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姬

　　万丈金光泼洒在山河之上，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骤然凝结的、冰冷而沉重的沉默。

　　最终，是嬴战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惊世骇俗的发现和随之而来的无数疑问强行压下。他是霸王，眼下有更紧迫的事需要处理。粮草、大军、桑周城，这些才是他此刻应该专注的重心。

　　他的目光从文姬那依旧紧绷的背上移开，投向远处在晨光中逐渐清晰的桑周城廓，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决断，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视从未发生，“此地不宜久留。”他陈述道，语气不容置疑，“这火来得霸道，纵火人敢在桑周城里毫无顾忌，只怕是温泽颇有势力之人。”

　　文姬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微微松动了一下，似乎也努力从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泥沼中挣脱出来。她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复仇未竟，她不能沉溺于过去。

　　她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让声音能更清晰地传达过去，语调也已尽力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理智，尽管细听之下仍有一丝未能完全抚平的颤音：“殿下所需的粮草，并未全数置于别院。”

　　这句话成功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回了现实的危机与合作上。

　　“在何处？”嬴战立刻追问，目光锐利地扫向她。粮草关乎大局。

　　“分为三批。”文姬语速平稳，尽力维持着公事公办的姿态，“一批在别院，诱敌耳目，如今已毁。一批在城西旧仓，我已命人陆续送往贵军驻地，此刻应已抵达大半。”

　　“旧仓之粮，可支几日？”

　　“若节省，五日。”

　　“第三批？”嬴战抓住关键。

　　“水路。”文姬答道，依旧避免与他对视，目光落在远处的桑水河上，“由永丰栈之人押运，伪装成商队，原定今日午时抵达城北渡口。但经此变故，恐生枝节，需立刻派人接应，并更改交接地点。”

　　她抬起手，精准地指向薄雾中某个方向：“从此处向东北，有一处隐蔽河湾。请殿下即刻派遣绝对可靠之人，持我的信物前去接应引导。”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青玉令牌，递向嬴战的方向，令牌上刻着的“沈”字在晨光下隐约可见。

　　他接过那枚还带着她体温的令牌，触手冰凉。令牌并非想象中的玄铁，而是一种温润的青玉，上面刻着的并非“文”字，而是一个古朴的“沈”字，周围环绕着水波云纹。

　　“沈？”嬴战目光锐利地扫过令牌，再看向她，眼中探究之意更深。这个姓氏在此地出现，并与如此大批粮草关联，绝非寻常。

　　“持此令者，是沈家大掌柜，沈屹。”文姬的声音平静无波，将自己置于听命者的位置，“在河湾等候。阁下只需派人出示令牌，道明‘永丰栈主遣来’，他自会交接。沈家的信誉，便是担保。”

　　嬴战握紧了那枚刻着“沈”字的青玉令，冰凉的触感似乎直抵心底。沈家……那个富可敌国、却又在十数年前因退婚温泽而赔付巨资、继而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南方巨贾？这文姬，竟是沈家的人？或是为沈家办事？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他知道此刻并非深究之时。粮草为重。他不再多言，召来猎隼，将青玉令和指令仔细缚好，扬手放飞。看着猎隼消失，他心中粮草之虑稍减，但对眼前女子的疑窦却更深了一层。

　　他转向文姬，解下墨色乌璋锦外氅，披在她肩上，宽大兜帽为她遮去晨光。“栈主将如此重礼赠与孤，”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所求为何？”

　　文姬拉紧兜帽边缘，阴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清冷的声音传出：“待殿下打下桑周，兵锋直指温泽王都之时，需带我进入温泽宫城。”

　　嬴战黄金瞳中锐光一闪：“仅此而已？”

　　兜帽下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反而透出一股寒意：“温泽王族，乃我不共戴天之仇人。”

　　嬴战凝视着那片阴影，语气平稳却带着压力：“空口无凭。栈主如何证明，此仇非虚，而非借此利用孤之兵锋，行他图？”

　　文姬沉默了一瞬。随即，她缓缓抬起右手，挽起了左臂的衣袖。一截白皙的小臂暴露在晨光中，而在那手腕上方寸许的位置，一道狰狞扭曲的陈旧疤痕赫然盘踞，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与周围细腻的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那疤痕的形态，绝非寻常意外所致，更像是被某种特制的刑具或利器残忍留下的印记。

　　“这道伤是为了去除温泽奴印留下的。”她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是温泽王室，十数年前‘赐’予我的。够证明了么？”

　　嬴战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片刻。他认得那种印记，是温泽用来标记某些特殊囚犯或……的残忍手段。这道疤痕，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诉说着她与温泽王室之间化不开的血仇。

　　“足矣。”他沉声道，不再怀疑她的动机，“随孤回驻地，粮草未到之前，你需与孤一起。”

　　文姬却微微侧身，避开他过于具有压迫感的视线，声音从兜帽下传来，清晰冷静：“殿下，此刻回驻地，并非上策。”

　　“哦？”嬴战挑眉。

　　“纵火之人未见尸首，必料我等外逃。城外山林、通往驻地方向，此刻恐已是罗网重重。反而桑周城内，各方势力盘踞，龙蛇混杂，更易藏身。此其一。”她稍顿片刻，继续道，语气渐冷：

　　“其二，对方既能精准劫粮，又知我别院所在并行火攻，城内必有内应或眼线。线索就在城中，须尽快查探，迟则生变。”

　　“其三，”她语气斩钉截铁，“暗道出口已露，我必须立刻回去与王青汇合，将其彻底封死或毁去。此道关乎后续诸多安排，绝不能有失。”

　　嬴战凝视着兜帽下那片阴影，她条分缕析，理由充分，且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暗道一事，确为当务之急。

　　片刻沉默后，他做出了决断。

　　“好。”他沉声道，“孤与你同去。”

　　他不等她反应，已率先向山下走去。

　　文姬拉紧兜帽边缘，沉默跟上。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晨光中，朝着桑周城行去。

　　而那枚“沈”字青玉令，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已在嬴战心中漾开层层疑圈。

　　两人不再多言，沿着崎岖的山径快速向桑周城方向行去。嬴战步伐大而稳，却有意无意地控制着速度，始终领先文姬半步。文姬拉低兜帽，沉默地跟在后面。

　　越靠近桑周城，气氛越发异样。通往城门的官道上，设起了临时的关卡，一队穿着温泽国红色号衣的兵士正在严格盘查过往行人，尤其是一男一女同行者。墙上甚至张贴了几张刚刚糊上的、墨迹未干的海捕文书，上面粗糙地画着一男一女的模糊影像，标注着“纵火凶犯”字样，虽不传神，但大致身形与衣着特征竟与文姬、王青有几分吻合。

　　嬴战停下脚步，隐在一丛枯木之后，黄金瞳微眯，瞬间明白了对方的伎俩。
　　“贼喊捉贼。”他冷嗤一声，“他们倒会先下手为强，将纵火的罪名直接扣在你们头上。”这样一来，温泽兵士便可名正言顺地全城搜捕，甚至格杀勿论。

　　他看了一眼文姬：“这画像虽粗糙，但与你身形相近。我们同行，目标太大。”

　　文姬在他身侧稍后站定，微微抬起帽檐看了一眼那歪曲的画像，语气并无波澜：“是冲着我与王青来的。殿下与我同行，恐受牵连。”

　　嬴战未答，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忽然注意到不远处一队巡逻兵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为首的军官手中拿着那张海捕文书，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人群。

　　“走。”嬴战当机立断，一把拉住文姬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迅速转身折入另一条更为荒僻的小径。他的动作果断迅捷。

　　文姬被他带着疾行，并未挣扎。七拐八绕，确认暂时甩开了可能的眼线后，两人才在一处荒废的土墙后停下。

　　“从此处入城，恐难避开所有耳目。”嬴战沉声道。

　　文姬微微喘息，略一思索，道：“有一条路。请随我来。”她引着嬴战走向城墙根下一处极其隐蔽的、被大量枯萎藤蔓覆盖的凹陷处，熟练地拨开藤蔓，露出一个狭窄洞口。

　　“另一条废弃暗道，直通城内一处荒宅。”她解释道。

　　嬴战深深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先行。

　　两人先后潜入暗道。不多时，从出口钻出，身处一间布满灰尘的破败屋舍内。

　　刚一站定，一个身影便如鬼魅般从房梁阴影中无声落下，正是王青。

　　王青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文姬身上，快速打量。当看到她身上披着的男性外氅时，他眼神微动，却并未惊讶于嬴战的存在。然而，当他注意到文姬脸上并未覆着惯常的护目纱，且脸色苍白不适时，眉头立刻紧皱。

　　“你的护目纱呢？”王青的声音里带着急切，一步上前，立刻从怀中取出备用雪蜃纱，动作熟练地为她戴上系好，隔绝光线。他的动作专注而自然，充满了不容错辨的呵护。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向嬴战，态度客气却疏离，微微颔首：“殿下。”只是和文姬简单的眼神交流，他便知道事情的变化了。

　　嬴战将王青的反应看在眼里，黄金瞳中掠过一丝审视。王青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且与文姬的默契远超寻常，这让他心中升起淡淡的防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