推断出骨架型号和改装方向？这眼力、这经验，绝非常人。
　　Y：“行家？”
　　Void：“不敢当。只是对‘老东西’在新框架下的可能性比较着迷。比如，有些官方文档里语焉不详的底层环境参数，换种算法去理解，还能玩出花来。” 这句话后面附带了一个很小的数据包附件，像是某种矿星地层应力模型的碎片，算法思路非常奇特，甚至有点叛逆。
　　段知敛点开，快速浏览。模型粗糙，但核心思想大胆——它试图利用游戏物理引擎并未公开暴露的、更基础的变量层，来解释和预测地形变化。这种“挖地三尺”钻研游戏本质的劲儿，让段知敛仿佛看到了同类。
　　Y：“有趣的思路。代价？”
　　Void：“一场认真的对战。下次匹配到的话，别留手。赌这个模型的完整版，加上我搜集的其他几种‘边缘参数’解读。”
　　段知敛几乎没怎么犹豫。这种纯粹技术理念的碰撞，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无关胜负或阴谋，仅仅是两个“解题者”之间的默契邀约。
　　Y：“好。”
　　Void：“痛快。等你的‘不留手’。”
　　通讯结束。段知敛靠在椅背上，回味着那数据碎片里透露出的独特“气味”。这个Void，不简单，而且……莫名地让他觉得有点对胃口。
　　接下来的几场海选赛，段知敛赢得依旧从容不迫。【余烬】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却又严格遵循着他理解的最高效率法则。他享受这种将游戏机制、机甲性能、战场变量如臂使指的感觉。这就是《试炼》对他永恒的吸引力——一个逻辑自洽、深度无穷、等待被理解和驾驭的瑰丽世界。
　　几场战斗中，他察觉到一些极其隐蔽的数据扫描触须，试图窥探【余烬】的底细。他并不恼怒，反而觉得有趣，甚至在机甲的非核心日志里留下几个精心设计的、指向不同改装方向的误导性数据“脚印”，算是给暗中观察者们的一份“小礼物”。
　　海选赛结束，顺利晋级。断开连接，从接入舱起身。身体有些使用后的微酸，但精神奕奕，仿佛刚进行了一场令人愉悦的思维漫游。
　　他倒了杯水，走到工作台前。这时，那个存有极少数现实联系人、平日几乎沉寂的独立加密频道，突然响起了通讯请求。
　　不是“鼹鼠”。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苏芋逸。
　　段知敛动作顿了一下。苏芋逸，当下最炙手可热的顶流Alpha男星，万千粉丝的梦中情人。也是他曾经的……发小？或者说，是他离家出走后，少数几个还知道如何找到他，并且他不太能彻底拒之门外的人之一。
　　他按了按眉心，还是接了。没有视频。
　　“知敛。”苏芋逸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悦耳动听，带着经过专业训练的磁性共鸣，还有一丝只有熟悉之人才能察觉的、属于Alpha的、不易收敛的温柔底色。背景音有些嘈杂，像是在某个拍摄间隙。
　　“芋逸。”段知敛应道，语气平和，“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有空？”
　　“刚拍完一组镜头，偷个闲。”苏芋逸笑了笑，声音压低了些，背景杂音也似乎被刻意隔绝了，“主要是……有点担心你。”
　　“我？”段知敛喝了口水，“我能有什么事。”
　　“我最近在和CY谈一个深度代言，接触到了他们的一些高层和技术人员。”苏芋逸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听到些风声……关于《试炼》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们内部的安全系统最近频繁触发高级别静默警报，源头指向一些……本该被彻底清理的‘上古代码’。排查很不顺利，像是碰到了根植在系统深处的‘幽灵’。”
　　段知敛眼神微动，但语气不变：“老游戏了，代码沉积层厚，有几段‘活化石’不奇怪。”
　　“如果只是普通的历史遗留问题，不会让那几个技术主管脸色那么难看。”苏芋逸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而且，有迹象表明，这些‘幽灵’的活动，和最近在灰色地带活跃的某些赛事……比如那个‘锈蚀阶梯’，可能存在关联。知敛，我知道你肯定在关注，甚至可能……已经在了。”
　　段知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安静地听着。
　　“那潭水可能比你想的浑。”苏芋逸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切，“参与方背景复杂，不全是游戏爱好者。我怕你……只是单纯喜欢这个游戏，却不小心蹚进别的麻烦里。你知道的，我一直……”
　　“芋逸，”段知敛轻声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坚定，“我喜欢《试炼》，就是因为它足够复杂，足够有趣。里面有我想探索的一切。至于其他的……只要他们还在《试炼》的框架内，我就有我的办法。”
　　他的话语里没有逞强，只有一种基于自身能力与热爱的坦然。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苏芋逸一声复杂的低叹，混杂着无奈和某种更深的情感：“我就知道……一说到你的‘宝贝游戏’，你就什么都不管了。” 他调整了一下语气，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但担忧依旧清晰可辨，“好吧，我说不动你。但你答应我，如果遇到游戏规则之外的任何事情，任何让你觉得不舒服、不安全的情况，尤其是……涉及到信息素，或者Alpha那些糟烂事的，立刻、马上联系我。别自己硬撑。”
　　“嗯，我有数。”段知敛应道。他明白苏芋逸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也尊重这份情谊，但他有自己的界限和应对方式。
　　“还有件事，”苏芋逸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留意一下，如果在那些地方，遇到一个ID叫‘Silence’（寂静）的玩家。这人……很怪。技术风格尖锐得不像正常人，而且，我这边偶然听到点捕风捉影的消息，他似乎在有意搜集一切关于初代选手‘敛’的资料，不是粉丝怀旧那种，更像是……在破解什么谜题，或者寻找什么痕迹。”
　　Silence。寂静。
　　又一个指向“敛”这个名字的线索。段知敛将它记下。“好，我知道了。”
　　通讯最后，苏芋逸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什么时候有空……回来看看吧？叔叔阿姨都很想你。我……我也很久没见到你了。”
　　“嗯，看情况。”段知敛给了个模糊的答案。家，他并非不想念，只是还没准备好以他们或许期待的方式回归。
　　结束通讯，房间重归寂静，只有机器运转的轻微低鸣。
　　段知敛走到【余烬】身旁，指尖拂过冰冷的装甲表面，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听见了吗？‘上古代码’，‘幽灵’，还有找我的人……”他像是自言自语，眼底却闪烁着被点燃的好奇光芒，“看来这个老游戏，还藏着不少我没挖出来的秘密。”
　　他的神情专注而明亮，没有畏惧，只有探索欲被充分激发后的兴致盎然。
　　“有意思。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回到工作台，调出【余烬】的全息结构图，开始构思下一轮的优化方案。不是为了防备什么，而是为了能更好地、更深入地，去拥抱那个正在向他展露更多未知面貌的《试炼》世界。
　　积分赛，Void，还有那个神秘的Silence……
　　段知敛的指尖在光屏上跳跃，勾勒出新的参数和构想。他的侧脸在屏幕冷光下，显得平静而笃定，甚至带着一丝期待的微笑。
　　“让我看看，你们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谜题’。”
　　他热爱这个游戏，热爱其中蕴含的无限可能与深邃逻辑。任何试图玷污这份纯粹乐趣的，或是想利用他的热爱达成其他目的的，他都不会允许。
　　用他热爱且擅长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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