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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许墨离听到“断肠草”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德明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忙上前一步想要搀扶,却被许墨离猛地挥开。
“断肠草……”许墨离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死死盯着榻上气息奄奄的景安,那双总是盛满天真笑意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而卷翘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道凄楚的阴影,唇瓣泛着不祥的乌青。许墨离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可有解药?!”他转向太医,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乞求。
太医伏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颤抖:“回陛下,断肠草之毒……剧烈无比,侵入脏腑极快。古籍记载,或可以绿豆、金银花、甘草急煎催吐,再辅以针灸泄毒,但……但景安少爷中毒已有时辰,毒素恐已深入……臣,臣只能尽力一试!”
“朕不要听尽力!”许墨离猛地一脚踹翻身侧的矮几,上面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如同他此刻崩裂的心境,“朕要你救活他!不惜任何代价!他若有事,太医院全体陪葬!” 他的怒吼在殿内回荡,所有宫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太医连滚爬爬地起来,颤声吩咐随行的医徒:“快!快去取最好的绿豆甘草,煎浓汤!准备银针!” 他自己则再次跪到榻边,小心翼翼地从药箱中取出几枚金针,在烛火上燎过,深吸一口气,稳定住颤抖的手,寻准景安腕间和内关的穴位,缓缓刺入。
许墨离就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目光死死锁在景安脸上。他看着那细长的金针没入景安苍白的皮肤,看着太医凝神运针,看着景安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因为身体的痛苦而微微蹙起,他的心也跟着那蹙起的眉头一起揪紧。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一息都漫长如年。殿内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药罐在小炉上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德明悄无声息地指挥着宫人清理殿内的血迹,端来热水,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太医施治,更怕触怒濒临崩溃边缘的帝王。
终于,药煎好了,宫人小心翼翼地端上来。许墨离一把接过药碗,触手滚烫,他却浑然不觉。他坐到榻边,示意德明将景安轻轻扶起,靠在自己怀中。怀中的人身体软绵绵的,带着不正常的凉意,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安儿,听话,把药喝了。”许墨离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柔,带着诱哄的意味,他用勺子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轻轻吹凉,凑到景安唇边。
可景安牙关紧闭,药汁根本无法喂入,顺着嘴角流下,染脏了许墨离明黄色的龙袍。
许墨离眸色一暗,不再犹豫,仰头将碗中药汁含入自己口中,然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撬开景安的齿关,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渡了进去。他做得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药汁的苦涩在他口中蔓延开,却远不及他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一碗药好不容易喂完,许墨离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紧紧抱着景安,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这个他视若珍宝的人就会如同流沙般消逝。
“呕——”
药力开始发作,景安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痛苦地蜷缩起来,开始剧烈地呕吐。污秽物中带着暗色的血块,触目惊心。许墨离毫不嫌弃,一边紧紧抱着他,防止他伤到自己,一边用手帕轻柔地擦拭他的嘴角,声音沙哑地一遍遍重复:“安儿,没事了,吐出来就好了……乖,坚持住……”
这番折腾下来,景安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气息也愈发微弱。太医再次上前把脉,眉头紧锁,沉吟半晌,才艰难道:“陛下……毒素……暂缓,但并未清除,仍在侵蚀心脉。少爷身子本就比常人弱些,此次……元气大伤,即便能熬过今夜,后续也需极其精心的调理,且……且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臣……不敢妄言。”
许墨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骇人的猩红和冰封千里的杀意。他轻轻将景安放回榻上,细致地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与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气格格不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影子。他看向德明,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慎公公,何在?”
德明浑身一颤,连忙回道:“回陛下,奴才已派人去拿,但那老阉奴……不见了踪影!奴才已加派人手搜捕!”
“不见了?”许墨离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传朕旨意,封锁所有宫门,许进不许出!给朕搜!翻遍整个皇宫,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狗奴才给朕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跪伏的众人,“今夜所有当值西侧殿,所有接触过景安,所有可能经过此地之人,全部给朕拿下,分开严加审讯!朕倒要看看,是谁借给他的胆子,敢动朕的人!”
“是!” 德明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脚步匆忙而沉重。他知道,今夜,这宫城之内,注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命令一下,整个皇宫瞬间戒严,御林军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低沉的呵斥声此起彼伏,往日宁静的宫苑弥漫开一片肃杀之气。
许墨离重新坐回榻边,握住景安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他看着景安头上那圈刺眼的白色绷带,那是前几日景安爬树掏鸟窝,不慎摔下来磕破了头时缠上的。当时他又是后怕又是生气,狠狠斥责了景安一顿,甚至板着脸下令不许他再吃最爱的芙蓉糕。景安当时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扯着他的袖子,像只被抛弃的小狗般哼哼唧唧地认错保证。他其实哪里真舍得饿着他,不过是想让他长个记性,怕他再受伤罢了。才过了几天,那伤口还未痊愈,如今又……
想到此处,许墨离心中绞痛更甚,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蚁啃噬着他的心脏。他早该知道,这吃人的深宫,即使他将他护得再好,也总有防不胜防的暗箭。是他大意了,是他没有将他时时刻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安儿……”他低声唤着,指腹轻轻摩挲着景安的手背,那上面还有刚才挣扎时留下的细小划痕,“快点醒过来,只要你醒过来,朕让你吃一辈子芙蓉糕,你想爬多高的树,朕都在下面接着你,再也不凶你了,好不好?”
回答他的,只有景安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喧哗,随即是德明压低的声音:“陛下,慎公公抓到了!他试图混在出宫采办的杂役车里,被侍卫认了出来。”
许墨离眼中寒光一闪,他俯身,在景安耳边轻声道:“安儿,你等着,朕去去就回。” 说完,他轻轻放下景安的手,为他拢好被角,这才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当他踏出殿门,脸上的最后一丝柔和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帝王的冷酷和肃杀。慎公公被两名身材高大的侍卫反剪双臂押着,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面如死灰,身体抖如筛糠。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才……奴才是奉了……” 慎公公开口就想攀咬。
“闭嘴!” 许墨离厉声打断他,他甚至懒得去听这奴才背后的指使者是谁,在他心里,无论谁是主谋,这动手的奴才都罪该万死。他走到慎公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朕只问你一句,” 许墨离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你给景安吃了什么?”
慎公公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是……是断肠草……混……混在蜜饯里……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
“蜜饯……”许墨离想起景安最爱甜食,尤其喜欢各种蜜饯果脯,见到就挪不动步。这恶奴,竟是利用了他这点不设防的天真!怒火瞬间焚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慎公公的心口。这一脚蕴含了他所有的愤怒、恐惧和后怕,力道之大,直接将慎公公踹得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廊柱上,又滑落下来,大口呕着血,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拖下去!”许墨离看都不再看那瘫软如泥的身体,声音冰冷,“凌迟处死,夷三族。”
轻飘飘的一句话,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周围的侍卫宫人无不胆寒,深深低下头去。
处置了慎公公,许墨离心中的暴戾并未平息。他转身,目光如电,扫向被押在一旁等候审讯的其他宫人。“说,谁指使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宫人们磕头如捣蒜,纷纷喊冤,声称毫不知情。负责审讯的內监上前禀报,初步审讯,这些宫人似乎确实并不知情,只道是慎公公拿着陛下的口谕来带人,他们不敢阻拦。
“口谕?”许墨离冷笑,“朕的口谕?” 他心中已然明了,这宫中,能模仿他口谕,并能驱使动慎公公这等有一定地位的内侍,且有意对景安下手的,左右不过那么几个人。或是嫉妒景安得他宠爱,或是担忧景安影响某些人的地位……
他回到殿内,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景安,杀意在胸中翻涌。但他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景安的安危。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但现在,他必须守在景安身边。
这一夜,对于许墨离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漫长和煎熬。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亲自为景安擦拭额头上不断渗出的虚汗,喂他喝下太医新煎的护住心脉的汤药,尽管大部分都流了出来。他不停地对着昏迷的人说话,说他们小时候一起偷溜出宫去集市玩耍的趣事,说景安第一次学骑马吓得哇哇大叫却不肯认输的倔强,说他爬树摔下来时自己吓得几乎心跳停止的恐慌……
“安儿,你答应过朕,要一直陪着朕的。” 许墨离将额头轻轻抵在景安冰凉的手背上,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脆弱,“这皇宫冰冷,只有你在的时候,朕才觉得有点暖意。你不能食言……听到了吗?”
天际渐渐泛起了鱼肚白,黑暗被驱散,但殿内的压抑气氛却丝毫未减。景安的情况依旧危殆,脉搏时快时慢,气息微弱,偶尔会因为身体的剧痛而无意识地呻吟蜷缩,却始终没有醒来。
太医换了几轮,各种名贵的药材如同流水般送入殿中,许墨离甚至动用了只有帝王才能使用的千年人参吊命,但效果甚微。
德明悄声进来禀报,慎公公已伏法,其族人也已下狱。关于幕后主使的追查,还在暗中进行,有几个嫌疑较大的妃嫔和皇亲的宫苑已被严密监视。
许墨离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了。他现在所有的心神都系在榻上那人身上,其他的,都可以容后再说。
又过了半日,景安忽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
“娘……娘亲……安儿疼……”
“墨离……风筝……飞走了……”
“黑……好黑……我怕……”
“听话……安儿听话……别不要我……”
这些破碎的呓语,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许墨离的心脏。他紧紧握着景安的手,一遍遍地回应:“朕在,安儿,朕在这里!不怕,天亮了,不黑了……朕永远不会不要你,你永远都是朕的安儿……”
他亲自用冷毛巾为景安物理降温,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看着景安因为高热和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他恨不能以身相代。
或许是许墨离不离不弃的呼唤起了作用,或许是那些珍贵的药材终于发挥了些许效力,在黄昏再次降临之时,景安的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下去一些,胡话也渐渐少了。
许墨离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景安的眼睫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紧闭了将近一天一夜的眼睛,竟然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许墨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安儿?”
景安的视线涣散而无神,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聚焦,看清了眼前之人。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墨……离……?”
“是朕!是朕!” 许墨离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他紧紧握住景安的手,生怕这只是一场幻觉,“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景安似乎想要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他只是看着许墨离,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迷茫和深深的依赖,还有一丝残留的恐惧。他声音微弱,带着委屈的哭腔:“……苦……药好苦……安儿……难受……”
听到他还能清晰地抱怨药苦,许墨离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丝,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庆幸涌上心头,让他的眼眶都有些发热。他连忙道:“好,不喝苦药了,我们喝点甜的,喝蜜水好不好?” 他转头示意德明,德明立刻会意,赶紧去准备温热的蜜水。
许墨离小心翼翼地将景安扶起一些,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接过德明递来的玉碗,用小勺一点点地喂他喝下温热的蜜水。景安顺从地喝着,甘甜的蜜水滋润了他干渴的喉咙,让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像只终于得到安抚的小兽。
喝了几口蜜水,景安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他靠在许墨离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记忆慢慢回笼,恐惧也再次浮现。他瑟缩了一下,小手无力地抓住许墨离的衣襟,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墨离……那个……那个公公……他给我吃……好吃的……然后……就好痛……安儿……安儿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许墨离心中一痛,将他搂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声音斩钉截铁,“有朕在,谁敢让你死?那个恶奴已经被朕处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别怕,一切都过去了。”
“处死……”景安喃喃重复着这个词,他虽然半傻,却也隐约明白这个词的含义,身体微微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许墨离紧绷的下颌线条,小声问:“墨离……你生气了吗?”
许墨离看着他那双纯净却带着惊惧的眸子,所有因为他的不小心而想要斥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和更深的心疼。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眼角渗出的泪花,低声道:“朕是生气,气自己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
景安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但他能感觉到许墨离没有生他的气,于是稍稍安心了些。他依赖地往许墨离怀里缩了缩,小声嘟囔:“墨离……不要离开安儿……安儿害怕……”
“好,朕不离开。”许墨离承诺道,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朕就在这里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或许是身体太过虚弱,也或许是许墨离的怀抱太过安心,景安说了这几句话后,精神又开始不济,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但他强撑着,不肯睡去,小手依旧紧紧攥着许墨离的衣角,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许墨离看出了他的不安,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低声道:“睡吧,安儿,朕保证,你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朕。朕发誓。”
听到他的保证,景安这才似乎真正安心,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沉重的眼皮终于合上,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稳绵长,再次陷入了沉睡。但这一次,不再是令人恐慌的昏迷,而是带着安心药效的沉眠。
许墨离保持着抱着他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殿外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暗中的敌人尚未揪出,后续繁琐的调查和清理才刚刚开始,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等待他处理。但此刻,看着怀中人终于安稳睡去,不再被痛苦折磨,他觉得,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景安睡得更舒服些,然后对德明做了一个手势。德明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轻轻掩上了殿门,将所有的喧嚣和黑暗都隔绝在外。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紧紧相依。
许墨离低下头,看着景安沉睡的容颜,虽然依旧苍白,但那份死气已然褪去。他轻轻抚过景安头上那圈碍眼的绷带,心中暗暗发誓:无论这深宫有多少明枪暗箭,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他定要护怀中这人一生周全,许他永世安宁。任何再敢伤害他的人,他必让其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夜还很长,但对于许墨离而言,守着他的安儿,便是守着他冰冷帝王生涯中,唯一的光亮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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