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天下

作者:筱轻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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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路同谋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

      顾清晏独坐案前,那柄新得的“秋水”短剑置于手边,冰冷的剑身映照着他沉静的眉眼。他没有睡意,而是将入府这三日来的种种,如同审视棋局一般,在脑中清晰地铺陈开来:

      第一日:他入府,与萧景渊针锋相对。
      第二日:萧景渊被下药,却强忍驱离他。
      第三日:萧景渊遇刺,他被迫出手相救;紧接着,他自己便遭遇了精准的刺杀。

      思绪至此,豁然开朗。

      除了刚才那场直冲他来的刺杀,前面所有事件——无论是萧景渊被下药,还是萧景渊遇刺——表面上针对的是萧景渊,但最终的作用力,却都精准地落回到了他顾清晏的身上!

      下药,是想让他与萧景渊关系破裂,或沦为玩物,彻底毁掉他。
      行刺萧景渊,是想逼他出手,试探他的底线与实力,或者借萧景渊之手除掉他这个“麻烦”。

      所以,从始至终,躲在暗处的那些人,目标都是他顾清晏。

      这个结论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冰冷。

      尤其是那天下药……手段之龌龊,意图之卑劣,是想从根本上摧毁他的意志与清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这比刀剑相加,更显恶毒下作。

      萧景渊知道吗?

      顾清晏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以萧景渊的精明,恐怕在赠剑之时,就已经想通了这一层。所以他才会说“府里进了老鼠”,所以才会将“秋水”赠予他防身——这既是补偿,也是一种无声的告知和形成联盟的邀请。

      他被拖进了萧景渊的战场,而萧景渊,也因他卷入了更深的漩涡。

      他们二人,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顾清晏缓缓拿起“秋水”,抽出半截剑身,寒光映亮了他清冽的眸子,那里面不再有困惑,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决断。

      既然躲不过,那便不躲了。

      暗处的敌人想看他狼狈,想看他屈服,想借萧景渊之手除掉他?

      偏不让他如愿。

      他要借着萧景渊给的这把“秋水”,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劈出一条自己的生路。

      也要让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们看清楚,他顾清晏,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书房的萧景渊与在偏院的顾清晏,面对着不同的线索与情报,脑海中却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北镇节度使,王锟。

      那个因顾清晏的“入局”而联姻失败、颜面扫地的封疆大吏。

      对于萧景渊来看,幕僚呈上的密报显示,那批刺客所用的兵器虽经处理,但细微处的锻造工艺仍带有北地军中的痕迹。而下药之事,虽手段阴私,但能在他府中安插如此眼线,并精准把握时机,绝非寻常势力能为。动机、能力、时机,全都指向了因联姻失败而怀恨在心的王锟。
      在顾清晏这里逻辑就更为直接了。
      谁最恨他“坏了姻缘”?谁最想看到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从而向萧景渊证明“看,你护着的就是个祸水”?谁又有能力在萧景渊的府邸接连动手?幕后之人已然清晰明了。

      萧景渊在书房内,指尖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锟……好,很好。”他低声自语,眸中杀意凛然。
      原先他只当是政敌寻常的试探与打击,没想到对方竟将主意打到了顾清晏头上,用的还是那般下作的手段。这已超出了政斗的底线,触了他的逆鳞。
      他之前对顾清晏是志在必得的占有,而此刻,因这外部的威胁,一种更强烈的保护欲油然而生。他的人,岂容他人觊觎陷害?

      顾清晏在偏院,他擦拭着“秋水”剑身,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如霜。
      “原来如此。”所有线索连成一线。
      他被当成了打击萧景渊的突破口,或者说,王锟的目标是一石二鸟——既报复了萧清晏,又能借此重创甚至扳倒萧景渊。
      “拿我作筏……”顾清晏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只怕你没这个本事。”

      此时的书房内。

      萧景渊听完幕僚关于王家近期异动的最终汇报,挥手让人退下。他踱至窗边,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夜色,精准地落在那座安静的偏院方向。

      他不需要去问,也根本不需要去证实。

      以顾清晏的玲珑心窍,在遭遇直指自身的刺杀后,若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那便不是他萧景渊看得上的人了。

      “他定然也知道了。”

      这个认知,让萧景渊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又带着些许奇异的满意弧度。很好,与一个蠢人周旋是无趣的,与一个明白的聪明人博弈合作,哪怕过程气人,却也值得。

      他几乎能想象出顾清晏此刻在做什么——定然是擦着那柄“秋水”,神色清冷,眼底却藏着算计的寒光,在心里将王家上下问候了个遍,顺便……或许也会想到他萧景渊这个暂时的“盟友”。

      偏院中。

      顾清晏将“秋水”归入鞘中,置于枕边。烛光下,他面容平静,唯有微微跳动的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映出点点星火。

      萧景渊那边毫无动静,没有新的质问,没有多余的试探,只有这柄意义非凡的剑,和明显加强了的府中守备。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他知道了。”

      ——知道我已看破,知道我与他在此事上,立场已然一致。

      顾清晏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合上眼。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他依旧厌恶萧景渊的强势与掌控,但在此刻,知晓有这样一个强大的、且目标一致的“盟友”在共同面对暗处的毒蛇,竟让他感到一丝……并非安心,而是更为冷静的决绝。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们的猜想,第四日,近午时分。

      王府的马车停在萧府门外,王琨的嫡女王芷音,一身华服,姿容明艳,以代父探望萧大人为由,带着厚礼,言辞恳切又不失身份地周旋了一番,竟让她寻了个由头,径直朝着府邸深处、那位传闻中萧大人极为“看重”的顾公子所居的偏院而来。

      门房与家丁见她方向不对,脸色微变,却碍于其身份不敢强拦,只得一面虚与委蛇地引路,一面暗中派人火速去向萧景渊禀报。

      王芷音步履不停,脸上挂着得体却疏离的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冰冷的探究与嫉恨。她倒要看看,是怎样一个男子,能让她王家颜面尽失,让萧景渊那般人物也另眼相待!

      行至偏院门口,她竟不顾引路家丁的劝阻,直接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

      “吱呀——”

      院内,顾清晏正于梅树下静立,似乎在沉思。这突如其来的闯入与门响,让他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只见他身影微侧,袍袖一拂,原本置于石桌上的“秋水”短剑已被他握于手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下意识的警惕与凛冽。剑虽未完全出鞘,但那瞬间迸发的寒意,已让院中空气为之一凝。

      然而,就在他抬眸看清闯入者是一名盛装华服的女子,并且其容貌与那份隐隐的骄纵之气,让他立刻与脑海中关于王家嫡女的信息对上号时——

      他握剑的手势几不可察地一松,周身那骤然的凌厉如同潮水般退去。手腕一转,流畅地将短剑重新归于桌上,仿佛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戒备从未发生过。

      他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拂了拂衣袖,目光平静地看向不速之客,并未言语,但那无声的注视,已然是一种质问。

      王芷音将他这一系列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更是巨震。这顾清晏……竟有如此身手?而且,他见到自己,竟能如此快地收敛敌意,恢复平静?这份定力,绝非寻常之辈。

      王芷音眼见顾清晏不仅姿容绝世,那份身处逆境却依旧从容不迫的气度更是刺眼。她心中嫉恨如火,又自恃身份尊贵,哪里肯按礼数问好。

      顾清晏眸色微冷,却依着最基础的礼节,向她行了拱手礼,声音清越平静:
      “见过小姐。”

      这一行礼,在王芷音看来,便是低头的象征。她心头那股被父亲训斥、被京中贵女暗中嘲笑的怨气瞬间找到了宣泄口,气焰骤然嚣张。她上前一步,目光如同淬毒的针,上下打量着顾清晏,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恶意:

      “据我所知,公子是罪臣之子,如今又委身萧大人才得以立足?”她嗤笑一声,声音拔高,确保周围隐约能听见,“外面寻常人家小女娘都做不出来的事,公子做得倒是毫无心理负担,当真是……好涵养。”

      这话可谓恶毒至极,不仅当面揭人伤疤,更是将“委身”二字咬得极重,将其与“罪臣之子”的身份捆绑,进行人格上的彻底羞辱。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隐在暗处的侍卫、赶到的家丁,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向顾清晏。

      然而,顾清晏闻言,脸上却不见丝毫怒容。他甚至缓缓直起身,唇边反而漾开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雪上反射的月光,清冽逼人。

      他迎上王芷音挑衅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

      “小姐此言差矣。”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娇容。
      “顾某立足,凭的是自身本事。至于委身与否……”

      他话音微顿,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与嘲弄。
      “此事,小姐或许该去问问萧大人,是否情愿。”

      王芷音被顾清晏那几句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话噎得气血翻涌,俏脸涨得通红。她自幼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等绵里藏针的羞辱?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个她根本瞧不上眼的“罪臣之子”!

      理智被怒火烧断。

      她料定顾清晏身份卑贱,绝不敢对身为节度使千金的自己动手!

      “你——!”王芷音尖叱一声,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风范,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带着风声,朝着顾清晏那张清冷绝尘的脸狠狠扇去!

      掌风凌厉。

      周围的侍卫家丁看得心头一紧,几乎要惊呼出声。这一巴掌若是落实了,以王小姐这毫不留情的力道,顾公子……

      然而,站在原地的顾清晏,眼看着那巴掌袭来,竟然真的……不闪不避。

      他甚至微微合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逆来顺受,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那巴掌即将触及他脸颊的瞬间——

      “住手!”

      一声冰冷至极、蕴含着滔天怒意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院门口炸响!

      一道玄色身影快得只留下残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萧景渊已如一座山岳般挡在了顾清晏身前。

      王芷音的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停在半空,再无法寸进!那巨大的力道,痛得她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萧景渊面沉如水,眼底是酝酿已久、终于爆发的风暴。他看也没看痛得说不出话的王芷音,目光越过她,直直落在她身后那个安静垂眸的顾清晏身上。

      当他看到顾清晏白皙的脸上虽然没有掌印,但那副默默承受、仿佛习惯了欺辱的姿态时,胸腔里的怒火与一种尖锐的心疼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甩开王芷音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王芷音强忍着手腕上钻心的疼痛,稳住身形,脸上惊惧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属于顶级权贵嫡女的冰冷与傲慢。她轻轻活动了一下被抓出红痕的手腕,目光锐利地看向萧景渊。

      “萧大人倒是及时。” 她语带讥讽,着重了“及时”二字,暗指他偏袒。

      随即,她挺直脊背,恢复了与萧景渊平辈论交的姿态,甚至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王家手握重兵,镇守北疆,其势力和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确实比新贵萧家更为根基深厚。

      “萧大人,”她声音冷了下来,“念在你我两家虽然未成的姻亲面子上,此前种种,我王家被冒犯,并未与你过多计较。”

      她的目光扫过静静立于萧景渊身后的顾清晏,嫉恨与厌恶几乎化为实质。

      “如今,你为了一个……这样的人,出手伤我,”她扬起那只被攥出红痕的手腕,如同展示证据,“是不是不太妥——”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与警告:

      “甚至,有些放肆了”

      最后三个字,重若千钧,带着北镇节度使府的赫赫威势,狠狠压向萧景渊。她在逼他权衡,逼他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顾清晏,是否真要与她王家、与北地军镇彻底撕破脸。

      全场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萧景渊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这已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更是两大势力的一次正面碰撞。

      顾清晏依旧垂眸站着,仿佛事不关己,唯有在无人看见的袖中,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面对王芷音的以势压人,萧景渊没退缩。他上前一步,身形挺拔如松,不仅未被对方气势压倒,反而以其更深沉、更凌厉的威势反压。

      他目光如寒冰,直视王芷音,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王小姐,看来你还没弄清楚状况。”

      “第一,你我姻亲未成,便已是陌路。拿未曾发生的事来讨面子,是你王家不识趣。”

      “第二,”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危险起来,“你在我府中,欲动手伤我幕僚,究竟是谁在放肆?莫非你北镇节度使府,已凌驾于王法之上,可以随意闯入朝廷大员府邸行凶?”

      他直接将个人冲突,拔高到了“藐视王法”的层面。

      “第三,” 萧景渊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最后的通牒,“回去转告王节度使,他若不会管教女儿,我不介意代劳。至于伤你……”

      他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你若再敢动他一根手指,便不只是手腕红痕这么简单了。送客!”

      这番话,彻底撕破了脸,也明确无误地告诉王芷音和王家——顾清晏,我护定了。不惜一切代价。

      王芷音听完萧景渊那不留丝毫余地的回护与威胁,不怒反笑。那笑声清脆,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与决绝。

      “好,好一个萧景渊。”她连道两声好,眼中最后一丝对姻亲旧情的幻想也彻底湮灭,只剩下属于政治对手的冷酷,“既然萧大人如此看重这份‘主仆情深’……”

      她刻意咬重“主仆”二字,进行最后的讽刺。

      “那么从此,我北镇王家,将收回给予你萧家的一切——兵权、粮饷、人脉,所有扶持,尽数断绝!”

      她扬起下巴,如同宣判般,一字一顿地砸下最后的重锤:

      “萧大人,没有我王家,你家气数已尽了。”

      说完,她不再多看萧景渊一眼,更不屑于去看他身后那个引得萧景渊昏了头的祸水,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与决绝,凌厉转身,华美的裙摆划开一道锐利的弧线,在众多或惊惧或复杂的目光中,昂首离去。

      院中一片死寂,只剩下她离去时那句“气数已尽”如同诅咒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王家若真的全面撤资反目,对根基尚不算无比稳固的萧家而言,无疑是致命一击。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萧景渊,想从他脸上看到惊慌、后悔或是凝重。

      然而,萧景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王芷音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窥不见底。无人能看出他此刻心中是惊涛骇浪,还是已成竹在胸。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一众噤若寒蝉的下人,落在了自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顾清晏身上。

      四目相对。

      萧景渊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卸下某种枷锁的平静,又像是在对顾清晏做出某种宣告:

      “现在,你我当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院内闲杂人等早已被萧景渊一个眼神屏退,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剑拔弩张。

      顾清晏看着萧景渊,眸色清润,仿佛只是问了一句寻常的“今日天气如何”。他唇角甚至还含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

      “怎么样,因为护我,惹得她反目,”他顿了顿,目光如清泉般落在萧景渊深不见底的眼底,

      “后悔吗?”

      这个问题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它问的不是局势,不是得失,而是萧景渊的内心。

      萧景渊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色,反而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声音低沉而平稳:

      “若我方才任由她掌掴了你,或是将你交出去平息王家的怒火,”他紧紧盯着顾清晏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你会如何?”

      顾清晏只是沉默,像是在出神

      萧景渊没有得到顾清晏的答案,他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缓缓勾起唇角,那是一个带着强大自信与某种释然的弧度。

      他开口,目光灼灼,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我为何要后悔?”

      “失去一个摇摆不定、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的所谓‘盟友’?”
      “得到一个……”他的目光在顾清晏清俊的面上流转,语气笃定,
      “绝不会背弃的自己人?”

      他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顾清晏,这笔账,我怎么算,都觉得是赚了。”

      风声穿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也吹动了两人相峙的衣摆,一玄一白,在萧瑟的秋意中交织。

      萧景渊那句“怎么算都是赚了”的余音仿佛还萦绕在空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顾清晏闻言,并未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融化,又似乎有更深的情绪在沉淀。

      许久。

      久到萧景渊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或是一句带刺的话将这份过于直白的情谊推开。

      顾清晏却忽然偏开了头,视线落向那株在风中微颤的残梅,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流露出一丝极少在他身上见到的……类似于疲惫和回忆的东西。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更缓,像是蒙上了一层旧日的尘埃。

      “我家道中落那天,”

      他顿了顿,仿佛那几个字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受了不知道多少冷眼,多少阻碍。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昔日门庭若市,转眼便路绝人稀。”

      他没有看萧景渊,仿佛只是在对着虚空中的过往低语。但这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了一幅无比清晰而惨痛的画卷,那是他从云端跌落淤泥时,独自舔舐过的世态炎凉。

      然后,他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萧景渊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讥诮与算计,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的了然。

      他轻轻说道:

      “如今,你要走我的老路了。”

      萧景渊看着眼前这个清瘦挺拔的人,听着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惨痛的过往和最犀利的预言,胸腔里那股因与王家决裂而产生的、被强行压下的凝重与不确定,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

      前路或许荆棘遍布,众叛亲离。

      但至少,他身边站着的是顾清晏。

      一个同样从尸山血海中走过,并且提前为他指明了路上陷阱的人。

      萧景渊迎上顾清晏的目光,眼中风暴敛去,化作一种更为深沉坚定的东西。他缓缓开口:

      “那又如何?”

      “至少这一次,猢狲散尽后,留下的,不是猢狲。”

      萧景渊那句“那又如何?”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风中散开。

      他本以为会看到顾清晏如往常一般,回以清冷的颔首,或是带着刺的认可。

      然而,没有。

      顾清晏依旧偏着头,视线固执地落在残梅上,仿佛那干枯的枝桠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只是,萧景渊敏锐地察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那原本挺直如松的脊背,似乎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丝。

      更让萧景渊心头一紧的是——

      顾清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很轻微,若非离得这般近,若非他全部心神都系在对方身上,绝难发现。那颤抖并非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极力压抑着什么,却终究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战栗。

      是因为提及旧事,勾起了蚀骨的寒意?还是因为这秋风,确实太过萧瑟?

      不。

      萧景渊立刻否定了这些念头。顾清晏不是畏寒之人,他的心志更比金石坚硬。

      那这颤抖……

      电光火石间,萧景渊明白了。

      这不是畏寒,也不是恐惧。

      这是他在卸下心防、袒露了最脆弱的过往之后,身体本能产生的、无法控制的反应。那平静语调下掩藏的,是至今仍未愈合的伤口被重新撕开的剧痛,是独自咀嚼了太久世态炎凉后,骤然遇到一个可能“同行”之人时,那巨大冲击所带来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震荡。

      他在害怕。

      不是害怕前路的艰难,而是害怕这刚刚建立的、过于沉重的信任与联结。

      他在挣扎。

      在与那个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以冰冷和算计为盔甲的自己,做最后的抗争。

      萧景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不疼,却酸胀得厉害。所有关于权势、关于博弈的思绪在这一刻都远去了,他眼中只剩下这个看似清冷坚强,实则内里早已被命运摧折得千疮百孔,却依旧挺直脊梁、甚至试图来“预言”他命运的人。

      他没有说话。

      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甚至冒犯。

      他只是上前一步,抬起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与慎重,将自己身上那件犹带体温的玄色大氅解下,然后,轻轻披在了顾清晏的肩上。

      动作间,他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顾清晏颈侧的皮肤,一片冰凉。

      萧景渊替他拢了拢大氅的领口,指尖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似乎停滞了一瞬。

      他依旧没有看顾清晏的眼睛,只是望着庭院深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能融化坚冰的暖意,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路或许难走。”

      “但风雨再大,总有能遮蔽的地方。”

      萧景渊的大氅带着温暖的体温和熟悉的冷冽气息,将顾清晏周身笼罩。那细微的颤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熨帖了片刻,但并未完全平息。

      他没有去看肩头象征着庇护的大氅,也没有看近在咫尺的萧景渊,目光依旧空茫地落在不知名的远处,仿佛在与自己内心某个声音搏斗。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刚才更加沉重。

      许久,顾清晏的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比之前更加低哑,几乎要散在风里,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冷静,将那句盘旋在心底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刚才……” 他顿了顿,像是需要积蓄力气,

      “你要是把我交出去,至少能保你……平安。”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萧景渊,也刺向他自己的心。

      它剥开了所有算计与博弈的外衣,露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在绝对的利害面前,我是否值得你牺牲至此?

      这不仅仅是疑问,更像是一种……将自己置于砧板之上的交付。他将自己的价值,连同可能被抛弃的结局,一并摊开在了萧景渊面前。

      萧景渊闻言,眸色骤然转深,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怒意,更有一种被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不信任”所刺伤的钝痛。

      他没有允许顾清晏继续说下去,也没有允许他沉浸在这种自我牺牲的假设里。

      他猛地伸手,不是触碰,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攥住了顾清晏的手腕。那手腕冰凉,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顾清晏,” 他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被激怒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看轻我了。”

      他逼视着对方终于转过来的、带着一丝愕然的眼眸,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要的,从来就不是独善其身的‘平安’。”

      “若连自己想护的人都护不住,这权柄,这地位,要来何用?不过是空中楼阁,徒惹人笑!”

      他的指腹感受到对方腕骨下急促的脉搏,如同被困的鸟雀。

      “把你交出去?” 萧景渊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

      “除非我死。”

      四个字,重若山岳,砸在顾清晏的心上,也砸碎了所有不安的假设。

      这不是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更撼动人心。这是一个枭雄,在权力与私心的天平上,做出的最终、也是最狂妄的选择。

      风雨欲来,但他选择的不是避风港,而是与身边这个人,同舟共济。

      萧景渊那句“除非我死”的余音尚未散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在两人之间震荡。

      顾清晏看着他,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动,有茫然,还有一丝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名为“不信任”的壁垒在缓缓崩塌的裂痕。

      “……”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没有欢喜,只有无尽的苍凉和一丝自嘲。

      然后,在萧景渊深沉的目光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抬起另一只未被握住的手,缓缓解开袖口的系带,轻轻撩起了那素白如雪的宽大袖袍。

      一截清瘦伶仃的小臂暴露在微冷的空气与昏暗的光线下。

      而上面,交错纵横着数道已经转为深紫青黑的淤痕,有些甚至还能看出是棍棒或是某种钝器留下的印记,旧伤叠着新伤,触目惊心。

      这与他清冷出尘的气质形成了惨烈而残酷的对比。

      顾清晏的目光落在那些伤痕上,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诉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家道中落那天,挨的打……”

      他顿了顿,抬眸看向萧景渊,眼底是一片沉寂的灰烬。

      “可比王小姐未落那下,要重,要多。”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是他从云端跌落时,所经历的一切屈辱、暴力和世态炎凉。他早已习惯了独自承受,习惯了用冷漠包裹伤口。

      他晃了晃那只布满伤痕的手臂,像是在展示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微弱劝诫:

      “所以,你又何必……”

      何必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
      何必为了挡下那微不足道的一巴掌,赌上你的前程?
      我早已习惯了伤痛,习惯了被抛弃,你实在不必……为我这般。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萧景渊已然听懂。

      他看着那截手臂上的青紫,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比看到顾清晏颤抖时,更痛百倍。

      他之前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占有欲、所有的欣赏,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种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与震怒。

      他抬起头,目光如燃烧的火焰,牢牢锁住顾清晏试图躲闪的视线,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沙哑不堪:

      “顾清晏,你听清楚了。”

      “从前无人护你,你不得不忍。”

      “但从今往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撼天动地的誓言感:

      “有我在,谁动你一分,我便让他用十分、百分来还!”

      萧景渊那番如同誓言般的话语,带着滚烫的温度,砸在顾清晏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了滔天巨浪。他几乎要溺毙在那份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维护与疼惜里。

      他能感觉到萧景渊指尖的轻颤,能看见对方眼中那几乎要焚尽一切怒火与心疼。

      太烫了。

      这温度让他感到恐慌。

      他猛地抽回了被握住的手腕,迅速将撩起的袖子拉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那些不堪的伤痕,仿佛要将刚才那短暂的失控与脆弱一同掩盖。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再抬眼时,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恢复了往日那种清冷疏离、甚至带着一丝算计的模样。只是那眼尾微微泛着的红,泄露了方才的不平静。

      他后退了半步,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语气变得平静,甚至带着点就事论事的冷静:

      “所以,” 他开口,目光落在萧景渊依旧深沉的眼眸上,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偏偏求到你这儿?”

      这句话,将刚才那几乎要脱离掌控的情感氛围,猛地拉回了最初的起点——一场充满算计的交易。他像是在提醒萧景渊,也像是在告诫自己。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萧景渊,招惹上我,就意味着麻烦不断。”

      “以后,你要举步维艰了。”

      萧景渊看着他迅速变脸,重新戴上那副清冷面具,却清晰地看到了他强装的镇定下那细微的慌乱与动容。

      他没有戳穿,只是顺着他的话,目光锐利如旧,语气却带着一种了然和更强的侵略性:

      “举步维艰?”
      “那正好。”
      “这京城的风平浪静,我早已腻了。”
      “有你在一旁看着这风云因我而起,想必精彩得很。”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安稳。而顾清晏,就是他甘愿卷入所有风波的理由。

      顾清晏转身,白色的衣袂划过一个干脆利落的弧度,消失在门扉之后,将那满院的萧瑟与刚刚掀起的惊涛骇浪一并关在门外。他需要这方独处的空间,来消化那些他几乎无法承受的炽热情感,重新将自己破碎的防线拼凑起来。

      萧景渊站在原地,并未强行追入,也没有再多作停留。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合拢的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正在独自舔舐伤口、却又强装无事的人。

      他转身,迈步离开。

      然而,就在他踏出院落的那一刻,方才顾清晏所有的言行——那下意识的颤抖、袒露伤痕时的平静与自弃、那句“何必如此”的劝诫、以及最后迅速缩回冰冷外壳的举动——如同散落的拼图,在他脑海中瞬间完整地拼接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得让他心头巨震的结论。

      原来如此。

      他所做的一切,他所有的尖锐、疏离、反复试探,甚至那看似精于算计的利用……

      这一切的一切,根源并非性格恶劣,也非纯粹的权谋,而是源于他内心深处根植的、巨大的不配得感,和那些至今仍在流血的家庭创伤。

      他不敢相信会有人毫无代价地护他,所以用“人情”和交易来界定关系,这样当失去时,才不至于太过狼狈。
      他习惯了被抛弃和背叛,所以先一步表现出不在乎,甚至提前预言“举步维艰”,仿佛这样,当厄运来临时,他就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将自己物化为“麻烦”和“代价”,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或许只有这样明确的“价值”,才值得被别人短暂地“利用”和“收留”,而不涉及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情感。

      他不是在拒绝萧景渊。
      他是在拒绝那个“可能再次被抛弃” 的未来。
      他用一身尖刺,守护着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依然在微弱跳动的心。

      想通这一切的萧景渊,脚步猛地一顿。胸腔里不是怒火,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烈心痛与无比清晰认知的酸楚。

      他之前所有的博弈、试探、乃至强势的占有,或许都用错了方式。

      顾清晏需要的,或许不是另一个展示力量和权势的征服者。
      他需要的,是一个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理解他所有恐惧,并且……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的同行者。

      萧景渊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路确实举步维艰。
      但比起权谋争斗,他此刻更觉紧迫的,是一场更为漫长和艰难的征战——他要如何,才能一点点抚平顾清晏心底的伤痕,让他相信,他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包括自己这份,不容置疑的守护。

      这场征战,他心甘情愿,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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