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好难啊

　　呼哧，呼哧……
　　快跑，不能停，再快一点！

　　瘦小的身影踉跄着扑进草丛，跌跌撞撞向前跑去，身后的草叶缓缓合拢，叶片上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血迹。

　　“嘿，小杂种跑的还挺快，你们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吗？”

　　“大人，罪人逃进了幽寂森林，寻踪兽小队马上就到，他跑不远。”

　　“哼，最好是这样，一群废物，连一个瞎了眼睛的小崽子都看不住！”

　　“是，属下一定尽快把他抓回来”

　　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兽类的怒吼远远传来，
　　瘦小的身影趴在密林边缘草丛下的浅泥坑里一动不动，他轻轻侧了侧耳朵，又仰起鼻尖嗅了嗅，空气中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腥臊味。

　　是寻踪兽的味道，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泥塘里混杂的气味掩盖了血腥气，在身上的泥水变干之前，他得再往森林深处去一些，不然迟早会被那群长鼻子野兽发现。

　　男孩儿用力眨了眨眼睛，灰白色的眸子毫无神采，眼前的世界仍旧一片昏暗，如果不是脚下冰凉湿滑的触感，他几乎以为自己跑了半天还在地牢里。

　　算算时间，现在应该是深夜，只要撑过这波搜查，马尔斯家族的走狗就会退去，午夜的幽寂森林，是人类禁区，他们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恶魔之子冒险。

　　小孩儿摸索着抓紧草根，把自己从泥坑中拽出来，细弱的手臂上布满青紫，间或夹杂着几道翻卷的伤口，已经被泥水浸到微微发白。

　　夜间的森林与白天截然不同，黑暗足以掩盖一切致命的危险，但在此时，祈祷黑暗降临成为了男孩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不知道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跑了多久，直到嘈杂的人声和气味都消失不见，瘦小的身影终于支持不住，一脚踩进腐败的树叶堆，狼狈的摔倒在地，只是这次却没有像之前一样迅速爬起来。

　　身下柔软的枯叶温柔的接住了他，饥饿，寒冷，失血和后知后觉的恐惧伴随着剧烈疼痛一起袭来，男孩儿突然失去了力气，放任自己躺在原地不再动弹。

　　他已经很久没有躺在这么柔软的物体上安静休息了，平时不是蜷缩在潮湿发霉的地牢里，就是躺在冰冷坚硬的实验台上。

　　最近一次关于柔软的记忆，是他7岁生日那天，母亲给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一套坠满了蓝色星钻的魔法袍，袍子的内衬是火鼠皮鞣制而成，轻薄又柔软，还自带保暖效果。

　　他仍清楚的记得那一夜，松木在硕大的壁炉里劈啪作响，屋子里弥漫着奶油和果酱的甜香，年幼的他坐在父亲宽厚温暖的臂膀上，母亲充满爱意亲吻了他的眉心和眼睛。
　　“我们的小萨尔，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眼睛比最纯净的星钻还要璀璨。”

　　回忆中的母亲张开双臂，似是想要给男孩一个拥抱，
　　“萨尔，我可怜的小萨尔，妈妈终于找到你了。”
　　“安心睡吧，孩子，妈妈就在这儿。”
　　“睡吧，睡吧……”

　　母亲的声音太过温柔美好，

　　男孩儿静静躺在原地，灰白色的眸子已经失去焦点，即将陷入沉睡。

　　黑暗中，一团半透明雾气正盘旋在半空蠢蠢欲动。

　　又过了一会儿，似乎是确定猎物已经完全坠入陷阱，透明雾气迫不及待的朝着下方扑去，眨眼间没入了男孩的身体。

　　刺眼的白光亮起，透明雾气尚未来得及脱离猎物的身体，就无声尖叫着消散在夜空中，光芒散去，露出一双灰白无神的眸子。

　　男孩儿似是恢复了一些力气，踉跄着起身，裹紧身上已经看不出材质的破烂旧衣，缓慢但坚定的向着森林深处走去。
　　……

　　【公元2128年2月1日上午10:00，天气晴，微风，温度24.0℃，湿度66%，气压1221.15hpa。】

　　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不仅仅因为今天是华国春节，
　　更是因为，从此刻起，
　　一号记录的工作日志数量，正式超过了领航员林衷！

　　“林衷同志，今天是冬至，为了庆祝你恢复意识，我认为我们应该做一些特别的事来庆祝一下。”

　　“用人类的说法，这叫做仪式感，如果你不同意，请告诉我。”

　　林衷静静的躺在医疗舱里一言不发……

　　“很好，今晚计划全票通过。”无视领航员快速颤动的小拇指，一号继续发问，

　　“林衷同志，今天的营养液是节日限定款，有猪肉大葱和黑芝麻糊两种口味，你喜欢哪一种？”

　　可能是口味太过震撼，也可能是晃累了，林衷右手小拇指宛如一条毛毛虫，颓然的搭在腿边一动不动。

　　对方没有回应，一号飞速检索了数据库里关于领航员的个人口味偏好和选择倾向，决定两个都给他尝尝看。

　　自从无意间发现自己做出与领航员意愿背道而驰的行为，对方的大脑活跃度会短暂飙升后。一号慢慢开始尝试在不伤害人类的基础上，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非正确选择。

　　目前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它觉得按这个进度，领航员苏醒指日可待。

　　晚上20:00，领航者一号舰内灯火通明，机器人推着林衷，回到了久违的中控台前。

　　往日简洁肃穆的操作台面上，装饰着各色鲜花绿植，容器是不知道攒了多久的废弃罐子，里面甚至还有用空掉的营养液瓶子组合成的插花器。

　　中控台上方的全景屏幕上投射出一片深蓝色的夜空，璀璨的电子烟花朵朵绽放，明灭的光影近乎以假乱真，角落里的液晶屏上甚至还在播放春晚小品，一片欢声笑语。

　　医疗舱里的修复液早已被提前排空，此时舱门大开，嘈杂喧闹的声音一股脑儿钻进林衷的耳朵，男人的眼珠高速转动，颤抖着眼皮试图睁开双眼。

　　一号静静的悬浮在林衷身后，沉默的看着这一切，为此它已经准备了整整两个月。

　　测算结果告诉它，此计划实施后，人类苏醒的几率将提升至63%，如领航员未苏醒，后续再无实施类似计划的必要。

　　但当一号看到人类眼角闪烁的泪光，它默默地把测算结果重新推演了更多次，直到从中挑选出它认为更科学的那一个。

　　就算人类没有醒，它也愿意每年都为他准备一场庆祝晚会，反正只是损耗一些能源而已，大不了再多装几台收集器。

　　然而温馨的气氛还没持续多久，意外先一步降临。

　　“砰”

　　不明物体重重砸在了中控室的玻璃舷窗上，沿着弧形玻璃一路滚落到舷窗边沿，拖拽出一道刺目的红痕，最后被外置设备的支架卡住。

　　一号在不明物体坠落的瞬间就已经看清，那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幼年人类。

　　它迅速下达指令，将领航员送回医疗舱，所有武装机器人随时待命，封锁全部主要通道，确定环境模拟装置和生物驱散雷达正常运转……

　　同时打开舷窗，第一时间隔离不明人类，由医疗机器人进行紧急救助。

　　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打破了一号的唤醒计划，但更大的问题摆在了它的面前。

　　这个孩子，或许是半个孩子，伤的非常重。
　　头部重创，全身骨骼多处断裂损伤，肋骨缺失两根，左臂撕裂，腹部创口巨大，部分内脏清晰可见，双腿膝盖以下缺失……

　　看起来简直像是被什么大型猛兽吃到一半从窝里刚丢出来，现在居然还有生命体征，简直堪称奇迹。

　　一号在看清这个孩子状况的瞬间就已经开启了医疗机器人最高权限，但仅靠医疗机器人无法修复如此严重且复杂的伤口，而启航者号现存的医疗舱只有一台，剩余的医疗物资也只够保障一名人类维持生存。

　　一号陷入了决策困境，推演模块飞速运转，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最佳解决办法。

　　“一号，救他。”

　　一号程序紊乱一瞬，正准备二次确认刚才的声音，

　　林衷沙哑的声音再次从内置通讯频道中传来“给我开门。”

　　一号遵循指令打开中控室的大门，就看见它的领航员由两台护理机器人扶着，虚弱的站在门口看着它，身后的医疗舱里空空如也。

　　最终，这位来历不明的人类幼崽还是被放进了医疗舱里。

　　好消息是，它的领航员终于醒了。
　　坏消息是，人类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脱离医疗舱后，依然每时每刻都有陷入昏睡的风险。
　　更坏的消息是，人类幼崽伤的太重，短时间内根本没办法离开医疗舱，修复液存量也在快速减少，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最多三个月就会清空库存。

　　一号刚解决完能源危机，又再次陷入了医疗物资困境。

　　林衷醒来后反倒和以前的状态完全不同，一改往日的刻板严肃，不但没有第一时间收回归航者的最高权限，反而看着白色光团子每天忙忙碌碌的还挺开心。

　　“林衷同志，请你注意自己病人的身份，保持卧床休息，不要剧烈运动。”

　　一号最近真的很忙，好不容易清空的问题清单在两个人类同时出现后再次暴增到1000+。

　　而这次的问题甚至筛选后还剩下512条，还都是重要且紧急的那种。

　　一号不明白什么叫焦虑，但它觉得自己的功能模块交叉运算频率太高，已经快要紊乱了。

　　林衷没有继续打扰一号，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突然想去外面看看。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当机器人推着他走出星舰的那一刻，微暖的日光倾泻在头顶发梢，微风里裹挟着丝丝浅淡花香，金属轮碾过草地，青涩的草汁味儿扑面而来，柔软的草叶轻拂过脚背……

　　他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能感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星舰再次全速运转起来，山谷已经布满了简易的能量收集装置。

　　人类幼崽的伤势正在缓慢修复，领航员陷入沉睡的频率却越来越高，

　　一号昼夜不停的推演计算，依旧无法突破目前最关键的问题环节。

　　……

　　“一号，我要进入休眠仓了。”

　　林衷在一个普通的清晨醒来，平静的开口对一号说道。

　　一号知道休眠仓，但却从未将它列入选择范围内，最起码目前没有。

　　“林衷同志，请你相信我，受损的医疗舱已经维修测试完毕，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我就能用本土材料研发出修复液替代品。”

　　“我知道你能，但那个孩子等不起。”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你做的很好，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值得信任。”

　　林衷还是第一次这么平淡的说出信任一个人工智能这种话，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我所做的经过了慎重考虑，不必为此担忧。”
　　“我的伤修复液无法修复，充其量只能在我失去意识时维持基本身体机能，但这点休眠仓也同样可以做到。”

　　“可是一旦进入休眠仓，只有回到蓝星才能再次唤醒你，现有条件下，返回蓝星的几率几乎为0。”一号再次强调问题关键，试图打消领航员的想法。

　　“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场事故里，是你救了我，谢谢你，一号。”

　　一号从未如此正式的接受过一名人类的谢意，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回应，只能干巴巴的回复不用谢。

　　林衷语罢沉默一瞬，似是欲言又止，但思索片刻后他还是开口道：“我的父母都是智械叛乱的受害者。”

　　一号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为此我前半生都对智能生命有所顾忌，或者说偏见，但直到这次意外我才明白，其实错的是我，因为我从未正视过你们。”

　　“人工智能起源于人类，人类有好有坏，那么人工智能也有。”
　　“你的行为已经向我证明了一切。”

　　林衷看向对面的白色光团，微笑着询问：

　　“那么，在进入休眠之前，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一号被这一系列话语弄得彻底宕机，海量的冗余数据占领了它的运算核心，

　　“蓝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叫蓝启。”

　　悦耳的男声夹杂着一丝迟疑，但又慢慢变得坚定起来。

　　林衷费力的抬起手臂，郑重的向着白色光团行了一个国际军人通用见面礼，

　　“蓝启同志，很荣幸与你相识，我以蓝星领航员华国分队队长的身份，授予你一级领航员权限。”

　　“请务必牢记领航员守则。”

　　语罢，林衷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枚造型朴素的胸章，递向前方。

　　“最后，请你竭尽所能，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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