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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香楼/林晚昭
九月初十,刺查司再上麒麟寺。
寺后地势颇高,大雄宝殿屋檐飞翘,殿前广场铜炉鼎香,供香客及僧众拜佛行礼。背后依次是讲经堂,后殿,藏经阁已经依山的戒律堂,僧寮便位于后殿各处的耳房。诸位僧人平日苦修,勤于打扫,所以寺内干净无比,眼下刚入秋日,也尚未落叶,更显得静雅无比。
沿藏经阁西侧蜿蜒小径而上,山腰处便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地,最左边就是平山堂,也是祭祀大典的法堂。中间是焚香楼,也是贵妃诵读经文和静心修行的场所。最右处挨着一大片竹林的是宁心院,同时也可俯瞰整个寺庙,专给那些犯了过错,或是凡心未泯的和尚“闭门思过”的地方。
平山堂昨日检查无果,几人只能从右边石阶上去,走过一片竹林小道,先来到了宁心院,院门敞着,并无人看守,几人走进去,内院静得出奇。院中竹影层叠,阳光被削成碎片,落在地面上斑驳闪烁。青石地面潮湿发暗,弥漫着檀香混着铁锈与霉气的味道。
几人抬头望去,宁心院的正堂檐高窗阔,梁上垂挂幡幔。堂中陈设极简,中央却置有一座丈余高的铜莲台,莲台四周布着密密的经文,漆黑中似有隐光流转。几张蒲团环列在外,每一张都留下了深深的压痕,应该有不少僧人长久端坐于此。
四壁也是绘满金漆梵文,笔画盘旋交错,若仔细端详,竟隐隐与莲台上的相连。
正堂两侧,各有三间耳房,里头真是“家徒四壁”,除了屋子中间的干草蒲团,连墙都是粗糙的泥灰。
一缕冷风穿过竹林吹来,几人心底渐生寒意,蒲团上灰尘被轻轻吹散。
各个房间搜罗一番,并无发现,刘心说道“咱们还是走吧,也不知道这是活人面壁还是死人面壁的地方,也太瘆人了”
顾靖安点头,几人便出了宁心院,走了几十步,至焚香楼前,一条长长的青石砖梯沿着山旁的土坡绵延而上,焚香楼藏在一片参天巨树中间。一个护卫僧拦下几人。
顾靖安拱手说道“在下刑部刺查司主事,眼下查案,事关重大”
“焚香楼是贵妃吃斋念佛的地方,寻常日子,只有沙弥清扫院落,剪花弄草,僧客皆不得入内。”护卫僧并不放行。
“如果怕打扰了清净,我一人进去便可”
两个僧人对视一眼,放下手臂,早前就收到过成因主持的吩咐,准许顾靖安一人进入,速去速回。
顾靖安让庄文和刘心在院外候着待命,自己沿着纤尘不染的青石板拾阶而上,两颗桂树早已暗香袅袅,顾靖安心想山中时令终究跟山下不太一样,桂花都开的甚早些,一边想着一边启门走入院内。
未曾料到院子如此开阔,两把竹编的扫帚靠在门扉一旁,又有三株老梅站在小灰瓦围拢的院墙脚跟。
山腰的雾气在此化作云气,浮于花木之上,院中花台遍植奇花异草,生机浓烈。顾靖安缓步而行,目之所及,皆非凡品:近处有一大丛九片叶子的宽大绿花,叶脉通透;左边凤尾叶上团着紫色的球形花骨朵,香意缭绕如烟;竹影下的针形草绿意深邃,灯笼一样的喇叭花竟有四五种颜色,侧面看去竟似老叟打着哈欠。花木间细泉潺潺,原来是把细长的骨竹劈开后左勾右连,叶纹一样把山间泉水引到这四个花台底。
再往里走,北边有个三尺长宽的池子,池沿白玉砖砌就,四角镶铜兽首,嘴中含珠。水面漂浮着初秋的青莲花瓣,顾靖安凝神细看,隐约能见池底铺满香石。池畔立着一座丹炉,高及两人,铜胎鎏金,龙纹盘绕,石案上散着未清的药渣,黑红相间,香气绵长。几支未燃尽的香枝插在玉炉中,烟丝轻绕,直上梁间,顾靖安猜想每个时辰都会有人供香。
——贵妃下榻的地方,加上这池子,怕是除了宫中带来的贴身奴仆,主持都进不来吧。
“焚香楼……建在麒麟寺真的合适吗。”顾靖安心中暗想。
池中水波轻动,丹药,檀香,花香缕缕缠绕,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顺着焚香楼的檐下暗影缓步而行,顾靖安忽见有间耳房朱红木门微微掩着,一线光缝从门下斜射而入。
他心心想这护卫僧连这房内藏了人都不知道,实在荒唐,一边手已落在腰侧的短刀上,若把庄文和刘心叫来一起搜罗一番,发现只是打扫的沙弥,岂不惹人笑话,还是自己一探究竟。于是蹑脚来到门前,身形一闪入房内,目光四下一扫便了然,房内并无甚么装饰,几个苇草蒲团整齐的排在墙角,屋角一口小炉仍在冒烟,菱形窗前一张暗沉的梨黄方桌,而此时桌旁正站立着一名女子。
顾靖安往前迈开半步,袖中寒光一闪。就在同一瞬间,一道碧影掠出,快如风折。刀锋相抵,清脆一声。那人身形极轻,衣袂掠过空气带起一阵细响。再看眼前之人——
一身青衣,瘦削的身形如同荷叶裹起来的菱藕,鬓角挽得极高,插一跟木色发簪。双眼如杏披雨露,晶晶透亮,鼻峰挺立却又不失秀气,唯有唇红如血,明艳火烈。
顾靖安一眼认出了这青衣女子,太医院林瀛的女儿---林晚昭,三年前的“血湖案”,礼部侍郎遭人下毒杀害,为查清毒源,刺查司多次拜访御医坊,林晚昭饱读医书,能识天下仙材毒草,刑部才得以抓住了作恶的毒蚂蚱蒯亮,因而两人有数面之缘。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顾靖安心中甚是不解。
“顾靖安,顾大人”林晚昭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声音如江南小调一样流溢出来,“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你”
“你知道会有人来查案,怎么会不知道是我?”顾靖安心想阳城的案子过了府尹的手必然是自己的活儿,哪能有旁人不成。
“大人你误会了,我知道刺查司的案子就是您的案子,我只是好奇,今天刑部动了这么多人,为何其他人不会跟顾大人一起”一边说着,林晚昭也从桌旁绕了过来。
“各司其职,姑娘应该是知道的,眼下还是告诉我为什么杀了黄一行”顾靖安见她走向自己,心想先稳住她再问点线索。
“黄一行不是我杀的。”林晚昭抬眸望他,字字如锥。
曾经的双眼如春杏,眉弯如新柳,如今漆黑的星空两粒冷冷的孤星,寒光点点。
顾靖安猜到她会这么说,一身药草香味的林晚昭适才出刀试探自己,却也是功夫了得,教人好生琢磨。
见他陷入思索,林晚昭接着说道“顾大人,我是来查一年前的妖火”
妖火案中,御医林瀛,丹客司徒衡二人身死道消,道童仙姑,宫女太监死伤数十人,林晚棋一家锒铛下狱,陛下迁怒监察炼丹的四皇子,将其赶到边塞封地。有人说这是妖火,是窥探天机的惩罚,也有人说,就是四皇子放的火,仙丹已成,四皇子想一人升天。百姓信口雌黄,陛下一纸皇令,刑部把这案子速速了结,说草率是不对的,刑部和户部在死伤人员的安妥方面可是忙活了好一阵子。
“妖火案已经了结,林家的意外,还请姑娘节哀”
“节哀?你们刑部不是说这妖火就是我父亲放的么”
“妖火是陛下亲口判下的案子,纵使有千百个原因,也不应该再多过问“
“恐怕刑部的诸位都知道这是哪位皇子点的火吧!”
“林姑娘,不要节外生枝,你现在是无依无靠,就不要再给自己‘惹火上身’了”
“这火恐怕早就烧起来了,只是一直没有灭,这不把你也烧进来了”
“姑娘什么意思?”顾靖安反而放下了按剑的右手,朝着林晚昭走了过去
“我不过想要找到陷害我父亲的凶手,救出我的弟弟”
顾靖安叹了口气,说道“林姑娘,这案子已经没有凶手了,你要救人更是难如登天”
“寻常方法当然不行,但是黄一行可以帮我”说话间,林晚昭的两只眼睛突然晶亮起来。
“那黄一行又凭什么帮你?”
“那是因为我有他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顾大人想知道么”
“林姑娘,你要清楚,刺查司查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线索,狱审司申大人已经探清楚你是可疑的凶犯了,恐怕你早晚还得跟刺查司打交道,与其卖关子不如交代清楚的好”
“交代这个词说的好”林晚昭笑了起来“交代是疑犯,我不交代也没办法” 说罢,她从袖口拿出一张发白发灰的帛皮纸,转身走回木桌,铺了开来。
“这是太医院炼丹的记录,黄一行一直在找的东西,没有药单,他练不出丹”
顾靖安靠近木桌,望见最上排写着:
【太医署·炼丹记】
引材:童血三分,丹草五味:鬼灯花、赤魂藤、忘川芽、寒香骨、回阳叶。
试者十人,三死,五疯,二生。
顾靖安看完后不动声色的说道“ 这就是黄一行要的炼丹的方子么”
林晚昭把目光从纸上收回,盯住顾靖安,一双弯月如秋水泛波,湖中流光,“没错,要炼出来‘夺魂丹’,就需要配着仙草炼人血。”
心中虽然有所诧异,顾靖安脸上仍是神色不变:“炼丹乃是天子下的令,为的是福佑苍生”
“苍生不该是陛下来庇佑么?”虽然林晚昭尽力保持声音平静,但是已然有些发抖。“服下药丸的童子非死即疯,家父和司徒衡力劝陛下不可再炼下去,有人借陛下的手设局,这妖火便是设局之人的火。”
顾靖安压低声音问道:“所以你便约他,以为能凭一张仙丹配方能问出真相,你不怕他抢了就跑么”
林晚昭轻哼一声,淡淡说道:“顾大人不了解药,就算他拿到了方子,没有各类药草的量多量少,他是如何也炼不出来丹药的。”
“假以时日,恐怕也不是不可以的”
“那他要牺牲的药童可太多了!”
“林姑你,你告诉我这些陈年旧事,刺查司也无能为力”顾靖安缓下语气,轻声的回道。
“这张药单你记下了没有?”
“林姑娘什么意思?”顾靖安心生疑惑,自己并不关心什么炼丹制药,但这方子里的药草,什么‘鬼’什么‘魂’,普通人听都没听过,记这些做什么。
“你可知这地方叫做什么?”
“焚香楼”
“如果我约黄一行在山下某个酒楼客栈或是有灯火的小巷子,顾大人觉得我有多大把握能全身而退?”
“你肯定会被抓起来,然后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府尹都会治你一个罪名”
“我约他来麒麟寺,他就不好让人跟踪或是埋伏,我没有把握能知道他会对我说实话,他也同样没有把握拿到我的方子”
“你这一招是以身犯险,黄一行恐怕也能猜到”
“没有绝对的好处他压根不会过来,所以我给了他一枚夺魂丹”
“你们御医坊的人都迷恋这种妖魔鬼怪的东西么?”
“顾大人,这东西可不是空穴来风,它可以控人心魂,左右他人”
“夺人魂魄的东西听起来不像可不是什么正当的交易”
林晚昭脸红起来,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冷静,说道“吞下夺魂丹与常人并无差异,但是以后每次饮下蛇胆汁,就会脑袋放空,任人摆布”
“真有这么邪恶的东西?”
“有,但是不多,我父亲一共炼了十七颗,除掉这上面记录的十个,还有七个在我这里”
“刺查司查案讲证据,辨线索,不听白口之言”顾靖安说道“何况,你还是没有告诉我这方子给我看有什么目的”
“顾大人觉得什么人会杀黄一行?”
“刺查司眼下正在调查此事,恐怕林姑娘也脱不了干系”
“呵,顾大人,黄一行知道我有方子就被杀了,你不觉得过于巧合?”
“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觊觎你的方子?”
“这就要看顾大人能不能查到了,若是顾大人查到了有人在服用蛇胆汁,多多留心便是,如果可以,还希望能告诉我”
“若真有人有心收集,我会多加注意”顾靖安虽然嘴里答应,但是也不好问她人在哪里,怎么通知,若是开了口,显然是暗示对方自己不会为难他,这样一来,自己的查案身份反而显得荒唐了,因此并不开口,而一旁的林晚昭早有知晓,直接开口说道“我会住在城西的得月楼”
得月楼,顾靖安心中暗自感叹,那是三皇子的招揽门客的地方,到底这个林晚昭是要做什么,恐怕刺查司不要招惹的好。
“林姑娘何以确定,今天一定会有人来这焚香楼,并且遇到你?”顾靖安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我师傅说一定会有人来,不过我不知道是你,今天不管来的是谁,师傅让我告诉他这个药方!”
“你师傅是谁?”
“嗖”
一只冷箭啪的射入房中,不偏不倚正中木桌,顾靖安眼中一闪,拔剑循声,跳到院外,一个黑色身影从草丛跃上房梁,又一个眨眼跳入后山中,消失不见。
待到顾靖安返回房中,林晚昭已然不见,一只褪色的发簪掉落房内,在干冷的地上闪着银光。
顾靖安捡起发簪,房中已然空无一人,林晚昭带的丹纸也已不见,看来她是受人所托,要告诉自己什么线索,可惜有人阻拦,若是从前,顾靖安肯定派人拦住各路山口,四下搜查,这一回好像真的如同林晚昭所说,杀黄一行的人似乎也是大有来头,目的更是不可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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