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弃妇
萧沉戟看着她这副怕极了又强装镇定的模样,目光在她苍白稚嫩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无奈颔首——罢了,十六岁的棋子,倒要看看幕后之人意欲何为。
既已决意认下她,他骤然挥袖!
“哐啷——!”
玉如意碎片撞上铜镜,蛛网裂痕瞬间爬满镜面,映出无数支离破碎的喜房,也映出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合卺酒应声倾覆,猩红液体泼溅玄色皂靴,如凝固的血,将这个花烛夜彻底撕裂。
“记住你的话。”他俯身,气息危险地拂过她耳廓,“端好你将军夫人的头衔。”
这话如同赦令。
一丝如释重负掠过王昭蘅眉眼,又急忙垂眼藏进阴影:“……是,妾身谨记。”
萧沉戟将她神情尽收眼底——那乍现的灵动机敏,与她刻意伪装的病弱形成刺目对比。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力道却在触及细腻肌肤时,收了三成。
“最好如此。”他眸中寒光闪烁,靠屏息阻挡那缠人的冷香,“若让我发现夫人有半分不轨……”
“呃!”王昭蘅又打了个嗝,鼻尖透红,眼泪在眼眶里盈盈打转,“不、不敢……”
未尽话语化作一声冷嗤,他猛地松手转身:“今夜夫人‘病重’,且好生歇着。”
在门口顿步,他侧过半张脸,烛光在冷硬侧影投下浓重阴影:“我们,来日方……。”
“呃!”
细微嗝声再次从床帐传来,精准截断未竟之语。
萧沉戟宽阔的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
终是未发一言,只抬手“哐当”甩上门,将满室狼藉与那恼人的嗝逆彻底隔绝。
王昭蘅维持僵硬姿势,直到门外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猛地松了那口憋了许久的气,整个人软软陷进锦被中。
委屈的泪珠无声滚落。她胡乱扯下沉重的翟冠扔到一旁,手背用力揉着被捏红的下巴。
“呃!好你个萧沉戟……”她灵巧低头,用细牙解开腕间那截被他攥过的蹀躞,揉着发红的手腕,又俯身拾起地上那断玉,“呃…还真给生生掐断了……”
指尖无意碰到嫁衣内里微硬凸起,冰凉的金属触感隔着里衣传来,仿若安在心口的定心石。
——是阿娘临行前,为她缝进的护心镜。
闭上眼,阿爹宁可抗旨也要护她在身后的单薄身影,和那双急得通红的眼,便清晰地灼在眼前。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终是打了个哭嗝。
不怕。
她不是一个人。
————————
巡夜梆子敲过四更。
王昭蘅越想越恼——那好不容易压下的嗝,竟又被这活阎王生生吓出来!喉间痉挛翻涌,她死死捂住嘴,憋得眼眶泛红。
攥紧平安扣,指节发白,恨不得学他一般砸向铜镜才解气,手腕猛地扬起——
却在半空骤然停住。
终究……不舍得。
她倏地缩回手,赤脚踩上冰凉青砖,寒意直窜头顶。反手攥紧银簪剑,簪尖狠狠刺进烛台堆积的红泪!
“啪!”
烛火应声窜高,映得满墙喜字如血,也晃亮了桌角那碗凝着油花的冷面。
汤面结了层霜膜,两根腌萝卜斜插在坨了的面条堆里,竟还散着诱人香气。
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作响。
她忍不住凑近,极快地嘬了一口面汤,一个细嗝不受控制地顶上来。猛地想起身在虎穴,急忙用银簪剑细细验毒。虽未验出什么,却也再不敢动作。
目光落在旁边那方墨青色粗布帕子上。帕子叠得方正,边缘却洇着深浅不一的青黑粉渍。
指尖触到粗粝布料时,微微一怔——是镇北军专用的面旗布?墨青染料混着松油与汗意渗出来,分明是他卸去伪装时留下的印记。
此刻这方帕子被仔细叠好,搁在这满室喜庆中,像块不慎落入胭脂堆的玄铁,格格不入却莫名令人心安。
是萧沉戟的手笔?
她忽然忆起他进门后在桌前的窸窣声,特意卸去的青面,又特意送来这碗面。
莫非……这位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将军,实则心细如发?
指尖抚过凉透的碗沿。自己尚且在这桩婚事中被家族摆弄,他这般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岂会不知御赐婚姻是局?可他仍愿在无人窥见的暗处,递来一碗滚烫的诚意。
可为何又突然生变?
记得他刚进来时,声音还带着一丝松雪般的温存。是在见了她真容之后,才徒然转冷?
难道……
王昭蘅猛地挺直脊背。
萧将军,已经识破了她的身份?
此念一出,她下意识摇头。三日来,连府中眼光最毒的老仆都未瞧出破绽,他一个外男,如何能一眼洞穿?
袖中银簪剑被十指死死攥住——她分明学足了阿姐的九成仪态,连阿娘都曾点头称许的。
那……他方才的冷言厉色,莫非是碍于时局,不得不故作疏离?
那个十四岁从军,二十三岁平定代北之乱,凭一张鬼面威震疆场的寒门英雄——萧沉戟。他的名字是边关传奇,是无数寒门子弟用血肉垒起的烽燧。这样一个人,要一位“摆设夫人”来稳固地位,又何足为奇?
是了,定是如此。
这念头如一线天光,照进连日阴霾的心室。多日盘踞不散的惊惧惶惑,竟被悄然撬开一道缝隙。连哽在喉头的嗝逆之气,也不知何时消散了。
她王昭蘅何时成了畏首畏尾之辈?替嫁是困局,但困局未必是死局。阿爹常说,棋局之妙,在于变通。既然将军愿在暗中递来台阶,她岂有不敢顺势而上的道理?
捧着那方粗布,想起他离去前那句“安分守己,方可保平安”,她像破了阿爹出的考题那般,眼底漾开澄澈笑意。
"刀劈胡尘鞍未卸,辕门催贴墨横斜。且遣偏将充红马,莫问铁甲几时歇……"她轻声念着他的催妆诗,面上热意融融。
那位在战场上守护山河的英雄,此刻也在用他独特的方式,守护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夫人"。
"夫人不好当?"她忽然雀跃起身,蘸着唇边胭脂在合卺酒盏边画了只歪嘴雀儿,"我王昭蘅,八岁替阿姐攀折老槐树顶凤仙花,十三岁为裴家郎竹帚打遍碎嘴小子,还怕这破将军府房梁压顶?"
话音未落,铜镜里忽然晃过黑翅飞影,她反手将银簪剑钉在镜面返照的雀儿眼珠上,对着镜中倒影俏皮眨眼:"萧将军,您的装神弄鬼,还是留着对付代北蛮子吧。"
东风动容,吹皱满屋红绸,铜镜摇曳不清,仍照映出烛泪凝成冰凌的寒梅,正与她臂脖间的守宫砂一般殷红。
她轻轻哼起民谣,赤脚在冰凉地砖上转了个圈。
"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石榴裙摆绽放如花,金线绣的并蒂莲在烛光下流光溢彩。
“明日,”她眼底闪着狡黠的光,自语声里带着笃定,“定要问问将军,这镇北军的面旗布,可能分我一块做手帕?新妇嘛,总要带些夫君的信物,才好‘安分守己’呀。”
夜色深沉,她却觉得这偌大将军府,处处都透着值得探索的新奇。
既然前路未卜,那便走一步,笑一步。
————————
卯时三刻,檐角悬着的露珠将坠未坠。
王昭蘅推开蟠螭纹房门时,正撞见个铁塔似的将士捧着铜盆在廊下打转。寒门出身的副将铠甲歪斜,鬓角粘着片干瘪的桂圆壳,盆中热水泼湿半幅战裙,活像只落汤的铁皮熊。
"末将牛大勇给夫人请安。"壮汉单膝砸地溅起水花,又浪去半盆清水。盆底"萧"字在荡漾的水纹中忽明忽暗,他却着急回头叫嚷,"那……女军师!卫军师呢?"
东厢廊下忽起清越铃音。
来人茜色裙裾扫过晨雾,行经处将士纷纷驻足行正礼。她臂间搭着的玄色外袍在东风中猎猎飞扬——正是萧沉戟昨夜新婚时那件。袍角补丁的针脚在晨光里闪着细密银光,像某种隐秘的契约。
待走近,才看清是她腰间衔春鹿首佩下悬着五枚青铜铃。每步踏出,鹿首便引铃开道,声声脆响都在宣示对这座府邸的熟稔。
"妹妹昨夜睡得可安稳?"卫璎指尖抚过玄衣补丁,笑涡里盛着蜜。鹿首铃随着腰肢摇摆,发出春雨敲檐般的轻响,"沉戟哥哥寅时便拔营出征,特意留了这铜盆给妹妹净面。"
王昭蘅袖中手指骤然蜷缩。
出征?
代北战事已定,他出哪门子征?
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昨夜她还想着向他讨块面旗布做信物,今晨却连人影都见不着。
目光掠过那件玄衣。昨夜这袍子曾笼罩她全身,此刻却温顺地搭在旁人臂弯,随着铃铛节奏轻轻晃动。
她咬住舌尖,尝到旧伤口上淡淡的铁锈味。
四周站岗的将士虽垂首肃立,却有无形的目光如蛛网般粘附在她背上。那些视线带着沙场淬炼过的锐利,刺得她后颈发麻。
"通房小妾?"
卫璎面色倏地冻结。
"暖床女婢?"王昭蘅又挑眉。发间银簪剑随着动作滑落半寸,冰凉的簪身擦过耳廓。
"放肆!"绿衣丫鬟厉喝,"璎姑娘与大将军同食同寝十余载,青梅竹马,一直管理将军府庶务,岂容你污言秽语。"
"放肆?"王昭蘅不气反笑。歪斜的银簪剑在晨光中流转清辉,她双手交叠,腰背挺得笔直。分明是这璎姑娘处处彰显,她作为当家主母不过随口一问,倒成了放肆的那个?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