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愈客栈经营日志

　　清晨，林溪是被冻醒的。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寒气像细针，直往骨头里钻。她起身，将所有衣服都裹在身上，依然觉得冷，楼下静悄悄的，没有昨日那种压抑的挣扎声，只有一片沉滞的寂静。

　　她下楼时，看到卫铮已经起来了。他正将昨晚抵门的条凳挪开，新修好的门板厚重结实，将寒风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堂内虽然依旧空旷寒冷，但没有了穿堂风，总算有了点可以存住热气的空间。

　　火盆里的火昨夜就已经熄灭了。林溪重新生火取暖，去灶间将水烧上。卫铮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拿起角落的扫帚，开始清扫堂内昨日修理门板留下的木屑和尘土。他的动作依旧有些滞涩，左臂明显不敢用力，但右手稳而有力，将地面打扫的干干净净。

　　“今天我去趟镇上，买些米面和必需品。”林溪一边往陶罐里舀粟米，一边说，“门修好了，但窗户的缝隙还得想办法糊一糊，不然太冷。还有，得看看有没有便宜的旧皮子，挡风效果好些。”

　　卫铮停下扫帚，看向她：“什么时候去？”

　　“早去早回，集市逢十，今日刚好初十，应该有些好东西。”林溪将陶罐架到火上，“你伤未好，留在客栈看门吧。若有......若有人来，就说客栈还未正式开张，暂不接待。”

　　她本想叮嘱他小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男人显然比她更清楚如何应对可能的危险。

　　卫铮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同去。

　　早饭依旧是粟米粥，配着所剩无几的咸菜。两人沉默地吃完。林溪收拾了碗筷，将最后一点糖仔细包好，又将母亲留下的，已经空了的几个调味罐擦干净，放进竹篮。她数了数身上仅剩的铜钱，心里盘算着今日必须买的东西：粮食、盐、油，如果可能再买几个鸡蛋。糖太贵，暂时不能想了。

　　正要出门，卫铮忽然叫住她：“等等。”

　　林溪回头。

　　他走到昨晚自己休息的角落，从那件羊皮袄的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走过来递给她。布包不大，但入手沉甸甸的。

　　林溪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散碎银子和一些铜钱，加起来约莫有二两多。

　　“房钱，和昨日的药钱。”卫铮的声音很平淡，“不够的，日后补上。”

　　林溪看着手里的钱，又抬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坦荡，仿佛这只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想起昨夜他梦魇中痛苦的样子，想起他肩头狰狞的伤口，想起那枚染血的残破军牌。这些钱，或许是他仅剩的财务。

　　“用不了那么多。”林溪掂了掂，取出大约够十日房钱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将剩下的包好递还，“这些你先收着。客栈刚起步，我也只能提供最简单的食宿。等你伤好，若愿意继续留下来帮忙，我们再细算。”

　　卫铮看着他，没接。

　　“拿着吧。”林溪将布包塞进他手里，“边关之地，身上留些钱，总归方便些。”她顿了顿，补充到，“况且，门是你修的。”

　　卫铮握紧了那个布包，手指收紧又松开。最终，他点了点头，将布包收回怀里。“早去早回。”他低声道，“路上当心。”

　　“嗯。”林溪跨起竹篮，推开那扇厚重的新门。清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天色灰蒙蒙的，地上积雪未化，踩上去咯吱作响。

　　望归镇的集市，比她预想的还要冷清。一条主街，稀稀拉拉摆着不到二十个摊位。卖的东西也简单：自家种的蔫巴巴的冬菜、冻的硬邦邦的少量肉食、一些山货、还有从更西边贩来的劣质盐块和茶砖。行人不多，大多缩着脖子，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边地人特有的、被风霜刻蚀的漠然。

　　林溪先去了粮店。黍米、粟米、豆子的价格都比京城贵了近一倍，且成色一般。她仔细挑拣，买了足够支撑半月左右的粟米和一点豆子。黑荞麦面便宜些，但粗糙的扎手，她还是买了几斤。白面也有，但价格令人咂舌，她犹豫再三，想到客栈总要有点能拿出手的东西，最终还是咬咬牙，称了两斤---这几乎是今日最大的一笔开销。

　　盐是必需品，再贵也得买。油更是奢侈，她只买了一小罐最便宜的荤油。经过一个卖鸡蛋的老妇摊位时，篮子里只剩下五个鸡蛋，个头不大，但看着还算新鲜。林溪全要了。老妇用干草仔细给她包好。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街角一个卖杂货的摊子上。那里有几张处理得不甚干净的兔皮和几张更大的，鞣制粗糙的羊皮。她走过去问了价，羊皮太贵，兔皮稍便宜些，但也需不少钱。她摸了摸怀里剩下的铜钱，放弃了。挡风的东西，或许可以另想办法。

　　正准备离开，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和孩童细弱持续的啼哭。

　　林溪回头。只见一个穿着褪色棉袄，鬓发微乱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正站在街边，茫然四顾。妇人脸色苍白憔悴，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和惊惶。孩子在她怀里不安的扭动，哭声嘶哑无力，小脸通红。

　　妇人似乎想找什么，又不知该去哪里。她看到林溪的目光，下意识地瑟缩一下，将孩子报的更紧，转开了脸，低声哄着孩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乖，不哭，娘在呢......很快就好了......”

　　林溪脚步顿了顿。她看了看自己沉甸甸的篮子，又看了看那对母子。寒风卷起地上的血沫，打在妇人单薄的衣衫上，孩子哭得更加厉害。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去。

　　妇人见她折返，更显紧张，抱着孩子后退了小半步。

　　林溪在她面前停下，没有靠得太近，声音平和：“这位娘子，是寻人，还是找住处？”

　　妇人抬起头，警惕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只是将孩子的脸往怀里藏了藏。

　　“镇子西头，有家客栈，叫‘客安栈’。”林溪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虽简陋些，还算干净，价格也公道。若需落脚，可去那里。”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覆盖：“客......客栈？贵不贵？我......我们只住一晚，明早就走。”

　　“一日三餐，连带住宿，大人十五文，孩子五文。”林溪报了个比市价略低、但考虑到目前条件也能保本的价格。她知道，这母子二人，恐怕也拿不出更多。

　　妇人低头看了看怀里哭得打嗝的孩子，又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荷包，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喃：“......多谢指点。”

　　林溪不再多说，颔首示意，便提着篮子先一步往回走。她能听到身后略显踉跄的脚步声跟随着。

　　回到安客栈时，卫铮正站在门口。他已经将堂内彻底清扫了一遍，破损的桌椅归拢到角落，空出来的地方显得整齐了许多。看到林溪回来，他目光先落在她身上，随即越过她，看向她身后不远处那对迟疑的母子。

　　他的眼神没什么变化，只是握着扫帚的手微微紧了紧，随即又松开，侧身让开了门口。

　　林溪对卫铮点了点头，对那妇人说：“进来吧。”

　　妇人抱着孩子，怯生生地跨过门槛。堂内比外面暖和不少，虽然依旧空旷破旧，但火盆依旧散发着稳定的热意。新修好的门挡住了大部分寒风。孩子似乎被环境的改变吸引，哭声小了些，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四处看。

　　“楼上右手第一间房勉强可用，我去收拾一下。”林溪放下沉甸甸的篮子，对妇人道，“孩子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他脸色有些红。”

　　妇人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将孩子的脸往怀里藏了藏：“没......没什么，路上受了点风寒，已经吃过药了。”

　　林溪不再追问，去厨房倒了碗温水过来：“先喝点水，暖暖。稍坐，我去收拾房间。”

　　妇人接过碗，连声道谢，自己却没喝，而是小心喂给孩子。孩子啜饮几口，又开始小声抽噎。

　　林溪上楼去拿被褥。另一间客房久无人住，虽然简单收拾过，却冷的像冰窖，且只有光板床。她将自己房里的厚褥子抽出一条，又抱了一床旧棉被，把客房的床铺好。

　　等她下来时，看见那孩子哭闹得更厉害，在妇人怀里扭来扭去，妇人怎么哄都哄不住，急的自己也快掉眼泪，一边拍抚孩子，一边喃喃道：“别哭，宝儿别哭......娘在这儿......没事了，没事了......”

　　卫铮已经打扫完毕，将扫帚放回角落。他站在不远处，看着那对母子，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然后转身，径直走向后院，仿佛对堂内的哭闹不胜其烦。

　　林溪和妇人说：“杯子有些薄，晚上若冷，再叫我。孩子怕是受了惊吓，又病着。我给他做些吃食，看能不能安抚一下。”

　　妇人又是感激又是无措：“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掌柜了......”

　　“不麻烦。”林溪说完，便转身进了厨房。

　　她先舀出一点今日刚买的、珍贵的白面，又取出拿包所剩无几的糖。白面不多，需省着用。她将白面与黑麦面混合，打入一个鸡蛋---鸡蛋金贵，她只用了半个，剩下半个倒入一个碗中，小心的用另一个碗扣好。再加一点点糖和温水在刚刚混合好的面里，慢慢搅成顺滑细腻的面糊。面糊不能太稀，要能挂住勺。

　　然后，她起了一个小火。铁锅烧热，放了一点点油润了润锅底，待锅底微微冒起轻烟，她舀起一勺面糊，缓缓倒入锅中。

　　面糊遇热，迅速凝结，边缘微微翘起，散发出谷物和鸡蛋混合的焦香。林溪小心地用锅铲将其整理成圆形，待一面凝固呈现淡淡的金黄色，便手腕轻巧地一翻。

　　另一面也在热力下迅速成熟。最关键的一布来了。她将剩下的一点糖，均匀地洒在饼的表面。放在火上烤，糖粒遇到高温，迅速融化、焦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颜色由白转黄，再变成透亮的深琥珀色，紧紧附着在面饼上，形成一层薄而酥脆的亮壳。

　　甜腻诱人的焦糖香气，混合着面饼的麦香和蛋香，霸道的冲出了厨房，弥漫再整个堂内。

　　孩子的哭声，奇迹般地停了下来。

　　他抽着鼻子，小脑袋从母亲怀里钻出来，泪眼朦胧地望向厨房方向，小嘴无意识地张着，甚至打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嗝。

　　就连在后院不知忙什么的卫铮，脚步似乎也顿了顿。

　　林溪将烙好的饼铲出，放在盘子里。糖壳在冷却中变得酥脆，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裂纹。她将饼切成适合孩子拿取的小块端了出去。

　　“试试这个。”她将盘子递给妇人。

　　妇人看着那金黄酥脆、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小饼，有些不敢置信。她拿起一小块，吹了吹，小心地递到孩子嘴边。

　　孩子犹豫了一下，伸出小手抓住，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咔嚓。”

　　轻微的、酥脆的碎裂声。孩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焦糖纯粹的甜，混合着麦饼朴实的香和鸡蛋的润，在口中化开。那是一种温暖的、充满安抚力量的甜味，瞬间压过了喉咙的不适和心中的惊惧。他停止了抽噎，专心致志地咀嚼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却亮起来，紧紧盯着盘子里的其他饼块。

　　一块吃完，他伸出小手，含糊地发出“啊”的声音，还要。

　　妇人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圈骤然红了。她连忙又拿起一块喂给孩子，自己却别过脸去，用袖子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这孩子......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净是哭......多谢掌柜，多谢......”她语无伦次地道谢，声音哽咽。

　　林溪摇了摇头，看孩子吃得香，心里也松快了些：“这叫糖壳奶糕，孩子若喜欢，晚些时候再给他做。你们先上楼歇着吧，房间收拾好了。”

　　妇人千恩万谢，抱着已经安静下来，专心啃饼的孩子上了楼。

　　堂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孩子偶尔满足的哼哼声，从楼上隐约传来。

　　林溪收拾了盘子，回到厨房。她看着剩下的一点面糊和更少了的糖，盘算着明日是否能再做一次。

　　傍晚，妇人下楼来，脸色比来时好了些。她付了今晚的房钱和饭钱---二十文，数的很仔细，铜钱磨得发亮。又额外拿出五文，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林溪：“掌柜的，那饼......孩子很喜欢，这钱......”

　　林溪推了回去：“饼是送给孩子吃的，不算钱。收着吧，路上用钱的地方多。”

　　妇人眼眶又红了，攥着那五文钱，深深鞠了一躬，低声道：“我姓柳，掌柜的叫我柳娘子就好。孩子叫宝儿。我们......我们是从北边来的，去投奔亲戚。多谢掌柜的收留，孩子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

　　林溪点点头，没有追问“北边”是哪里，只道：“柳娘子客气了。晚些时候我给孩子蒸碗蛋羹，你们早些休息。”

　　晚饭时，林溪果然给宝儿单独蒸了一小碗嫩嫩的蛋羹。宝儿吃得很乖，不再哭闹。

　　卫铮依旧沉默地吃着自己那份粟米粥和咸菜。但林溪注意到，他喝粥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些，似乎在聆听楼上的动静？当宝儿因为蛋羹烫了嘴发出小小的惊呼时，他抬眼朝楼梯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干净。

　　夜深了，客栈里住了别人，气息似乎都不同了。林溪检查了一下门窗，给火盆添了最后一次柴。

　　上楼前，她习惯性地看向卫铮休息的角落。他已经铺好了地铺，靠墙坐着，并没有躺下。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油灯的光晕将他半边脸映的暖黄，那道疤痕却隐在阴影里。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有些模糊，但声音清晰的传来：
　　“那对母子，”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不像是普通逃难的。”

　　林溪在楼梯上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那妇人手上的茧子，位置不对。不是干农活或针线活的。”卫铮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军人的敏锐，“孩子的衣服是旧的，但是里面的织锦底子，不是寻常百姓家能用。”

　　林溪静静地听着，没有惊讶。她也看出了些许端倪，但并未深究。在这边关，谁没有点不愿提及的过往？

　　“他们付了房钱，明日便走。”林溪说，“客栈开着，便是迎来送往。只要不为恶，何必追问来处。”

　　卫铮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重新靠回墙壁，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溪转身上楼。经过柳氏母子房前，她听见里面传来妇人极轻的哼唱声，和孩子平稳的呼吸。

　　她回到自己房间，推开窗，望向镇外漆黑的原野和更远处朦胧的山影。寒风吹进来，带着远方冰雪的气息，也带来一丝隐约的、令人不安的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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