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个女孩

作者:丁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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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第三章童年往事一
      “要是梦到的钱,也能跟尿一样真实,就好了。”
      1991年1月5日,作家、旅行家三毛女士逝去的第二天,一个重7斤2两的女孩在苏北淮安市涟水县的镇上医院呱呱坠地。
      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即便头胎是个女孩,父亲脸上也乐开了花,如获至宝。
      当我还在襁褓、窝篓里时,也曾集全家宠爱于一身;当我蹒跚学步,跌跌撞撞扑进父母怀里的时候,一屋子都是欢声笑语;连抓起刚从地里收回来的花生,将嘴巴赛得鼓鼓囊囊,也会得到父母的满心欢喜;母亲也会抱着我串门,带我赶集,给我买漂亮的头花和发夹;可是两年后,这阵母爱的风,从此就刮向了弟弟;在我身上的甜言蜜语,也变成“大的要让着小的”诸如此类的话。
      小时候母亲对弟弟的偏爱从未让我感到冷落,因为我还有父亲和外婆疼爱。
      我的童年,在苏北的农村度过。
      淮安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是周总理的故乡,也是吴承恩,韩信等名人的出生地。
      苏北不算北,对上海而言不过跨江的距离,对于苏州而言乘动车2小时,开车4小时,但是对于90年代交通不便的苏北来说苏北又似乎很远,长江便是天堑。苏北相对苏南而言,历史地位不同,经济发展也是差异显著。
      苏南的经济辉煌离不开苏北同胞的付出,毕竟苏北贡献了很多人口和体力给苏南,但是很多苏南的人并不知足,他们常常瞧不起我们这些外来人口;尤其是跟外地人发生矛盾时他们丑恶的嘴脸便会一览无余,原形毕露。
      苏州是个大城市,有很多令人羡慕的拆迁户和家族企业;也有很多人,他们出生就是少爷小姐,他们有我们普通人拼搏一生才能拥有的红本子——好几本,十几本,几十本的都有;那是人们衡量财富和能力的标准:普通人飞蛾扑火也要有的东西。
      很多人,终其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也未必能拥有城里人与生俱来拥有的东西。
      没关系,人生就是一场体验。也许,你的人生比他们精彩。
      世界上的房子很多,但是家只有一个。
      我出生的那一年父亲20岁,母亲18岁。我的父母算是早婚。
      小时候我长得肉肉的,伶牙俐齿,算得上是招人喜欢那种。常有大人问我几岁、你父母多大;那时候我不懂,每次有人问,我便踮起脚尖自豪地告诉他们:我爸26岁,我妈24岁;为了体现我的算术好,我还会骄傲地告诉他们我出生的时候爸爸20岁妈妈18岁。
      后来,再也没有人问我爸爸妈妈多少岁。
      2025年,我35岁,比爸爸还要大五岁,因为,爸爸的生命永远停在了30岁。
      1993年4月,弟弟出生,比我小两岁,他小时候白白胖胖很可爱。
      我妈重男轻女,弟弟虽然是在我妈的悉心呵护下长大,但是他长大后跟我妈却经常反目成仇,几乎水火不容。他说我妈毁了他,我妈说他害她过得这么苦……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变成今天这样,明明我妈把偏爱都给了他,明明我妈扶持他很多、替他分担很多……可是他们之间对彼此的恨和讨厌叫人无法理解,也无法解开。
      小时候我妈叫弟弟——心肝小宝贝,叫我丫头。
      小时候母亲总是抱着弟弟亲啊亲,嘴里欢喜地喊着:“我的心啊,我的肝啊,你是我的小心肝。”记得我大概是二三年级,母亲还会掀起上衣,给已经上学的弟弟喂奶。
      谁能想到,那个给弟弟无尽母爱的母亲长大后却差点亲手葬送了他的人生。
      我记事比较早。小时候还不会走路,躺在床上玩硬币,爸妈以为硬币被我吞下去了,他们吓得在我身边东翻西找,他们拿着手电筒掰开我的嘴巴左看西瞧;我被看得莫名其妙也不会说话,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大人“咯咯”地笑。
      1999年以前,我们住在村里的西干渠河堆上,这条河是黄河分支用来灌溉千千万万户种的农田。我们村,以种庄稼为生。家家户户有农田十来亩地,一年四季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安稳度日。
      我生在一个早上吃稀饭,中午吃米饭,晚上吃稀饭的地方;一个冬天吃红薯粥,山干粥,菜粥,咸粥的地方;一个玉米红薯吃不完也不会榨汁和水煮的地方;一个吃咸菜,腌的萝卜干、青菜、咸菜、炫丽红、洋芋头的地方;一个家家户户养鸡养猪的地方。
      我的故乡没有青山,但是有绿水、有良田千亩、有绿树成荫、有瓜果满园、有开遍满地的油菜花、喇叭花、枸杞、喇叭蛋、苍耳、蒲公英、马荠菜等等。
      西干渠很长,蜿蜒曲折。这条河除了灌溉着千田万地还养育过河两岸的上万子民。它见证着两岸人民的成长岁月和时代的变迁,至今,它还保留着原来的模样。
      西干渠很长,长到一直通到我的外婆家。
      西干渠很窄,过了灌溉时节,只需要跑起来便能一步跨到河对岸。
      西干渠的水来自黄河,除了能给庄稼带来水分,也给河里游泳的孩子们带来“宝贝”;这些东西多数来自被黄河冲刷洗涤过的坟墓;在河底经常有人捞到残缺不全的陪葬物品和一些不知名的尸体残骸;摸到棺材板都是常有的事,可是那时候孩子们天不怕地不怕。
      我们村坐落在西干渠的东面,西面两三公里便是外婆家。
      我的小名叫燕子,小时候白白净净,小圆脸,丹凤眼,樱桃小嘴能说会道,很招大人喜欢。小时候,妈妈除了重男轻女跟其他妈妈似乎也并无区别;虽然她脾气并不太好,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感情,孩子都是爱妈妈的。
      小时候虽然条件不好,但是我很快乐。
      寒冷的冬天,我们只能穿破洞的袜子,衣服穿别人不要的旧衣服。即使衣服满身污迹也不嫌弃。因为大家都一样,脏兮兮,像个小乞丐。
      小时候总有用不完的力气,喜欢上蹿下跳。
      我们奔波在尘土飞扬的苏北乡下,我们有自己做的麻绳秋千和水泥滑滑梯,还有木板和轮胎组装的小车;跟玩伴们互相拉着彼此,奔跑在尘土飞扬的村间小路,欢声笑语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不知疲惫。
      小时候的游戏很多,常常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不管是爬树,还是拽着树枝荡过河,都不带怕的。小小年纪,却总是觉得自己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跳皮筋一样,必须拿个第一,不然就在家里勤学苦练,势必样样都要拔得头筹;小小的老子就喜欢争强好胜。
      冬天早上很冷,每天都要咬着牙起床。
      那时候的冬天,我总穿又脏又破的袜子,脚趾头常从破洞里露出来。若是能换上一双没有洞的袜子,心里便会漾起藏不住的欢喜。冬天冷得刺骨,我们很少洗澡,头发一周洗一次都算勤快;就连身上的棉服,也几乎一整个冬天才洗一次。
      冬天的衣服,裹着满身的烟火气,从初冬穿到深冬。
      小时候,冬天要穿毛线裤。虽然保暖,但是穿在身上又厚又扎人,不方便活动,实在太碍事;尤其是冬天上厕所脱裤子比较费劲,遇到尿急,很容易尿□□。我喜欢穿踩脚裤——没有毛线裤厚,穿在腿上舒服自在;无论是跳皮筋、还是踢毽子,都活动自如。
      我喜欢穿老棉鞋又暖又轻便。跳皮筋的时候很好勾,踢毽子的时候也好接毽子。那时候的毽子,都是自己做的;家里用完的牙膏头,插上几根鸡毛或者撕过的塑料袋,再用砖头把牙膏头压扁夹住羽毛或者塑料袋就成了一个大毽子:好踢得很。小时候一口气能踢两百多个,现在十个也踢不到,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胖了。
      小时候,玩最多的游戏当属跳皮筋啦。我的皮筋,是从家里不穿的裤腰上拆下伸缩带里的皮筋,然后拼接起来,勉强做成长皮筋;我想攒钱买新的皮筋,可是每当有点零花钱我总忍不住去小店买一毛钱的糖果和唐僧粉还有那叫人垂涎欲滴的辣条。
      小时候的衣服几乎不分男女:我们的衣服性别取决于送衣服人家孩子的性别。
      我小时候的照片只有一张,那是跟堂姊妹几个的合影。
      照片上,我留着齐刘海的短发,双手插兜,冻得通红的脸颊像抹了一层胭脂;穿着破旧不堪的紫白色相间的棉衣和分不清是黑色还是灰色的棉裤,红色的棉鞋上系着草率的白色棉布带;弟弟穿着粉色的棉裤和黄色的上衣,围着绣有小白兔的围兜;那个围兜是堂姐他们小时候围的,后来我围,然后给了弟弟,最后给了表妹。
      我怕冷,所以我不喜欢冬天。
      但是,小时候只想着玩,哪里还在意天寒地冻,即使怕冷,也会因为贪玩忽略被冻红、冻肿、冻裂的小手啦!儿时,哪怕是一只蚂蚁、一个水果、一个纸飞机、一只青蛙、一只麻雀、一只蝉那都是我们独一无二的快乐。
      冬天下雪的时候,看着天空飘落的雪花,做梦都在期待第二天整个世界都穿上厚厚的白棉袄,像生活在童话世界里一样,白茫茫的一片。
      小小村庄,炊烟袅袅,多好。
      寒冷的冬天,我们流着鼻涕,吃着从锅灶里扒出来的烤红薯,鼻涕被吸得哧溜哧溜地响着,嘴巴嘿嘿哈哈地笑着。我们吃萝卜比谁放的屁最臭;我们吃红薯哈着气,看谁哈的气最多;我们在结冰的河面上比谁滑行得更远;下雪的时候,我们比谁堆的雪人更大;我们乐此不疲,自由自在。
      过年的时候经常下雪,我们敲屋檐上的冰凌吃,握在手里凉得刺骨,也要凑到嘴巴不停地嗦着,咬一口嘎嘣脆的冰块,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冷气。我们穿用木头和稻草做的木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走到哪里音符就飘到哪里。路面太滑,需得一路小心翼翼否则一不留神就会摔倒,却也乐不思蜀,不知疲惫地东跑西奔。
      现在,那些儿时的玩伴,今夕不知身在何方。
      小时候的故乡青砖绿瓦,三字排开,袅袅翠烟,一片安静祥和。家家户户房型一样,主屋和锅屋垂直而立;主屋朝东,锅屋门朝南,猪圈和茅房朝东。
      我家堂屋有三个房间:堂屋和两个卧室。堂屋对门的墙壁上贴着大海报,墙边摆着一个长方形的条桌,条桌挨着一张大的八仙桌;靠近门口的屋梁上有个大挂钩——吊着一个竹篮,里面是爷爷奶奶藏茶馓和大饼的地方。
      堂屋的两侧是卧室,左边是爷爷奶奶的卧室,对门房间是我们一家四口的卧室。
      爷爷奶奶的卧室,除了一张老式木板床,一个衣柜,其余的地方都堆着粮食。
      我家卧室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洗脸架——放着搪瓷脸盆。脸盆的花纹是白色为底,边缘绘有蓝色的花纹,盆底是一对红色的鲤鱼图案。进门右手边靠近窗户边是一个柜台用来摆放东西,靠近北墙边的是经典的80年代的衣柜;衣柜上漆着一对凤凰,红底金纹,它的尾羽垂到柜门,翅膀布满整个衣柜的门像个守护神在保护主人的宝贝一般。
      父母那时候结婚一台缝纫机,一辆二八大杠,一台黑白电视,都是很难得的“彩礼”。
      屋子里的土地坑坑洼洼。
      春天,床底经常长出各种各样的小树、小花。泡桐树的生命力最为强盛,每年都长。一到春天,我便主动去床底检查是否有新的花草树木。我总是担心床底的泡桐树长大会把床顶坏那样我们就没有地方睡觉了。
      小时候,我不喜欢睡床里头靠着墙壁。凹凸不平的泥墙,即使用了很多报纸遮挡,我依然有点嫌弃。小时候我还特别讨厌上茅房,嫌脏嫌臭,我甚至常常认为自己原是个小姐的命结果投错胎才成了苦命丫头。
      爷爷奶奶有四个子女:三儿一女。
      爸爸最小,却走得最早。
      我爸的上面有两个叔叔和一个姑姑。两个叔叔分家后,去了东边的集体农庄盖起了楼房。姑姑嫁到南边的村子,大概五六里地远。
      姑姑跟姑父是近亲结婚——他们的大女儿成了脑瘫患者,比我大两岁,是个性格温和又懂事的姐姐。可惜表姐成了包办婚姻的无辜牺牲者,她从出生就要面对命运的不公。
      我家北边是五叔家,都是沾亲带故的本家;南边是我三爷家也就是爷爷的三弟家;他家房子跟我们家形成一个凹形,左边是我家,右边是三爷家,我们共用一个大场——院子。三爷的南边是二爷家,我爷爷的二弟家,再往南,就是后来成了我继父的家。
      小时候我经常去左邻右舍看电视。虽然我家也有电视,但是常常没有台,打开总是出现刺眼的雪花;不是天气预报,就是暂停休息的那个地球一样的标志;除了看新闻联播就是天气预报。
      小时候大家扎堆看电视,扎堆吃饭;多热闹,哪像现在的人,都那么的生分。
      夏天的时候,傍晚蚊子嗡嗡地叫着,蛐蛐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唱着重复的旋律;门口的院子里萤火虫漫天飞舞,散发出微弱的光;苗条的杨树轻轻摇曳枝条,带来阵阵热风,像是在给夏天伴舞;萤火虫扑腾着翅膀,像在表演节目。孩子们追着萤火虫:它们好笨,一抓就抓到了。装在玻璃瓶,闪闪发光,当作灯笼。
      萤火虫也有家人,他们也有阿爸妈妈——我们太坏了。
      小时候最期盼的就是过年。
      每到除夕晚上,我们都早早地爬进被窝等天亮。床边放着新衣服,枕头下面放着压岁钱;压岁钱不多,但是我却能数几十遍,每次数的还都不一样;我总希望数最多的才是对的,可惜我每次都数错。
      我从小就想着发财,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小时候,我常常梦到自己捡到很多一块钱的硬币。我在梦里策划着怎么花掉这笔巨资,但是往往到关键时刻我就醒了;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一下枕头底下到底有没有钱。
      小时候在外婆家的街上供销社门口捡到过一块钱。小小硬币埋在土里露出半截,我兴高采烈装进兜里。那时候的街还是土路,下雨天土路就成了泥路,车轮将路压成水洼,若是有人掉了硬币滚到犄角旮旯也是常有的事。于是我自作聪明,觉得这是一个商机,便连着几天去供销社门口转悠,总是期待能够再捡到硬币;结果,一次次失望。
      再后来,我捡到了很多硬币。都是在土里挖到的,有很多,一双手都挖不过来,我开心得要起飞。唯一不开心的是:挖到的硬币——是在梦里。
      小时候,我常常在梦里挖呀挖呀挖,挖到一堆硬币就笑啊笑哈哈……然后梦就会不合时宜地醒了。气人吧,做梦都不能圆满一点,每次即将占为己有的时候,梦就醒了。但是,在梦里找厕所尿尿的时候,醒来就真的尿了。
      要是梦到的钱,也能跟尿一样真实,就好了。
      小时候的电视经常没信号,每家电视能搜到的台不一样,所以我喜欢到邻居家看电视。那时候还是黑白电视,看最多的是《聪明的一休》和《葫芦娃》。
      我们村几乎都是姓苏。村民们很多也是亲戚,大家团结友爱、互帮互助。
      直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亲情感到无比失望。我甚至跟我妈一样,想跟那些人同归于尽。这件事发生的原因,跟沾亲带故有着不可避免的关系。他们骂我妈恬不知耻伤风败德,我妈骂他们丧尽天良毫无人性……
      还是从我的童年开始写吧,有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想写一写他们,哪怕就几段文字,哪怕我写得不好。我只想以此纪念一下他们短暂的、悲伤的、不幸的生命。
      他们中有儿童,有少年,有青年,有中年……
      最小的三四岁。
      眼泪又开始不听话了,到处乱窜。
      悲伤在喉咙里胡作非为。一会冲到鼻腔,刺激鼻子发热发红;一会跑到眼睛里带来高温,逼迫眼睛发洪水,才能降温;鼻涕,流得猝不及防,比眼泪还快。
      他们的生命,有的如风一样,轻轻吹过不留痕迹;有的如朝露一样,沾于草叶,只留片刻晶莹;有的如烛火一样,燃尽即灭;有的如流星一般,划过天际,留下短暂的轨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生命如流星,一去不复返。
      人生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模糊的了解,是在老太的丧礼。
      老太是我爷爷的妈妈。她育有三儿一女,在那个年代老太生得并不算多。
      我那一辈的姊妹几乎都只知道老太的存在,却都没有见过她;直到她去世,我看到老太一生中唯一的彩照——遗照,我才知道那个瘫痪多年躺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的老太太原来长这样。
      老太浓眉大眼,小脸,五官在那个年代算得上精致。据说老太有一双三寸金莲,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
      老太她儿孙满堂,重孙满堂,但是都没有承欢膝下。她的一生辛勤劳动,历经沧桑,生儿育女,穷极一生没有享过福;老年的她甚至连晒个太阳都是一种奢侈。
      老太瘫痪在床多年,几乎没有出过房门。她的衣食住行都在那个黑灯瞎火的屋子里,十年如一日。老太身上因为久卧病床,长满了褥疮。那些褥疮,它们烂在身上,烂到肉里、骨头里,发出阵阵恶臭……在那个没有光和温度的地方,老太却撑了一年,又一年。
      我很难想象,老太是怎么熬过那些漫长时光的……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农村,子女们对待父母临终的态度,似乎都看起来都那么不近人情,无关痛痒,像在对待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操办着大同小异的流程。
      都说,养儿防老,但是结局往往总是出乎意料。
      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坚信:养儿防老。
      执念,像毒药一样让人上瘾;像诅咒一样,绵延不绝。
      二爷爷是个读书人,也是姊妹几个当中唯一读书好,又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二爷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除了三女儿其他都是大学生;大女儿是小学教师,二女儿是公务员,最小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进了事业单位。
      二爷家的堂姑,留着一头短发,眼睛又大又亮。她有一个女儿叫乐乐,跟我弟弟一样大。堂姑待人和蔼可亲,比我们的老师温柔很多。每次去堂姑家,她都会拿大雪宝汽水给我们喝,冰冰凉凉的又冰又甜一毛钱一袋,我最喜欢白色雪宝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
      堂姑家的后院有很多竹子,夏天翠绿的竹子,风一吹就沙沙作响。院子里种了几株月季,开得茂盛,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花。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花蕊矗立在枝头,小小的花苞含苞待放,它们花香四溢,姹紫嫣红。
      生命在疾病面前,总是不堪一击。
      堂姑三十岁左右,不幸因病去世。乐乐那时候还不到十岁。乐乐跟她的妈妈一样,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留着短发,像个假小子。乐乐的名字是堂姑取的:希望她能快乐成长,一生喜乐,可是堂姑的离世注定要给乐乐带来悲伤。
      堂姑去世后,大人们说是乐乐带给了她妈妈不幸。
      乐乐家的楼房盖在我们村的街上,父母都是老师,家里条件比我们都好。
      听说有一回冬天,刚下过雪。乐乐在家门前玩雪。她用雪堆成一个个小土堆,跟圆锥一样,别人问她堆的什么,她说是坟堆……后来,便有人说乐乐晦气。邻居们也不再让自己的孩子跟她玩耍。
      在农村,一旦有人发生意外死亡,就会有很多空穴来风的谣言和猜测;听到最多的莫过于:这个人出事前就有预兆之类的话。
      他们说,这是一语成谶。
      我念高中时,听说乐乐跟我的弟弟在谈恋爱,但是被家里人劝阻,最后他们不欢而散。乐乐因此伤心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暴饮暴食,导致身材发福,几乎变了模样。乐乐跟我提起过,说喜欢我弟,是因为小时候弟弟对她比较好,还跟我提及了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耍的细节,原来在很小的时候,我弟就在她的心里,种下了温暖的、带着爱的种子。也许缺爱的人都一样,一旦遇到温暖和关怀,都会以为那是喜欢或者爱。
      也许从堂姑去世,乐乐的人生,就注定了有很多别人无法理解的悲伤。就像我的人生一样,充满伤痕,那些经历像陈旧的伤疤,刻在皮肤上叫人难忘。
      堂姑跟我爸一样,英年早逝……我妈说这是一种诅咒,应验了。
      我妈说我们几个家庭的不幸,是因为三奶在老太丧礼上穿了不该穿的衣服,才导致了几家人的不幸——老太的四个儿女家中,都有英年早逝(意外)的儿女。
      如果,这是真的,我讨厌她。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爸爸……为什么不幸,偏偏发生在我的家里……
      命运总是爱捉弄人,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老太的四个儿女中,最不幸的,也许是三爷家吧,因为最后他们一家只剩下一个孩子。
      三爷常年留着胡须,黑黑的,硬硬的。他黝黑的脸庞,镶着一对深邃而明亮的眼眸,像天空的星辰一样明亮,看起来光亮又平静,跟他的命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爷家境贫寒,他年近40却迟迟娶不到媳妇。后来,在村里人的介绍下娶到了黄河东边的三奶,那个命运悲惨的三奶。
      三奶是个傻子。农村的人都这么说。
      三奶四肢健全,长相算得上是五官精致,她的眼睛跟三爷一样明亮动人,只可惜她小时候因为发烧烧坏了脑子——她的智力跟十岁以内的孩子一样。
      三奶在家平时只能勉强干点简单的活,烧菜只会一锅炖,洗衣服谈不上干净,只能说是洗了比没洗干净。屋内更是脏乱不堪,一片狼藉,不用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
      三奶的父母希望她能嫁个老实人,生儿育女,将来老了起码也有儿女养老送终,他们只求孩子将来有个人照顾,好像也没什么错。
      三爷因为贫困娶不到媳妇,三奶因为傻迟迟没有人娶在媒人的介绍下他们一拍即合。他们在世人眼里门当户对。
      也许,他们的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将来的悲哀。
      三爷以放牛和种田为生。
      农忙的时候,三爷经常牵着牛,牛拉着堆满庄稼的板车,三爷抽着烟哼着放牛曲,奔走在乡下的小路。车轱辘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车兜里的庄稼随着颠簸轻轻地晃着。有时候,我们在路上碰到拉着庄稼的三爷就会跟在车后面跑着跳上板车跟着三爷爷一起回家。我们常常这样干,但是三爷爷从未呵斥过我们。三爷每次发现我们也只是笑笑,让我们坐稳了然后扬起长鞭加速前进。我们躺在板车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悠闲自在,看着板车后面被掀起的阵阵灰尘,心情也会变得舒畅起来。那种奔驰在路上,吹着风的感觉太惬意了,每次看着两边的树木和田野往身后移去都感觉仿佛穿梭在画中一样。
      三爷对我们都比较和蔼。他常常告诉我要好好听话,只是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对我们和颜悦色的三爷为什么回到家就变了一副面孔;他总是对他的老婆大发雷霆,轻则骂,重则用赶牛的鞭子抽三奶。
      印象中,三奶她总是坐在锅台后面烧火煮饭,要么是看着我们玩耍,或者是站在院子里发呆;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想念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由于年迈无法再照顾她,她的哥哥嫂嫂们谁也不想照顾一个只会增加家庭开支却带不来任何价值的傻妹妹,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嫁人。后来,终于如他们所愿。
      他们以为:结婚就能有个依靠。
      他们以为:生儿子才能养老送终。
      三奶的命运从嫁给三爷后,便开始了另一种悲哀。
      她的命运令人唏嘘令人惋惜;这个可怜的三奶死的时候,她的肚子里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已经足月。
      原本该安全出生的孩子,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就走了。
      不知道生了好,还是,不好。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泪如雨下。那些童年,我们生活在一起的亲人,已经陆续离开,想到这里,我仿佛看到那个对着我经常微笑的三奶,想到我最爱的父亲和我的外婆还有爷爷……
      他们已经走了多年,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他们是否重逢。
      爷爷有着跟老太一样的大眼睛,爷爷身体健硕,热爱劳动。
      奶奶有一双小眼睛和薄薄的嘴唇,奶奶耳朵从小失聪,要大声跟她讲话她才能听到。奶奶的眼神里总是裹着温柔和慈祥,给人一种慈眉目善又很温暖的感觉。
      我的爷爷奶奶都很勤劳。每年农忙,他们忙完家里的农活,还会推着小车带着背篓去别人已经收完庄稼的地里捡所剩无几的麦穗、花生、红薯、玉米和豆子。
      小时候爷爷奶奶也会经常帮我们家做农活,但是我妈却对他们的付出闭口不谈只有偏见。
      爷爷奶奶经历过衣不蔽体、饥不择食的日子,所以他们一直保持着节约和勤劳的习惯。如今这样的传统美德,随着老人的离开渐渐减少,也许再过几十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勤俭节约的人了。
      现在的年轻人,似乎已经过惯了花钱才能取悦自己的日子;心情好买买买,心情不好也要买买买,都在口口声声说取悦自己,却都做着违背自己内心的事;如果快乐,为什么还要天天取悦自己?如果你是对的,又为什么要听别人的建议?也许,他们只是不快乐。
      算了,这个时代,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很多人脸都不要了。
      爷爷奶奶感情很好。爷爷爱抽烟,奶奶管钱。每次爷爷跟奶奶要钱买烟的时候,爷爷就像个孩子一样,伸着手跟奶奶要钱;奶奶伸手打他的手心,爷爷就笑嘻嘻地继续伸着手;直到目的达成,才乐呵呵地走开,去村头买烟。奶奶每次嘴上抱怨爷爷抽烟,但是她还是会从口袋掏出那个包裹着纸币的蓝布手帕,小心翼翼,一层一层地打开,笑着递给爷爷一块钱。
      我喜欢缠着我的爷爷奶奶,因为他们总是有好吃的。
      每次爷爷在卧室冲麦片,我一闻到香味,就屁颠屁颠地跑到房间,睁大眼睛,舔着嘴唇,期待爷爷能够赏我一口。在尝到甜甜的麦片或者芝麻糊后,我会习惯性把它们含在嘴里,浓醇的香味和甜味在舌尖散开,连牙齿都变得甜了起来,总而言之,就是舍不得咽下去。
      后来,爷爷把逢街买的吃食,放在堂屋顶的挂钩上的那个篮子里,我就够不着了。为此我绞尽脑汁,我常常偷偷站在板凳上,手里拿着衣架,去够竹篮里的吃食,可总是够不着,虽然也有侥幸够到的时候,但我还是非常迫切地希望自己赶紧长大。
      可惜,后来长大了,再也没有喜欢吃的零食了。
      过去,儿子成家后都要跟父母分家,各过各的生活,所以私人物品都分得比较清楚,哪怕是在一个屋檐下,一日三餐也是各管各的。但这也不影响我对爷爷奶奶的爱,因为在他们能力范围之内他们已经给过我很多温暖和关怀,这便够了。
      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姑姑家的表妹出生没多久就寄养在奶奶家。表妹跟弟弟一样大,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别人都以为是双胞胎。
      小时候,我经常像个大人一样,左手牵着表妹,右手牵着弟弟,在村里溜达。我经常拉着他们两个一起去地里“寻宝”,带他们去偷果子、去拔菜、去捉泥鳅、去抓蝉、去捡桑葚。
      春天,当麦田绿意盎然的时候,我们背着爷爷亲手编制的小竹篓,屁颠屁颠地往田地里去挖野菜喂鸡。我们最喜欢挖春天麦地里开着的油菜花。黄灿灿的,在绿油油的麦地里“鹤立鸡群”十分醒目和鲜艳。这也是我们的囊中之物,割了回家喂猪。
      夏天,当苹果树刚开始结出小小的果实,我便带着他们去苹果田“视察”,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看苹果是否长大,能不能吃。我们对一家硕果累累的苹果新品种垂涎欲滴,当其他苹果树才刚结出果子的时候,他们家的苹果已经有我们小拳头一样大了;肯定很好吃,做梦都想尝一口。我们常常惦记着这棵苹果树,每次路过,都垂涎欲滴盯着那爬满枝头又绿又大的苹果。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先下手为强。
      于是,我带着弟弟和妹妹一起去偷苹果。
      我负责爬树摘果子,弟弟妹妹帮我把风,我们里应外合,计划得天衣无缝。
      那一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钻进苹果地里偷偷摘了几个我们惦记许久的青苹果,由于当时我做贼心虚不敢摘太多,最后只摘了十几个绿油油的小苹果;忍不住咬一口,甜进心里,最后心满意足地用衣服兜捧着小苹果满载而归。
      当我跑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偷了苹果心里很慌张,也无暇顾及掉落的鞋子,当务之急,是先把苹果干掉。
      于是,我们三个孩子带着战利品,躲到自家的苹果田里开始“销赃”。我们迫不及待地开始品尝这个早熟的苹果,果然不负此行,咬一口苹果,香甜脆口,虽没有红富士的香味,但是甜味却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吃饱了以后,我们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打着嗝,才开始为那只丢了的小鞋子发愁。
      三个小人开始出谋划策。
      最终,我们三个人决定,不去找鞋子了;回去就跟家里说鞋子跑掉了,如果被发现鞋子掉到这家苹果园就说是被狗叼到了这里;总而言之,千万不能让鞋子成为赃物。
      我们为自己找的理由感到天衣无缝,我们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我们三个发誓谁也不许说出去,我们伸出灰不啦唧的小手,勾起彼此的小指头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偷苹果,让我心虚了好几天。
      导致我每次去自己苹果地路过“犯罪现场”时都做贼心虚。直到有一天,我妈问我:鞋子怎么掉到别人家的苹果地里去了。当时我面红耳赤,我以为偷苹果的事情泄露了,准备接受惩罚,我在心里发誓:绝不供出我的弟弟和妹妹,一人做事一人当。结果,是我多虑了,真是虚惊一场啊!
      做贼心虚的感觉实在太不舒服了。
      后来,无论人家的果子多大多红,我也只看看,再也不偷了。
      要偷也是在梦里,悄悄的。
      后来,一放暑假,我就跟亲戚家的孩子去隔壁村偷桃子,偷西瓜还有梨子。
      几乎每年暑假都去偷,真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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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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