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旧录

　　艾尔娜拿着一个装满文件的褐色纸袋，穿过铺着暗纹地毯的长廊，走向城堡深处的会客厅。
　　这里本是神明的休闲之所，虽远离主厅，却自成一格，透着别墅客厅般的温馨舒适。
　　暖光流淌，一位棕黄头发、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已坐在主沙发上。他在艾尔娜初步安顿好两位神明后，便依约前来。
　　“星允博士”艾尔娜走近，脸上是惯常的、略显公式化的微笑，“您在镜头前依旧如此从容不迫，说起某些话来，脸色都不曾变过一分。”
　　[空寂·星允，男，43岁，林马族系，科学院院士，物理协会代表，精通天体物理与天体化学]
　　星允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语气沉稳而意有所指：“这种试探就免了。我和你父亲打交道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别被你们塞琳家的言辞牵着走。”
　　他深知艾尔娜乃至整个圣司一族在此事上的根本立场，但现在，他所在的科学院还不足以正面挑战这份权威。
　　艾尔娜对此不置可否，从容地在他侧方的沙发落座，将手中的文件袋轻置于膝上。仆从悄声奉上茶点，瓷杯与托盘发出细微清脆的碰撞声，短暂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星允没有去碰那杯茶，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艾尔娜身上，待仆从退至一旁，便毫无寒暄地径直开口：“她们情况如何？”
　　“记忆完全空白，常识近乎于无。”艾尔娜收敛了笑意，语气转为客观，“目前看来，我们更像是在照顾两个需要从头教起的孩子。”
　　星允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那层紧绷感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荒谬与不耐的锐利。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艾尔娜身上。
　　“孩子？”他重复着这个词，语调平直却充满了质疑的份量。
　　“艾尔娜，我们耗费数个世纪的等待，动用举族之力建造这座‘摇篮’，不是为了收养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让你——让整个圣司一族——确信她们就是目标？”
　　他刻意停顿，让空气都仿佛凝滞，才继续追问，每一个字都敲在关键点上：
　　“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能量签名？是她们显现了超越认知的权能迹象？还是说……”
　　他的视线扫过艾尔娜手边的文件袋，带着审视，“仅仅因为她们出现在‘正确’的地点，以及一些……尚待确证的生理异常？”
　　这番追问剥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掩饰，直指核心：他要的是确凿的、符合“神明”身份的证据，而非对弱者的怜悯。
　　艾尔娜迎着他的目光，并未被这股压迫感搅乱方寸。她从容地拿起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两份X光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它们对着头顶的灯光。
　　“是身体构造提供了决定性的证据，星允博士。”她平静地陈述，指尖精准地点在影像额心处那个清晰的、高度凝实的微小结构上。
　　“我们在她们额骨后方，均发现了这个完全相同的、未知的晶体状嵌入物。”
　　星允的视线立刻被吸引，他身体前倾得更厉害，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就是这个东西？”他的语气里怀疑依旧，但已掺入纯粹的好奇。
　　“这是目前最关键的物理证据。”艾尔娜放下光片，语气肯定。
　　“它的位置高度统一，结构完整且复杂到超越我们的解析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在两个独立个体身上呈现出完全一致的复现性。这绝非自然变异或人工植入所能解释。”
　　她稍作停顿，让星允消化这些信息，然后才给出基于现有信息的、最谨慎的推论：
　　“我们初步推测，这很可能是一个高度特化的生物接口，或者……某种形式的能量核心。正是它的存在，以及其展现出的、远超我们技术水平的‘设计感’，将她们与所有已知的‘我们’，彻底区分开来。”
　　星允靠回沙发，手指交叉抵在下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先前的咄咄逼人被一种凝重的思忖取代。这个发现，似乎确实指向了某个非凡的领域，但……
　　“所以”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些。
　　“她们表现出的失忆和能力缺失，你认为，可能与这个‘核心’处于某种未激活或……休眠状态有关？”
　　“这是目前需要验证的主要方向之一。”艾尔娜颔首，依旧保持着客观。
　　“它结构完美无瑕，但所有生理读数都显示其处于近乎沉寂的极低活性水平。我们不知道激活它的条件，也尚无法进行任何有效干预。”
　　她看向星允，眼神明确无误地传达出一个信息：路还很长，且充满未知。
　　星允靠回沙发，更深地陷入了沉默。这个发现显然比他预想的更加复杂，也更加无从下手。
　　艾尔娜瞥了一眼墙上的座钟，觉得该结束这次会面了。她站起身，从文件袋中取出一封带着特殊火漆印的信函，递了过去。
　　“这是您需要的东西。”
　　星允接过信函，目光复杂地看向艾尔娜：“这次之后，我们短期内不会再见面了吧？”
　　“短期内，是的。”艾尔娜的声音平静无波。
　　她没有转身，背对着星允说道。
　　“去继续您的研究吧。我们选择的道路，终究不同。”
　　星允也维持着背对的姿势，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希望下次见面，我们不会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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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彩和明调带着她们在城堡里大致转了转，避开了厨房、实验室、档案室等限制区域。
　　一路走来，虽然记忆依旧空白，但至少弄清楚了一件事——这座建筑被称为“城堡”，并非因其外观，而是因为它功能齐全，如同一座小型城市。就其建筑形态而言，它更像一座宏伟的宅邸。
　　那些被禁止进入的门后，各自对应着怎样的功能？紫凌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依次掠过那些被明确告知不能进入的门扉。
　　她在心中默默记下它们的名称，试图拼凑出这个庞大建筑的运行逻辑。
　　与她这份沉静的审视相比，琳晞倒是适应得很快，只顾着好奇地东张西望，似乎只要和紫凌在一起，身处何地并不重要。
　　当她们漫步至会客厅门口时，门恰好打开。
　　一位棕黄头发、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手中拿着一份档案，周身的气场与城堡的静谧格格不入。
　　他瞥了她们一眼，未作停留便离开了，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沉闷的气息。
　　明彩若无其事地引领她们进入会客厅。
　　厅内，艾尔娜正背对着她们，收拾着茶几上剩余的茶具。
　　东西两面的巨大玻璃窗投下明亮的光束，东面窗户透进的光线被枝叶过滤，带着微红与暖黄交织的色调。
　　听到脚步声，艾尔娜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是你们啊。城堡熟悉得怎么样了？”
　　紫凌和琳晞只是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一种微妙的、带着些许委屈和不安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先前在体检后，艾尔娜也是这般匆匆离开，将她们交给了女仆。
　　琳晞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依赖：“你又要走了吗？”
　　艾尔娜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这种情绪的由来。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优雅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她们到舒适的沙发区坐下。
　　“刚才只是一位必要的访客。”她轻声解释，没有提及具体内容，目光扫过两位少女依旧写满茫然的脸庞，“那么，走了这一圈，有感觉到任何……熟悉的东西吗？”
　　琳晞仰起脸，努力地思索，最后却垮下肩膀，摇了摇头：“没有哦，哪里都好陌生。”
　　紫凌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一路，她听到了太多陌生的名词，见过了太多华丽的空寂，这一切非但没有唤起任何记忆，反而让那片脑海中的迷雾显得更加浓重。
　　她抬起头，紫色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与固执：
　　“艾尔娜，有没有……写下来的东西？或许看到文字，会比只是用眼睛看这些房间，更容易想到什么。”
　　这是一个清晰的请求，带着主动探寻的意味。艾尔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她必须确认一个更基础的前提。
　　“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路。”她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切中要害，“不过，紫凌，琳晞，你们……认识多少字？”
　　问题如同一盆冷水，让紫凌瞬间清醒。她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不知道。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她竟无法回答。
　　一路走来，她记住了“餐厅”、“走廊”、“花园”这些词的发音，但它们对应的文字是何模样？她毫无概念。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琳晞也困惑地眨了眨眼，显然同样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看着她们的反应，艾尔娜心中了然。她并不失望，反而觉得找到了一个切实的起点。
　　“明彩”她转向一旁的女仆，“带她们去图书室吧，找一些插图丰富、文字简单的传说绘本开始。”
　　随后，她再次看向紫凌和琳晞，眼神鼓励，“看不懂没关系，可以让明彩她们念给你们听。很多时候，故事听多了，也许自然而然就认得那些字了。”
　　“图书室？”琳晞小声重复着这个新名词，脸上依旧是一片懵懂。
　　紫凌沉默着，心中的挫败感并未消减。又一个陌生的地方，又一件她可能无法理解的事情。但这是目前唯一明确的方向。她轻轻吸了口气，拉住了琳晞的手。
　　“……好。”她低声应道，接受了这个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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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书室厚重的木门敞开着，仿佛城堡本身正在温和地呼吸。
　　来自雪山的风丰沛地涌入廊内，它不像寻常的穿堂风那般细弱伶仃，而是带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力道，充盈了整条通道。
　　这风饱满而湿润，温度与流速都恰到好处，仿佛一道看不见的、温和的河流。
　　跟着明彩步入室内，紫凌看到木质书架上整齐排列着一些材质特殊的物件，似皮非皮，形似方砖，上面刻满了文字。
　　“紫凌”琳晞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问道，“这里的文字，你能看懂吗？”
　　紫凌停下脚步，仔细辨认着近处书砖上的符号。“似乎……能看懂一些。”她迟疑地说。
　　那些符号给她一种模糊的熟悉感，但仔细看去，其笔画结构又似乎被某种规律优化、简化过，与她潜意识中的某种印象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矛盾感，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但我也担心理解有误。”
　　她不甘心地沿着书架缓缓前行，目光依次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书砖，试图找到能与她不甘心地沿着书架缓缓前行，目光依次扫过那些排列整齐的书砖，试图找到能与她心底那份模糊感觉完全契合的符号，却一无所获。
　　她的脚步被一扇虚掩的、不起眼的侧门阻断。
　　门内透出的气息与外部迥异，更加沉静、干燥，带着旧纸、皮草与某种清冷香料混合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推门而入。
　　门后的空间比外部的主厅要小上许多，却自成一格。
　　书架是更深的色泽，直抵较高的天花板，使得空间在纵向上显得格外充实。
　　架上密集而有序地陈列着形态各异的古老载体：成卷的帛书、用兽皮绳仔细捆扎的简牍、封面破损的线装古籍……它们几乎占满了每一寸可利用的空间，却丝毫不显杂乱。
　　柔和的灯光从特定角度投射下来，既照亮了书脊，又避开了直射，营造出一种宁静而专注的氛围。
　　琳晞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这充盈着历史厚度的空间，忽然，她停下脚步，视线锁定在一个靠近里面、不太起眼的阅览格架上。
　　那里并排平放着几件藏品，其中一本皮质封面的书册吸引了她的注意。在这些书柜里那个厚度显得格格不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本书。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皮质封面时，明彩已戴上白手套，敏捷而自然地介入，用身体轻柔隔开了她的手与书册。
　　“请让我来。”她的声音温和，动作却不容置疑。说着，她已小心地将那本册子，移至房间中央那张铺着深色软绒的宽大阅览桌上。
　　“这些是古籍区最珍贵的原始文献”明彩一边将册子移至阅览桌，一边轻声解释，“这些书页非常脆弱，质地已经变得酥脆，不经意的触碰就可能导致破损。“
　　她将册子轻轻放在阅览桌上，用镊子夹起册子的皮质封面。那封面是暗沉的赭褐色，上面没有任何标题或纹样，只有岁月留下的深浅印痕。
　　她缓缓地将封面掀起。
　　册页翻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古老颜料、皮胶和细微霉味的沉静气息悄然弥漫。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密麻麻的文字，而是一片占据整个左页的、深邃而绚丽的色彩——那是由深靛青与墨紫层层渲染出的混沌深渊，其中有点点银屑闪烁，如同凝固的星辰。
　　直到这时，这本无名册子的真正面目才无声地昭示——它是一本画册。
　　紫凌的目光立刻被吸引，她微微前倾。只见左页是恢宏的画卷，而右页则配着数行疏密有致的古老文字。
　　第一页：左页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用深靛青与墨紫层层渲染出混沌的深渊，其间有银屑与极细微的秘银丝线点缀，如同凝固在永恒夜幕中的星尘碎屑，冰冷而沉寂。右页的文字是——“太初之时，世界乃一片虚无，直至本源意志萌动，于虚空之中点亮星辰。“
　　第二页：左页中，两道性质迥异的光流自虚无中涌现、交织。其形态流转不息，如同拥有生命的活水，所过之处，物质的雏形被悄然孕育。在流光的边界有些细小的、如同新星诞生般的纯粹光点。右页的文字是——“本源之力流淌其间，包裹着新生天地，共织世界的运行之理，亦予众生萌发之机。“
　　琳晞看得入神，下意识地抬手想去翻页。
　　明调适时地、不着痕迹地托住她的手腕引回，另一只手已用镊子轻巧地拨过页角。
　　第三页：左页的生机盎然扑面而来。森林并非单一的绿色，而是用了绿红黄等层层叠染，树木的枝叶仿佛在无声摇曳；林间与空地之上，形态多样的生灵身影跃动，它们的轮廓在光影间若隐若现，共同编织出生命最初的交响。右页的文字是——“万物承泽而生，草木尽情生长，鸟兽自在繁衍，天地间充满和谐生机。”
　　第四页：左页以恢宏的笔法绘出巍峨的城邦，珍珠母贝研磨的粉末赋予建筑温润的光泽，高塔与廊桥的线条优雅而精准。街道与广场上，充盈着无数形态各异的微小身影，他们汇聚成流动的轨迹，使得整个城邦沐浴在一种有序的繁荣与生机之中。右页的文字是——“智慧生灵感应本源恩泽，筑城邦，立法度，兴文明，开启繁荣盛世。”
　　就在明调准备继续翻页时，却发现后面已是空白的衬页——这本薄薄的画册已经到头了。
　　她正要习惯性地将书合拢，紫凌的目光却凝固在最后一页画页的边缘。在那里，一道与画页本身几乎浑然一体的暗红色痕迹，引起了她的注意。
　　它不像后来添加的，更像纸张本身厚重纤维层的剖面，边缘模糊不清，仿佛本就是书册结构的一部分。
　　“请稍等。”她出声制止，指尖虚指那道痕迹。
　　明调依言停手。
　　就在这动作静止的刹那，或许是气流微弱的扰动，那暗红色的部分——此刻才能看出是一枚极薄的书签——如同老墙脱皮般，从画册边缘悄无声息地滑落。
　　紫凌的手下意识向前微伸，随即迅速收回。这个细微的动作已经足够引起明彩的注意。
　　明彩会意，拿起一旁的镊子，用极轻的力道夹起书签边缘，将其平稳地转移到铺着软绒的观察区内。
　　她仔细检视书签脱落处的纤维结构，又透过放大镜观察背面痕迹，最终摇了摇头：“墨迹已经完全渗进纤维里了，应该和书页是同一个时期的东西。只是这文字的写法很特别，我没见过这种样式，也暂时无法分辨它的内容。”
　　书签背面，用几乎与底色融为一体的暗红墨水，写着一行细密而古拙的字迹：
　　“星序重归之日，即是本源苏醒之时。”
　　这行字并非印刷，墨迹仿佛已浸入纤维深处。它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密，在此刻，唯独被紫凌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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