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坡的来信

　　1. 代码里的幽灵
　　晚上十一点，“云境科教城”静得像一座沉入深海的水晶宫殿。
　　林寂的博士生工作室里，只有三个声音在循环：中央空调系统恒定的低频嗡鸣，服务器风扇不知疲倦的嘶吼，以及他敲击机械键盘时清脆的“咔哒”声。
　　屏幕上，绿色的代码流像一道无尽的瀑布，而其中一个微小的、红色的“Error”标记，则是瀑布中的一块顽石。他已经盯着这块石头看了三个小时。
　　问题出在一个递归函数的出口条件上。逻辑上，它不应该出错。他穷尽了所有可能性，甚至在草稿纸上用手推演了整整十遍数据栈的每一次进出。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代码是完美的。
　　但程序依然在固定的节点崩溃。
　　这种感觉，林寂很熟悉。一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来自现实世界的蛮横否定。就像两年前，那个同样安静的夜晚，女友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他问：“为什么？”
　　她摇摇头，只留下一句：“林寂，你很好，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
　　“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是一个变量，还是一个常量？它的参数是什么？可以量化吗？可以被优化吗？
　　他没能问出口。对方已经转身离开，背影决绝得像一个被写死了的程序，没有给他任何设置断点、进行调试的机会。
　　从那天起，林寂的世界里就多了一个幽灵。它不常出现，只在他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错误时，从代码的深渊里悄然浮现，嘲笑他引以为傲的逻辑是多么不堪一击。
　　“嗡……”
　　手机在桌面上振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导师陈教授发来的消息，言简意赅：“林寂，明晚七点，‘云海阁’，陪几位从北京来的专家吃饭。”
　　他回复：“好的，老师。”
　　然后，他将那段报错的代码整体注释掉，用一种更笨拙、更冗余，但绝对不会出错的方法重写了一遍。屏幕上的红色消失了，程序顺利跑通。
　　林寂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他解决了问题，但内心没有丝毫喜悦。
　　他只是绕过了那块顽石。而那个幽灵，依旧盘踞在代码的废墟里，冷冷地看着他。
　　2. 酒精与算法
　　“云海阁”是科教城里高档的中餐厅，主打一个“雅”字。包厢里只有淡淡的、从加湿器里散发出的檀香。
　　饭局的主角是两位来自国家重点实验室的专家，陈教授在一旁作陪，林寂的角色，则是“气氛组”里负责倒酒和提供技术细节补充的那个。
　　他很擅长做这个。话不多，但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用最精炼的语言回答专家们提出的技术问题。当专家们开始聊一些宏大叙事的行业未来时，他就安静地退回角落，确保每一个茶杯里的水都是温的，每一个酒杯里的酒都是满的。
　　“小林啊，别光顾着给我们倒，”一位姓张的专家笑着发话，“也是‘S9联盟’（顶尖科研高校联盟）出来的高材生，来，跟我们走一个。”
　　林寂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公用酒壶。
　　他拿起桌上的茅台酒瓶，给自己面前那个二两容量的分酒器倒酒。酒液精准地在杯口形成一道完美而饱满的弧线，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化学滴定。
　　他端杯离席，稳步走到主宾位张教授的身侧，身体微躬，姿态无可挑剔：
　　“张老师，我敬您，感谢您对我们课题组的指导。我不太会说话，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话音落地，他仰头，喉结滚动，辛辣的液体一线入喉。二两白酒瞬间消失。他将空杯在对方眼前稍作停留，杯口微斜，一滴不剩。
　　张教授显然很满意，笑着点了点头：“好！小林有诚意，这杯我喝了。”他端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大口，然后和蔼地压了压手，“快坐，多吃点菜。”
　　桌上立刻响起一片附和的赞扬声。
　　林寂没有接话，只是在众人赞扬的间隙，礼貌地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个标准而公式化的微笑。对他而言，这些由酒精和人情构成的社交辞令，远比任何复杂的算法都更难解码。既然无法解码，那就选择最高效的执行路径。
　　就在张教授放下酒杯，准备和陈教授说话的那个短暂空档，林寂已经转身回到座位，再次拿起酒瓶，为自己又倒满了一杯。整个动作流畅、迅速，没有一丝多余。
　　他再次起身，走向另一侧的李教授，姿态依旧标准如初，仿佛刚才那杯酒根本不存在：“李老师，这杯敬您，辛苦您这几天奔波。”
　　又是一饮而尽。
　　前后不到一分钟，四两高度白酒下肚。
　　放下酒杯时，林寂的眼神依然清明。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手持空杯，在原地站定，再次向李老师的方向微微倾斜杯身，姿态谦恭，像是在等待一个程序运行结束的指令。
　　这次，没等李教授开口，陈教授先带头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赞许：“这孩子，就是实诚！”
　　这一句话打破了短暂的宁静，整个酒桌的气氛被彻底点燃。
　　“好！痛快！”张教授也跟着竖起了大拇指，“陈教授，你这学生不仅学问做得细，做事也讲究，是个可造之材啊！”
　　林寂在众人的笑声中，顺从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胃里像是烧起了一团火，但这团火恰到好处地烧断了他脑中那根紧绷的弦。
　　他能喝，半斤是底线，一斤会断片。这是他为数不多能用来应付这个世界的技能。酒精能让大脑的逻辑中枢变得迟钝，从而让社交中那些模糊、暧昧、无法量化的部分，变得可以容忍。
　　饭局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结束。送走专家后，陈教授对他说：“今天表现不错。项目的事，下周一我们再开会细聊。你也别总是在实验室泡着，偶尔要出来走走，接触接触人。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独了。”
　　林寂点点头：“好的，老师。”
　　他独自一人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云境科教城”的夜晚，路灯的光芒都像是被精确计算过的，均匀地洒在每一寸路面上，照不出一点暧昧的阴影。
　　酒精的后劲开始慢慢上涌，世界在他眼中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失焦。那种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幽灵”，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风很冷，女友的手从他的掌心滑落，那种逐渐变空的触感，至今仍会让他从梦中惊醒。
　　“你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他终于在心里，对着那个虚无的背影问了出来。
　　“不是每天只有代码、论文和实验室的生活，”那个幽灵似乎真的在他脑海里回答了，“我想要有人陪我看电影，而不是在我兴致勃勃讨论剧情的时候，你却在分析电影的叙事结构和镜头逻辑。我想要在我难过的时候抱着我，而不是给我分析我情绪波动的内外因。我想要的是一个爱人，林寂，不是一个人生导师或者BUG分析器。”
　　这些话，她从未说出口。它们是林寂在过去两年里，用自己最强大的逻辑能力，一遍遍复盘、推演，最终得出的、最有可能的答案。
　　一个让他无力反驳的答案。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宿舍楼上那一个个亮着灯的、一模一样的窗户，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困在巨大蜂巢里的工蜂。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逃离这里，逃离代码，逃离这个逻辑无懈可击、却让他无处容身的完美世界。
　　3. Plan B
　　回到宿舍，林寂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继续工作。
　　他拉开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户外用品的说明书和购买凭证：Gore-Tex面料的冲锋衣、带有GPS定位功能的登山表、零下十五度温标的羽绒睡袋……
　　他打开个人电脑，桌面上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叫“Plan B”。
　　点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十个子文件夹，分别以“贡嘎”、“六姑娘山”、“狼塔C线”等地名命名。每一个文件夹里，都包含着详细的路线图、海拔变化数据、水源分布、天气模型，以及精确到克的装备清单。
　　这是他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同样可以用数据和逻辑掌控，但却能让他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世界。
　　他创建了一个新的文件夹，命名为：“月亮坡”。
　　他听说过这个地方，是“野地”爱好者圈子里一个半传说式的秘境，位于贵州高原深处，据说那里的高山草甸在雨后初晴时，美得不像人间。
　　他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月亮坡”的一切信息，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表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感到安全的代码世界。
　　路线图、等高线、天气预报、水源点……一条条数据被他输入到自己编写的规划软件中。
　　软件很快生成了一个初步方案：全程31.7公里，累计爬升1782米，预计耗时两天一夜。最佳出发时间：本周六，凌晨五点。
　　看着屏幕上那条在三维地图上蜿蜒向上的红色路线，林寂感觉到，那种压在心头的窒息感，终于消散了一丝。
　　在那里，没有无法解释的分手，没有需要应酬的饭局，没有“不讲道理”的BUG。
　　山就在那里。你只需要用最科学的方法，一步一步，走上去。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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