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囚鸟拥有翅膀后

　　白春菏当然不可能对着周行屿将她的计划和盘托出。为免夜长梦多，她必须趁着周行屿伤重不能下地的时候单独行动，否则等他身体好了，黏人程度大大增加，到时她再想做自己的事肯定处处掣肘。

　　思及此，她只能柔下语气，哄他道：“今日出去一趟，我已有些困乏，夜间照顾你恐有不周，若你发起烧来我却不能及时发现，岂非害了你？所以稳妥起见，我第二天一早再过来陪你，可好？”

　　经历了被周行屿缠磨过的这几年，白春菏如今扯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

　　然而，她的这番解释并没能让周行屿得到安抚，他的眸色愈发黑沉：“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何时让你费心劳力、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只是想让你睡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这也不行？”

　　说罢，他慢慢垂下眼睫，唇角一抿，声音里带出些赌气似的意味：“难道……你是嫌我现在身上血肉模糊、不好看了，所以你不想同我待在一起？”

　　白春菏默然，她其实一直不太理解周行屿为什么总能从一件小事上带出这么多的联想。

　　看来不给些甜头，这一关是过不去了。

　　她想了想，俯下身，在周行屿的唇角印下轻轻一吻，如愿感受到他微窒的呼吸，语调便放得更轻、更柔：“不是不想跟你待在一起，只是我实在困倦，你便依了我这一回吧，嗯？”

　　她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周行屿的眼眸浮上一层既兴奋又迷离的水色，还想再追吻时，被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抵住。

　　白春菏垂眼看他：“先回答我。”

　　周行屿清明一瞬，眨了眨眼，忽然莞尔一笑，望梅止渴似的，抓住她的手指开始细细地舔.吻、噬咬，含糊有词道：“姐姐真是好手段……若我不依，姐姐怕是要生气了吧？我可不想姐姐不理我。”

　　白春菏努力忽略那在她手上作恶的唇舌，听到这句话，终于是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但是姐姐……”

　　这一句呼唤让白春菏的心又提了起来。

　　察觉到她的紧张，周行屿眼中若有所思的光一闪而过。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

　　“过阵子是什么日子，姐姐心里应该清楚吧？”

　　白春菏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轻声答道：“记得。”

　　再过半月，便是周行屿的生辰。

　　白春菏已经及笄两年，去年周行屿许的生辰愿望便是希望能同她尽快成婚。那时为了拖延时间，白春菏便以他还要准备乡试、不宜分心为由，说等他下一年生辰再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如今这个时间越来越近，而周行屿还为她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说不定还会耽误他后面的考试、甚至是仕途，若是这一次还不能答应他……这人看着是一副昳丽笑相，实际上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何况是逼婚。

　　想到这个可能性，白春菏心尖一颤，再次意识到离开周家这件事已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记得就好。”周行屿轻笑。

　　他爱不释手地捻着白春菏的指尖，同时嘴上漫不经心道：“周岷已经答应我，从今以后不会再管我的事。现在就等姐姐点头了。”

　　周行屿从不喊周岷为“爹”，一直以来都是连名带姓地称呼，至于其中渊源，白春菏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对父子之间关系的裂痕似乎来自于周行屿早逝的母亲。不然按理来说，有这样一个天纵奇才、尚未及冠便能轻松中得解元的儿子，身为父亲的周岷应该与有荣焉，并不需要为周家的未来感到如此焦虑才是——就好像他心里清楚，即使周行屿将来平步青云，也不会管他这个父亲的死活。

　　如今听周行屿这么说，白春菏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周岷生气的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周行屿动了脱离周家的念头，而周行屿挨的这顿毒打，相当于宣告他与周岷亲缘已尽。

　　这样一想，白春菏因为周行屿挨打而生出的愧怍竟诡异地消散了些许。

　　心念百转不过刹那，她收起所有思绪，站起身来，没有接过周行屿的话头：“你还是先好好养伤吧，等伤养好了，我们再讨论旁的事。”

　　说着，白春菏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不欲在此地久留，便话锋一转：“也快到晚膳时间了，我去让小厨房给你做些清粥小菜送过来。”

　　“姐姐这是准备又一次耍赖吗？”

　　白春菏还没往外走出几步，就听到周行屿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前年是担心周岷不同意，去年是让我专心准备考试，今年又要以我受伤为由，继续搪塞我吗？”

　　他的语气分明不咄咄逼人，细听甚至还有些好整以暇的意味，却叫白春菏不得不停下脚步，攥紧了衣袖，心中有一种“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怅然。

　　她没想到周行屿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她原本并不想在离开前还要给他留下一个虚假的、违心的承诺，但现在看来，好像没办法躲过去了。

　　若白春菏此时回头，便能看见，几步开外的周行屿神情并不像语气那般揶揄。她沉默的时间愈久，他盯着她背影的眼神便愈发晦暗，不多时面色已是苍白如鬼，好似身上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气息都没了，只剩下森冷的、浓重的阴郁。

　　气氛凝滞如冰。

　　白春菏心中实在疲于应对，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所以干脆不转身，只是站在原地，率先打破了这份暗流涌动的平静：

　　“你现下气血未定，尚需静养，不宜有七情六欲之动。至于你所期待的事……你且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或许是须臾，又或许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白春菏才听到身后那人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勉强压下了某种濒临决堤的情绪，缓缓道：“原来姐姐是怕我过于激动啊……好吧，那我就再信姐姐一次。”

　　周行屿的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眼神却还是冷的：“姐姐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白春菏胡乱点了点头，有些落荒而逃地走出了周行屿的房间。

　　眼见那道窈窕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周行屿这才收回目光，盯着繁复的帐顶看了一会儿，脑中不断回想着白春菏方才所有异样的反应，突然出声：

　　“青桉。”

　　“在！”门外的青桉连忙颠颠地跑了进来：“少爷，有何吩咐？”

　　“这几日多派些人手，把人盯紧了些，特别是晚上。”

　　盯的是谁，青桉心知肚明：“是，少爷。”

　　/

　　月华正浓，夜阑人静。一方雅致小院隐于墨色之中，唯有檐角孤灯昏黄，映着青砖上零落花影。竹枝凝立，万籁俱寂。

　　“叮铃——”

　　忽有凉风穿廊而过，带起檐下梵铃一声清响。一扇雕花木门好似也被这阵风吹开了，露出一条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

　　数名藏匿于不远处的黑衣人见此情形，俱是精神一震，然而等待了快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见到里面出来半个人影。

　　几人面面相觑。

　　屋内还亮着烛火，他们能从棂心上的宣纸看见人的投影，可方才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这座小院，若是屋内有人靠近并推开了门，他们肯定一早就察觉到了，莫非只是单纯的没关紧、被风吹开了而已？

　　其中一人犹豫半晌，给身旁人递了个眼色，那人瞬间心领神会，披着夜色悄悄靠近，伸手把门轻轻带上，全程垂着眼，不敢往屋内投去半分目光。

　　他们只负责留意里面的人有没有出来、出来后又去了哪里，但那里面的天地却不是他们可以随意窥视的。

　　这人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一个闻多了安神香、正躺在小塌上呼呼大睡的侍女，而他们奉命监视的人早已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

　　隐去身形的白春菏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周岷的书房——她甚至是堂而皇之地跟在他身后进去的。

　　一进门，白春菏就看到玄关处、书案上错落有致地摆着好几件价值不菲的古董玩意儿。烛火透过琉璃灯罩，在满架典籍与卷轴上映出温润光泽。

　　再往里走，便能看到紫檀拔步床榻帐幔低垂，足有半人高的青绿古铜鼎伫立在柔软的西域绒毯上，飘着一道醇厚的沉檀轻烟。说是书房，其实也打通了休息的寝室，宛如一座小型的殿宇，四周的陈设足见主人的奢靡之至。

　　白春菏冷眼扫过这一切，心中却多了一丝奇怪的感觉——这个书房的布局，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忽然福至心灵，白春菏很快就想到了她从记事起最喜欢待着玩上一整天的、属于她爹白江临的书房，这里的格局便是与记忆中的那间分外相似，不同的是，周岷布置得更华丽、更张扬，好像刻意要彰显自己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

　　白春菏很少会去探究周岷在想什么，他表里不一、喜怒不定的性情让她总是避着他走。但此时此刻，却有一股敏锐的直觉闪电般窜过她的脑海。

　　她隐约感觉到，周岷好像在跟她逝去多年的爹较劲、攀比。

　　不过白春菏并未顺势细想下去，因为她看到周岷转动了一个玄妙的机关——握住固定在桌上的笔山，往左转一圈，往右转一圈，靠墙而立的书架便从中间轰然裂开，露出了一个竖着的黑黢黢的棺材。

　　看清里面的东西后，白春菏瞳孔微缩，快步上前。

　　里面静静躺着一具白骨，看身形，应该是女子的骨架。令白春菏感到震惊的，是周岷放在尸骨旁边的东西。

　　她爹白江临生前最爱把玩的物什、最常翻阅的医书以及写过的书信……静静地躺在那棺材的一隅，表面落了一层薄灰，上面属于岁月的痕迹像在无声呼唤着她，告诉她它们已经被困在这里好久好久。

　　白春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一边拂去上面的灰尘，一边用尽气力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泪意。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眼望去，目光如刺，直直射向径直往书架走来的周岷，却见他不知从何处端了一盆水、一条细布，蹲下身便开始擦拭那具死去不知多少年的尸骨。

　　擦到一半时，周岷的动作倏然一顿。

　　他皱眉盯着棺材里疑似被风吹乱的纸张，面色微沉，迅速放下手里的东西后便绕过屏风，走向门口，问两旁的守卫：“今日可曾有人进来过？”

　　“回老爷，没有。”

　　白春菏看着他将信将疑地返回书架，继续把棺材里那具尸骨细致地擦拭完毕后，才把书信拿了出来，坐到书案前提笔临摹。

　　她走近一看，又发现周岷根本不是在临摹，只是在学习她爹的笔迹，写了一封类似家书的信。

　　白春菏眼尖地捕捉到关键的字眼。

　　“爱妻兰芸如晤”……兰芸……

　　白春菏记得，这是周行屿娘亲的名讳。

　　可周岷为什么要以她爹的字迹来写？

　　白春菏满腹困惑，便继续观察着周岷。只见他收起笔，将信折叠了几下，又从书案底下拿出一个精巧的化宝盆，将信就着烛火，放在棺材前焚烧殆尽。

　　“很久没来陪你了，近来发生了一些事，都写在信里烧给你了。我用他的笔迹来写，想必你在地下应该会施舍两眼吧……毕竟是你最爱的人。”

　　周岷靠着棺材，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里面那具尸骨听：“你还在怪我杀了他吗？……我承认，当年因为妒忌他拥有你全部的爱，才命人放了那一场火。可我没想到你竟那么绝情，甘愿抛下我们的儿子，随他而去……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知错了，你却始终不肯让我梦到你……”

　　此话一出，白春菏瞬间僵在了原地。可怕的猜测自心头浮现，砸得她手脚发凉，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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