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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楼下的小会议室里,空调开得有点冷。
长桌一侧摊着几份打印稿,最上面那张写着“深空推进数值仿真”几个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子标题。
赵工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翻着手里的资料:“上面意思很简单——你这套东西既然要用,就得尽快跟后面任务节奏对上。所以,算算看,咱们还有几次试验窗口。”
另一个年轻工程师拿着笔,手有点快:“今年的风洞排期已经很满了,缩比试验排到九月中旬,再往后就得挤。”
“挤不挤得过,得看谁脸大了。”赵工半开玩笑半认真,“你们别忘了,搞结构的、搞制导的、搞热控的,都盯着那几天。”
这句话里虽然带着笑,却都是事实。
同一型任务,资源就那么点。谁能把自己的项目往前挤一点,就意味谁的成果更容易被看见;谁被挤到后面,年底总结时就只能多喝两杯闷酒。
在这种地方,关系从来不是虚的。
“市里上次来人,说下半年还要组织一个深空方向的联合评估。”赵工压低声音,“老温那边估计也会盯着,看我们能拿出啥。”
“温秘书?”年轻女工程师眼睛一亮,“他会来现场指点工作吗?”
“想什么呢。”赵工瞪他一眼,“做好你手头上的工作。”
说完才想起对面坐着的木本华,顿了顿,重新组织了下说法:“……当然,他也不是谁都提。”
这话含义很明显。
动力组里谁都知道:木本华是“温秘书”亲自点的名字。
但「点名」这种事,从来不等于对谁有多少私心。
更像是老练的政客伸出去的一只手——这块牌有价值,我就把它推到合适的位置上。
至于牌本身能走几步,吃掉谁,最后有没有资格成某一边的「车」或「马」,那是牌自己的事。
木本华翻着资料,脸上没什么波动。
赵工看她一眼,试探着说:“你跟老温,大学就认识?”
“算是。”
“他以前也在咱们学校?”
“比我高两级。”
“成绩不错吧。”
“挺好。”她停了一下,“比我高一截。”
赵工笑了笑:“那你这话说出去,别的学生非得抑郁不可。”
他原本还想顺着这个话题多套两句八卦,看她和那位温秘书是不是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但看她那张脸冷静得像刚开完专业汇报,他也就收了口。
懂边界的人,从来不会在真正有价值的人面前乱问私事。
—
会议开到一半,窗外起了风。
玻璃被吹得轻轻发出一点震动。
讨论绕着两个核心问题打转:试验窗口怎么挤;参数扫描怎么缩短时间。
“要是按原来那种一格一格扫,你这套新模型就算再准,也得半年之后才能拿出像样的结果。”年轻工程师皱着眉,“到那时候,上面可能已经被别的方向抢完风头了。”
“所以不能这么扫。”木本华淡淡说,“我们不可能奢侈到把每一组参数都跑一遍。”
她在草稿纸上画了几条线,简单到近乎粗暴的几笔,落出来的却是清晰的结构:
“先找出几个对结果最敏感的参数,把它们作为主轴。别的全部当扰动。”
“你想把原来的二维扫描,砍成一维?”赵工飞快地反应过来,“再用你那套修正模型算一遍?”
“是。”
她抬眼看向墙上的时钟:“三个月后,如果一切顺利,风洞能把第一批数据打回来。”
“那就有东西能给老温看。”赵工喃喃,“也有东西能给院里看。”
年轻女工程师看了看两人:“我回来画图。”
“你画。姐先把模型写完。”木本华说。
“……你这叫自称‘姐’?”赵工笑,“你这样会被骂端水的。”
“没关系。”她合上笔帽,“谁让我是真的比她大。”
—
太阳一点点往西偏,办公室的光线从窗户边缘退下去,桌上的影子被拉长。
时间回到下午五点。
动力组几台电脑的屏幕一一暗下去,有人站起来活动肩膀,有人收文档准备去食堂。
“华工,你今天回得晚不晚?”对面的小工程师顺口问了一句。
“看模型跑得怎么样。”她答。
“年轻人别老熬夜啊。”赵工在旁边插了一句,“你刚回来,别一开始就把自己熬废了。”
“不熬。”木本华说,“最多只熬到十二点。”
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我最多只喝半杯水」。
赵工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她争。
—
同一时间。
A大音乐学院的排练室里,嗡嗡作响。
鼓手在试踩大鼓,贝斯和吉他轮番弹同一段riff,音箱里不时蹿出一点刺耳的啸叫声,弄得旁边坐着的女生捂耳朵笑。
“清澈,你就不能把音箱声开小一点?整个楼道都是你。”键盘手吐槽。
“你闭嘴弹你的。”沈清澈懒洋洋地回了一句,用脚踩灭地上的烟头,手指却没有停,从和弦里随手扯出一段旋律。
那是一段他自己改的前奏。
不过今天,他弹得心不在焉。
乐队的主唱是个女生,嗓子条件不错,音色干净,台风也好。排练的时候她偶尔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并不掩饰的喜欢。
沈清澈对这类眼神太熟悉了。
他从高一开始就习惯了这种「被喜欢」。
被喜欢,对他来说是一种资源。
可以拿来消磨时间,可以拿来测试某些边界,可以拿来验证他对人性的判断。但很少会在他心里留下一道真正有重量的痕。
今天也一样。
主唱唱到副歌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回事?刷子刷散了好几次。”
“困。”他含含糊糊回了一句,“昨晚没睡好。”
“多年的老渣男突然失眠?”鼓手大笑,“不会是被哪个妹子甩了吧。”
“我看不像,应该是他把人家甩了,结果良心发现。”键盘手补刀,“当然,‘良心’这个词可能不太适合你。”
排练室里一阵哄笑。
这种半开玩笑的恶意,他们自己有分寸。
他们知道沈清澈是什么样的人——好看,聪明,带点天生的冷淡,对感情不太上心,也不会对任何人负责太久。但他对朋友算义气,乐队有事只要开口,他基本都会出手。
他自己从不否认这些。
只是今天,当那几个熟悉的字眼从朋友嘴里蹦出来时,他的注意力突然有一瞬间走神。
脑子里闪过的不是哪个女生的脸,而是清晨操场上那个女人转身离开的背影。
冷静、干净、不拖泥带水。
他说「你很好看」的时候,她眼睛都没眨一下。
像是在看一块石头。
像是在听一堆噪音。
“清澈,你走音了。”
主唱突然停下,皱着眉提醒他。
“哦。”他回过神,手指重新归位,完完整整把那一段前奏弹完。
排练结束,他没跟别人一起去食堂。
只收好琴,背上琴包,慢悠悠往外走。
刚走到楼道拐角,他拿出手机,点开学校内部的教务系统。
此前一个下午,他利用课间的十几分钟,顺手干了点别的事:
他用一位认识的教务老师的账号,绕过几个懒散设置的权限,看了一眼本学期新进教师的名单。
那串名单里有她的名字。
【木本华——动力学院——助教——兼职某某型号研究院动力分室。】
后面还有一长串符号,看得出来是系统导入时自动附带的项目编号和岗位说明。
他退出系统,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开了个搜索框。
输入三个字——「木本华」。
跳出来的结果不多,零零碎碎一些会议资料、学术报告单页、以及某次校内讲座的通知。
通知里有她的照片。
不是很清晰,但轮廓依旧锋利。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他大概只会把这张脸归入「知性」那一类——干净、克制、略显薄情,不会让他多看第二眼。
可他见过她清晨跑步时的样子。
那种心率稳稳踩在一个节奏上的呼吸,汗水顺着颈侧滑下去,她却连头都懒得侧一下。
那种「我自己知道我要去哪儿,不需要你知道」的姿态。
让他整整一天都在想。
—
晚上九点半。
动力组的灯还亮着几盏,楼道里空空荡荡。
木本华坐在电脑前,看着仿真界面上缓慢跑动的进度条。
今天她改了三处边界条件,删掉了原模型里两项她觉得「有问题但没时间跟人吵」的修正,准备从头开始再跑一轮。
椅背靠得太久,肩膀有点僵。
她活动了一下脖子,顺手把茶杯里的温水喝光。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
她以为又是律师,结果抬眼一看,是一个国内邮箱的新提示。
发件人是科研处的秘书。
【木老师,温处长问了下你的适应情况。
顺便通知一声,明天下午他会来院里开会,有空的话你可以旁听。】
下面附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安排,写着「市科技工作座谈·闭门」。
她盯着那行「有空的话你可以旁听」,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温韬这种人,一向不做无意义的安排。
他特地让人「通知一声」,从来不是为了让谁去听他讲话,而是在告诉她——
我安排好了见面,到时候见。
木本华删掉草稿框里本想敷衍的客气回复,只回了一句:【知道了,谢谢。】
发出去之后,她把手机扣到一边。
屏幕很快暗下去。
她却没有急着回到模型界面,而是难得地有几秒钟的发呆。
她知道,如果没有温韬,她回国后的落点大概率不会这么干净——不是某个研究院的项目组,就是某个企业的实验室。要想重新回到真正的深空推进线,至少要绕一圈。
但她也同样清楚:
温韬不会无条件帮她。
他们从学生时代开始的那点奇妙关系,早就被时间碾得只剩下「互相看得起的同行」。
那种少年时期可能存在的暧昧可能性,早就死在各自的选择里。
她当初没有走到他那条路上。
他也没有伸手把她拽过去。
这反而让他们之间保留了一点微妙的平衡——
他可以在合适的时候给她一个位置。
她可以在合适的时候给他一张有价值的牌。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很满意这样的状态。
—
电脑发出一声提示音,仿真跑完了。
曲线重新浮现在屏幕上,比下午那一版顺滑许多。
她拿笔在本子上记下关键信息,又把数据压缩成文件,上传到组里的共享盘里。
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半。
窗外黑透了,楼下的路灯把树影拉得细长。
她关掉电脑,拿起外套,关灯,出门。
楼道里的灯是黄色的,亮度不高,走远了就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她下了楼,从侧门出去。
夜风有点凉,吹在刚从室内出来的皮肤上,让人精神一瞬间清醒。
研究院和A大只隔着一条不算宽的马路,过了斑马线就是学校的东门。
门卫值班室里亮着灯,老大爷正低头看手机,听见脚步声抬了抬眼,不动声色地把门打开一点。
“辛苦了。”她礼貌地说了一句。
“你们更辛苦。”老大爷笑笑,“天天这么晚。”
木本华没再多话,往校园里走。
东门进去是一条长长的林荫路,路灯杆上还挂着几条已经有些褪色的横幅,写着什么“欢迎新生”“立德树人”之类的大字,被风吹得晃动。
她走着走着,步子慢下来。
操场的灯还开着。
远远看过去,跑道边有人影一闪一闪,大概是社团在晚训,也有情侣并肩慢跑,偶尔有女生笑得很响。
她停了一下。
旁边是一排水泥台阶,她随手在最靠边的位置坐下,把外套裹紧一点。
手机再一次震动。
这次是律师发来的附件——需要她补充签字的文件扫描稿。
她打开,逐页滑过去。
婚前财产、婚后共同账户、名下没有孩子,无抚养权争议,双方没有重大债务纠纷。
每一条都被冷静地排列在条款里,跟她现在正在做的工作报告没有本质区别。
她看完,合上,仰头看了一眼夜空。
城市的光把天盖亮了一层灰,星星只零零碎碎露出两三颗,不比她电脑里那些模拟星图好看多少。
不过,就算只是这种程度的“夜空”,也比实验室天花板舒服。
她把这些想法默默在心里按下去,准备起身回宿舍。
就在这时——
操场那边突然响起一段吉他声。
不是很大,是没有插电的木吉他音色,带着一点木头的闷响。
旋律很简单,是几句她隐约听过的英文歌的前奏。
她站在原地,停了一秒。
视线自然地往声音那边偏过去。
看台下的草地上,有几个学生坐成一圈,有人拿着手机放歌,有人手里捧着一杯奶茶在笑。
最角落里,靠近最暗的一盏路灯,有个人单手撑着琴,低着头拨弦。
那张侧脸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沈清澈。
隔着这段距离,他抬起头的时候,也刚好往这边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里交错了一瞬。
没有招呼。
没有微笑。
没有任何多余的表达。
他只是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下一刻,他的手指继续在琴弦上滑过去,把那段未完成的前奏弹完。
木本华收回视线,转身,从另一条路走开。
她不打算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地点,与他有第二次「正式」的接触。
感情线、混乱线,那些都暂时是她不需要的变量。
身后,吉他声随着距离拉远,渐渐融进整个校园夜色里。
—
沈清澈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的教务系统页面还没完全灭掉,最上方那行小字写着:
【动力学院·兼职教师名单。】
他关掉屏幕,随手把手机丢在一边的草地上。
“清澈,你刚在看什么?”旁边有人问。
“资料。”他懒懒地答。
“什么资料?不会又是在看哪个学妹的朋友圈吧?”
沈清澈笑了一声,却没接话。
他重新换了个和弦,抬眼看向她刚刚离开的那条路。
什么学妹。
他突然觉得这个词有点可笑。
那个女人,跟“学妹”这两个字差得太远。
她更像是——
一颗已经飞出大气层的冷星。
他今天整整一天,都在反覆回味一个细节:
她看他的那个眼神。
不惊、不喜、不被取悦,也不排斥。
只是像在看一个可能有点麻烦的变量。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久违的、被“放在对等位置上审视”的错觉。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被谁看过了。
手指下意识按紧弦,指尖被细钢丝勒得微微有些痛。
他把这点钝痛保留着。
像是在提醒自己——
这个游戏,可以慢慢玩。
不急。
他知道她会继续在这个校园里出现。
早上操场、白天研究院、晚上回到宿舍楼,每一个固定的轨迹,都是可以被他摸清楚的路径。
沈清澈抱紧了琴,低垂着眼,重新开始弹。
夜风从他耳边掠过。
远处实验楼的灯一点点熄灭。
操场上剩下的几盏灯仍亮着,把他整个人笼在一圈泛白的光里,脸上的线条被切得凌厉又年轻。
他看上去像是所有普通人眼里那种——
他弹到一半,忽然停下,抬头看向不远处那栋黑着的教师宿舍楼。
那里面有一间房间的灯突然亮了,但是窗帘拉得很严实。
他勾起嘴角。
这一次,是非常浅,非常轻的笑。
像是终于抓到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题目。
“找到了。”他低声说。
风把这三个字吹散在操场上。
没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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